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Z
树影斑驳,日光穿过深林复照在石桌上,留下铜钱大小的光斑,石凳凉如水。
何易轻轻叹了口气道:“自我受伤后,妻离子散,家庭竟然一朝支离破碎,我活着犹如死了。”
武野低着头一声不吭,身下石凳冰凉入骨。
何易继续说道:“咱们做捕快的,每月就靠那几两俸禄,如今我已变成废人,学个手艺都难,生活更是难以为继。”
武野抽了下鼻子,从身旁拎出一坛酒道:“这是我去年夏天酿的酒,给你带了一坛尝尝。”
何易将面前茶碗倒空,道:“这是什么酒?”
武野小心倾斜坛口,酒准确地流入碗内,一滴未洒,他脸上难得有一丝笑容:“酒叫立夏。”
“立夏?”
武野道:“春末的醇厚和夏初的燥气全在里面,所以我叫它立夏。”
何易浅啜一口,道:“好名字。”
气氛又沉默。
何易道:“梦君现在如何了?”
武野道:“大夫说她寒气入了膏肓,拔不出来,恐怕……”
何易道:“她身子总是很虚,你最近少忙点公事,多陪陪她。”
武野拿塞子将酒仔细封好,轻轻把酒坛放在石桌上。
何易道:“我还有一句话。”
“你说。”
“我虽因救你而负伤,但你不必因此内疚,黑风寨那群人凶狠非常,你千万别想着报仇,我现在什么都没了,你却还有梦君。”
清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武野又抽了一下鼻子,道:“我走了。”转身消失在密林中。
手中的碎银子已被武野攥出水,他先去药房里开了两副温热驱寒的药,又到果摊买了点水果,最后狠下心在买炊饼的时候多买了个。他这段时间被残酷的生活熬得筋疲力尽,要多吃一些才能保证不被压垮。
屋子里光线晦暗,李梦君脸色苍白如纸,接过煎好的药,皱眉喝了下去,蹙鼻轻轻咳嗽。
武野怔怔盯着她,两人相顾无言。
黑色的药汁从碗沿顺着内壁流到碗底,留下一道扭曲的痕迹。
“我看你昨天换下的袍子破了,便帮你补好,你看看是否满意。”
武野看也不看,把袍子往怀里一掖,道:“辛苦你了。”
李梦君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什么也干不成,于你也是拖累,这多愁多病身,倒不如早点弃了好。”
武野低着头,握住了李梦君的手。
李梦君眼眶红了,又是沉默。
“衙门还有点事,我……”
李梦君将手抽出武野干燥温热的掌间,微笑道:“快点去吧。”
武野迟疑了一会,方缓缓起身。
“路上小心点。”
李梦君温柔的眼神像把利刃刺入武野的心。
“别担心。”
衙门里有两个人在等着。
田满是何易伤退后新晋的捕头,年纪不大,大家都叫他小满,他的副手叫小山。
“武哥,你来了,我和小山打听了有关何捕头受伤的消息,正想找你。”小满虽然成了捕头,对武野依然是客客气气。
“你说。”
“前日,你和何捕头听说城外有黑沙寨匪人集聚,便赶去城外,谁知遇到埋伏,何捕头也因此负伤,我和小山对此一直有疑,走访城外居民,后来有人找到我,我方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鲁东有个豪商托镇远镖局运了一批红货,黑沙寨的人半道劫下这批货,估计是把你们当作镇远镖局的人才下此狠手。”
“你听谁说的?”
小满和小山对视一眼,道:“镇远镖局的人找过来了。”
“他在哪里?”
“武哥,这件事你千万别冲动,我知道你与何捕头是过命的交情,何捕头对我也很提携,但此事咱们要从长计议,镇远镖局想追回这批红货,我们也想为何捕头报仇,不如……”
武野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小满,你今年多大了?”
小满嗫喏道:“二十三。”
“二十三当上捕头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你很年轻,还有无限的前途。”
小满忙道:“客气。”
“所以有些事你应该插手,而有些事则应该束手旁立,我与何易的前途已经没了,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我们这样子。”
小满低声道:“我明白。”
“那人在哪里?”
小满深吸口气道:“凤栖客栈。武哥……”他欲言又止。
“怎么?”
“听说嫂子久病卧榻,你手头恐怕不太宽裕,况且你兢兢业业十数年,从未有过什么要求,我和大人商量,决定增加你的俸禄,而这些,”他从身后取出一封银子道,“二十两银子权当你这么多年的花红。”
武野笑了笑,拍拍小满肩膀道:“谢谢你。”
他却没有伸手,接着道:“不过,何捕头才最需要这些,麻烦你送给他,别说是我说的。”
小满急道:“武哥,你知道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武野看着他的眼睛,抽了下鼻子道:“你知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武野身影渐渐远去,小山脑袋凑过来小声道:“满哥,你怎么对他这么客气?”
小满望着背影道:“他不值得尊敬还有谁值得?”他重重叹了口气,“老天爷,你为什么偏偏要把人逼上歧路?”
凤栖客栈,房间的门被轻敲两声,一个年轻人在屋内开了门。
“你是镇远镖局的人?”
年轻人听到镇远镖局四个字,头不由自主扬了几分,道:“你是?”
武野道:“我姓武。”
年轻人眼里突然闪过一丝轻蔑:“哦,我知道,你是田满口中的武哥?不过也就是个捕快而已。”
“听说贵镖局丢了一批红货?”
年轻人轻蔑之意更重:“怎么,镇远镖局的事你也管得上?”
武野探头朝屋内看了看:“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年轻人道:“是又怎……”
武野一拳狠狠砸在他左颊,年轻人扑倒在茶几上,满口鲜血,吐出两个槽牙,骇道:“你!”
“那批红货是什么?”
年轻人痛得面容扭曲,支支吾吾道:“是珠宝。”
“有多少?”
“价值五十万两。”
“你们想怎么追回?”
年轻人的呼吸断续而急促,鲜血混着口水从嘴角流下,滴湿了干洁的青衫。
武野抄起了身边的木凳:“你不说?”
木凳坚硬沉重,是上好的枣木。
年轻人期期艾艾道:“明晚城东树林,黑沙寨的人准备和下家交易,我们准备那个时候夺回。”
武野放下凳子道:“你恨不恨我。”
年轻人捂着左颊,猛地摇头。
武野道:“你说出来,我不打你。”
年轻人含混道:“不、不恨。”
武野又举起木凳,作势要砸下去,年轻人脸吓得刷白,眼睛瞪得犹如铜铃,武野忽然笑了,扔下了凳子。
次日。
风声萧萧,树影摇错如涛。
“衙门那边很忙,你无须每天都过来陪我聊天。”
武野道:“小满很不错,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
何易微笑道:“他是个好孩子,但是太优柔寡断。”
武野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想借你的朴刀用。”
何易道:“好,你的呢?”
“在当铺。”
何易闭上了嘴,他费力挪动只剩双股的腿,从后腰抽出一把三尺余长的朴刀放在石桌上。
“你一直放在身旁?”
何易的眼神变得深远:“我虽然没了双脚,却还记得以前持刀杀敌的时刻。”
“哦,对了。”何易忽然道,“小满给了我一封银子,约有二十两,说是抚恤,可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这些钱,便让他送到你家中,你回去点点。”
又是死寂的沉默,无声的气氛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武野喉咙,让他无法喘息,任何言语此刻也变成触之即碎的镜花水月。
何易的声音幽幽飘来:“老是有人说心如止水,可你听这树叶哗哗一响,谁的心还能静得下来?”
“心若是完全静下来不就成了木头?”
何易笑了,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道:“有道理。”
大街上,武野被小满的喊声叫住,回头看见小满气喘吁吁跑到跟前。
“武哥,你去了凤栖客栈?”
“嗯。”
“那小子态度还行吧?他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的次子,态度很张狂,谁都不放眼里,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不会,我和他好好聊了聊。”
小满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他说了什么?”
“说了寻回红货的事。”
小满又紧张起来:“怎么说的?”
“他说今晚黑沙寨的人会和下家交易,地点在城西桥边。”
“我叫齐兄弟们早点去那里候着,武哥不如你来带领他们,我经验不足,恐怕……”
“我独行惯了,你们小心点便行,镇远镖局的人能处置好此事。”
“你看这些人做事比我还要毛躁,真能对付得了黑沙寨?”
武野道:“应该能。”
小满皱起了眉,“应该能”是什么意思。
“镖局的人不出来,你们也别轻举妄动。”
小满无奈道:“好。”
武野低头默默走回家,入夜,他和李梦君并排躺在床上。
“你想出去走走吗?”
李梦君奇道:“出去?”
“就是爬山、看海,或者,只是我们一起出去走一走。”
李梦君沉默,家里入不敷出,又怎会有出去闲玩的钱?
“有个朋友给了我一笔钱,我想陪你花掉它。”
这个谎话并不高明,李梦君竟然相信了,她欣喜地点头。
“那这样说定了。”
风很大,窗牖咯吱作响,李梦君已经熟睡,轻微的呼吸声是武野最好的镇静剂。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神经紧绷地像钢丝,屋外打更声一过,便轻手轻脚掀被下床,拿起朴刀,蹑步开门走了出去。
劲风将他衣衫吹得鼓起,他用布蒙上脸,低头顶着风,慢慢走到城东。
树林里有几道人影正在激战,他急忙钻到林中,藏在草丛里匍匐过去。
镖局的人已倒下得差不多,仅有一两人还勉强站着,全身已被鲜血染透。
武野自见那年轻人开始便已知此战镇远镖局要输,黑沙寨绝非等闲,镇远镖局也不是江湖一流势力,如此自负怎可能不败?
地上躺着数具尸体,除开两方死者,还有一具商人模样的尸体,想必是黑沙寨交易的下家。马匹受惊,不住嘶叫,只是缰绳拴在树上,怎么也挣脱不得。
眨眼间,镇远镖局只剩一人负隅顽抗,武野跳出去,一刀砍翻黑沙寨一人。
镖局那人本以为必死,谁知道来了救星,眼睛顿时大亮,道:“多谢兄弟,我是镇远镖局副镖头单飞,敢问高姓大名?”
武野冷冷道:“对面还有几个人,杀了再说。”
单飞喜道:“好。”抖抖精神,又杀了过去。
单飞不愧是副镖头,有了武野给他减轻压力,两把花枪耍成两道光轮,黑沙寨的人也是久战疲兵,被他一个个搠倒。
武野一个人抵御两人气力渐渐不支,斜眼见到单飞那边已经料理完,花枪一震,枪尖颤抖如点点雪花。
单飞大吼:“兄弟莫慌,我来助你!”飞身两脚将武野面前两人踹翻在地。
武野抹去额头一把冷汗,单飞却没注意他朴刀没有收回,走过来道:“若不是兄弟你帮忙……”忽然觉得后脑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武野收回刀柄,走到黑沙寨那两人跟前,道:“东西在哪里?”
左边中年汉子倒也硬气:“杀便杀了,废什么话!”
武野点头,一到搠进他心头,旁边年轻人却吓得瑟瑟发抖。
武野扭头道:“东西在哪里?”
年轻人涕泗横流,快要哭了出来。
武野轻声道:“你告诉我,我不杀你。”
年轻人不自觉瞟了旁边马匹一眼。
武野走过去,发现马鞍比平常高了许多,探手取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全是珠宝翡翠。
他走回来,问年轻人道:“你有没有银两?”他从包裹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道:“我和你换。”
年轻人颤颤巍巍从腰间摸出两锭金子道:“只有这些。”
武野接过金子,忽然道:“前些日子我好像见过你。”
年轻人苦着脸不知道答不答应。
“劫镖的时候是不是有你的份?”
年轻人大骇:“你、你是!”
武野将珍珠放进年轻人怀中,一刀又将他砍死。
清晨,树林里鸟鸣幽幽。
石桌上放着一坛酒,何易左看右看,却没有武野的身影,酒坛奇重无比,打开里面竟是一坛黄金。
何易抬头眯眼,立夏的阳光穿过间隙投在他的脸上,温暖而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