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
高考结束当天,同学们就四散了。
我的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国家级示范高中,周边地区的家长都出尽手段把孩子送来这里,所以我的同学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市内的也有郊区的。
考完当天,很多家在外地的同学,当晚就拖着箱子坐上了回家的末班长途车。家住郊区的同学也背着书包匆匆往家赶。
我从考场出来,身心空虚,像小混混一样溜达着回家,途中还对街边餐馆橱窗里的香酥鸭垂涎了一小会儿。然后到家,洗澡,吃饭,乘凉,睡觉。
就这样,班上大多数同学没有互道一声再见,就四散了。
那时懵懂,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三十年,甚至更久。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再见。
第二天,省城的姑姑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去玩,我说去呀去呀。
我在姑姑家待到了七月下旬。
白天里,姑姑和姑父上班,小表妹上幼儿园,我就一个人拿张地图瞎逛。正好有两个女同学小熊猫和李晓也在省城亲戚家玩,我们就三人组团逛公园看电影。我至今还存着当时姑姑用她那只海鸥 120给我们拍的黑白合影——我蹲在前面,小熊猫和李晓一左一右矗立在我身后。
有天我们看电影,还记得是译制片《爱德华大夫》,散场时下起了雨,我们都没带伞,只好在屋檐下躲雨。原以为雨很快会停,没想却开始瓢泼,还伴有隐隐的雷声,雨像是一辈子都不要停的样子。
那是 1985年夏天,移动电话要在十年后才出现。幸好我们出门前都知会了家长,约半小时后,小熊猫的表姐出现了,姐妹俩撑着伞手牵手地蹚水离开。
第二个来的是李晓舅舅。舅舅让我跟他们一起走,我说不了,怕跟姑姑或者姑父错过。很快,我看见舅舅领着李晓在一百米开外的公交站上了车,公交车闪着红红的尾灯开远了。
再过了十多分钟,姑父穿着雨衣骑着单车出现了。这时屋檐下只剩我一个人,街灯橘黄,一张日本电影《典子》的海报正被暴风雨百般蹂躏。
我坐上姑父的单车后坐,姑父越骑越快,将我带离风雨之地。我吃力地撑着姑父带来的大黑伞,听着暴雨打在伞布上的声音,那一刻我知道,大家都要离开,再多的人也会走散,最终只剩你一个人。
以不同的方式,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各自离开。
从省城回家后,我很快跟一帮死党接上头,听她们说起十多天里发生的各种故事。
那时候还没有谢师宴的说法,流行的是同学之间互相串门,吃“转转饭”。据说很多故事就在吃饭时发生:某某和某某在吃饭过程中好上了,某某和某某的地下情转到地面上,某某某不错过任何一次饭局被取了个绰号叫“无孔不入”……我听得喜笑颜开,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分数其实值得狠狠地悲伤一场。
后来,三十年后,在同学会上,当一位同学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他记得我到过他家,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记错了。当年若没去省城,我大概也不会跟他们去串门吃饭吧。在众多时刻,我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在别人落力演出时,我好整以暇地看他们悲伤欢喜恋爱失恋——在他们的旖旎青春秀里,我连个配角都算不上。
三十年来,我心中轰然不息的一声惊雷,是还没来得及认真道别,我们的道路就已分岔。
贾樟柯说他的高考落榜是一次放虎归山,我没有他那样的英雄气。我这个懵懂晚熟的人,一直到九月里乘坐长途汽车抵达我的大学,都还没有认识到高考对我的意义:这是一种命运的开端,从此以后,我和我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不再奔波在同一条路上。
我的好朋友们,像种子一样,散播在北京、上海、成都、重庆和长沙,从此各有各际遇。越过高考这道人生的分水岭,我们每个人启程前往自己的命运。山长水远,有的人还会重逢,有的人后会无期。
而我的身后有谁的目光停留吗?据说有,可那时的我毫不知情。及至三十年后听人亲口说起,啊抱歉得很,往事不回头,时光与少年都已沉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