●张镇宏
土耳其历年政变简史(上)
●张镇宏
2016年的这一回政变,却是土耳其军人“守护共和”的第一次失败
2016年7月15日,土耳其军人发动了震惊全球的政变,却于一夜之后失败。
在过去,土耳其军人自诩“共和守护者”的传统,曾在1960年、1971年、1980年、1997年发动过数次以“接管秩序”、“维系世俗民主的共和国价值”为由的军事政变。
土耳其军队的“政变传统”从何而来?
2016年7月15日深夜,土耳其国营的TRT电视台播出了令人意外的“接管宣言”:为了“确保恢复宪法秩序,民主、人权和自由”,土耳其军队正式接管了政府,并在“控制”首都安卡拉与伊斯坦布尔后,向全国颁布宵禁与戒严命令。
换句话说,土耳其“又”政变了。然而这数千人的部队,却未能控制住政府要人,并在政府军的反击下全面溃败,让这场震惊全球的政变行动,于一夜之后旋告终结。
在过去,土耳其军人自诩“共和守护者”的传统,曾让军方在1960年、1971年、1980年、1997年发动过数次以“接管秩序”、“维系世俗民主的共和国价值”为由的军事政变。然而2016年的这一回,却是土耳其军人“守护共和”的第一次失败。
土耳其军队的“政变传统”从何而来?
20世纪初期,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崩解前夕,土耳其军队中,年轻军官与追寻共和的革命组织(如著名的“青年土耳其党人”)相互结合,并确认了以“军人为中心”的反帝制路线。
然而这波躁动的新力量,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了波动:当时在青年党人的判断下,土耳其冒进地参战,并选择加入以德国为主的同盟国阵营,但也让英、法等协约国部队得到了进军、瓜分土耳其的机会,然而随着“土耳其之父”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土克在1915年加里波利战役中阻止了协约国的进袭,成为国民英雄的他也接连于军事、外交上节节胜利,并促成了土耳其共和国的诞生。
凯末尔的成功,同时建立了军方在现代土耳其的至高地位。在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之初,凯末尔曾明令军队不得参与政党活动,并透过《军事刑法》法典上的第148条,确认了“土耳其军队必须在现有政治体系中保持中立”;然而,同一部法典中凯末尔宣称土耳其军队为“革命的前锋”,亦有在国家面临危急存亡之际,对政策领域做出回应的“责任”。
根据1935年土耳其政府所制定的《军人内务服务法》第34条,土耳其军队受宪法责任,有“义务”保卫土耳其的国土及其共和制度。这些条文与观念,也被凯末尔身后所留下的土耳其军方,解释为其介入政治圈的认证背书。
然而,凯末尔之所以将军方定位成“共和保卫者”,其实是借重军事力量来担保自己在共和国建立初期所推行“凯末尔主义”。
凯末尔主义中曾提倡名为“六矢”的六大改革方针——共和主义、经济国家主义、平民主义、世俗主义、民族主义、改革主义。虽然大多数的概念多认为土耳其军人对于“世俗主义”的原则恪守最深;但事实上,土耳其军方与经济国家主义的牵连,却更因为经济国有化而盘根错节。
登上国家领导位置的凯末尔,一心一意地想带领土耳其重返强国之列。于是,建立大型国营企业并以进口替代政策扶植国家工业化进程等做法,也开启了共和时代土耳其经济的现代化——然而当时凯末尔的雄心,却因一纸“国际条约”的限制而落空。
图为2017年7 月15日夜间,占领塔克希姆广场的政变军
凯末尔的成功,建立了军方在现代土耳其的不朽地位。图为群聚于伊斯坦布尔塔克西姆广场的反政变示威者,在这座广场上也耸立着凯末尔与众共和先贤的铜像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土耳其与获胜的协约国列强先后于战场、谈判桌上交手之后,双方终于在1923年签订《洛桑条约》,这项条约虽然确认了现代土耳其的疆域,但新的国境之内,原先在奥斯曼帝国下居住于安那托利亚境内的130万希腊与东欧居民,却也展开了“返欧大迁移”(其中包括许多都市商业阶级),同时也有40万名原本屯垦于希腊南方的土耳其人(主要是农民),因为国土划分而匆促“归乡”。往来之间,土耳其境内的人口与产业结构,也因这波人力交换而陷入转型混乱。
此外,《洛桑条约》虽然保证了土耳其的独立,但土耳其对欧洲商品的关税自主权也受到限制,而无法透过“高额关税”来阻挡欧陆商品的涌入,并导致了进口替代的政策难以落实。虽然该则关税条款后来于1929年失效,但“大萧条”却紧接而来,让反应不及的土耳其工业受到重创。
这段时间的经济震荡,也促使土耳其政府以“稳定局面”、“控制波动”为由加大国有化的规模。而作为国家中组织规模最大、最完整、同时也最具备稳定需求的军队,也就成为了凯末尔经济政策中的骨干一环,因为除了现身稳定社会秩序外,其军需合约、军工投资、军民合作等途径,也成为经济国家化的重要调度途径。
凯末尔在1938年过世后,土耳其的现代化大业也转由他创立的共和人民党所继承,其一党执政的故事也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迎来土耳其的第一次政党轮替。
当时,土耳其的经济再度于二战结束后陷入崩溃状态,而接替上台的民主党新政府,为了摆脱国有化经济的发展与债务泥淖,也转向开放国营私有、鼓励民间投资的自由经济路线;然而经济混乱期间的私有化政策,却引发了分配不公、独厚财团、牺牲弱势的民意愤慨,国家因此陷入一波接一波的朝野冲突。
1960年4月,在朝野冲突引发了大规模的学生暴动与街头骚乱之后,坐不住的土耳其军方终于以“担心国家分裂”为由在5月27日发动政变,领导行动的陆军司令古尔塞勒将军接管了政府,并以煽动暴乱为罪由,处决了民主党籍的总理曼德列斯。
1960年的军事政变,让土耳其军队对宪法的“责任”从理论变成了现实,从而直接开启了“政变传统”。
在军方监督之下修宪的土耳其,隔年就举办了大选与公投,并恢复共和政府的正常运作;不过在1961年的大选中被国会任命为总理、并再选为总统的,竟是先前领导政变的古尔塞勒将军(其先已从军队中退役)。这种“旋转门”的做法,让军方的介入行动看似有了利落的收尾,但“还政于民”的同时,却又埋下了军政精英之间“神圣而不可分割”的互生关联。
古尔塞勒将军虽然让土耳其重回了稳定与宁静,但也透过政策手段,让土耳其军方做起了生意。当时为了稳定经济,土耳其政府也在1961年以军队退抚基金成立了“OYAK”控股集团,并从中建立起了极为庞大的企业控制网:从汽车、钢铁、建筑,到食品、巧克力,OYAK持有范围无所不包,整个集团旗下至今汇集超过28万名员工,是土耳其境内最大型的商业集团之一。
不过随着冷战局势的升温,以及欧亚边界的地缘政治问题,夹在美、苏之间,也让20世纪60年代土耳其国内的左右对立形成了新的高峰。社会上不同理念的冲突伴随着经济状况的不稳,也加大了贫富、劳资与社会阶级间的摩擦。
1960年政变之后,伊斯坦布尔的民众正在看总理曼德列斯被捕的新闻
到了20世纪70年代,当年被军方抄家的民主党也已透过改组,以全新的正义党重返执政舞台。然而与其20世纪60年代的激烈私有化政策类似,卷土重来的正义党政府为了救经济而祭出的激进货币贬值政策,更进一步刺激了社会的动荡——于是,1971年3月12日,土耳其军方透过参谋总长向正义党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迫使正义党改组内阁,并与在野党妥协。
1986年政变后,埃夫伦将军(左三)率领众将官,前往凯末尔的陵墓前致意
1971年的政治介入,再一次树立了土耳其军方的政治威信。不过此后军方介入联合政府筹组的影响却越陷越深,为了“稳定民心”,几名军方的退役将领,也在半安插、半推送的情况下被拱上了土耳其总统的大位。但此时各种来自军方的“微调建议”虽然频繁,但对于稳定政局、带动经济却没起到太多功效。
土耳其自20世纪60年代末期兴起的伊斯兰主义政党,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借着国际上的新政治气氛与社会阶层的混乱而崛起,并透过党派的整合,组成了全新的在野势力——国家救赎党。
同时,1973年的赎罪日战争所导致的国际石油危机、1974年土耳其因主权问题入侵塞浦路斯、1976西土耳其大地震、1978年美国为强迫土军撤出塞浦路斯而对土耳其实施禁运……这些接连发生的事件,由外而内地加深了土耳其社会的混乱。于是,“为了拯救国家秩序”,土耳其军方在1980 年9月12日发动了“不流血政变”,并由参谋总长埃夫伦将军自任为国家元首,土耳其自此进入为期三年的军政府时期。
虽然埃夫伦将军第一时间的政变“没有流血”,但随后军方却一口气逮捕了14万人。同时,埃夫伦将军也成立了以军方为主的国安委员会,对于各级行政机关、教育机构以及政党团体发动大清洗,再依照1660年政变模式发动修宪、选举,而政变领袖埃夫伦将军也在退役后再度被新政府推选为土耳其总统。
1980年政变让原本躁动的社会“全面归零”。埃夫伦将军针对各个政党团体的“肃清”,虽然粗暴地瓦解了政党之间的原本力量,但却没有因此“摧毁”政党政治,而残存的政党势力也在土耳其军方的监督之下,重现了“社会所期待的”、温和氛围下的多党竞争。形式上的稳定一路延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直到1994年的通胀风暴中,经济的失序才又让土耳其陷入了纷扰的老状况。(待续)(编辑/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