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
我牵挂着爹娘,爹娘也牵挂着我。爹娘在的时候,我个把月就回去一次,这已成了多年的习惯。
每次回到家,我总是轻手轻脚进门,想捕捉爹娘第一眼看见我的那份惊喜。爹娘第一句话往往是:“哎哟,俺儿回来了!”笫二句话往往是:“你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跟俺撒娇!”
我听了往往哈哈一笑,然后拉着爹娘的手抚摸着,还不时用头拱一拱爹娘的前胸。家里只要有爹娘在,儿到80也撒娇。
现在,爹和娘一个也没有了,我不敢踏上归程,不敢走进那个山村,不敢面对那个小院、那幢老屋,不敢面对爹娘长眠的那堆黄土。
俺爹走了
夜里,慈父入梦。蒙眬之中似在通往泰山的山路上。在三三两两的上山人群中,爹依旧穿着娘给他做的那件对襟黑棉袄和那条黑棉裤。父子俩相对而视,老人的脸上竟无任何表情。
“你是俺爹吧?”我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问道。
“俺不是你爹!俺不是你爹!”老人连连摇头摆手,很快便消失在上山的人群中。
2002年12月8日早上,我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爹夜里突发脑溢血,昏迷了。当我赶回家时,爹已躺在了医院里。任凭我怎么喊,他都不醒。
我每日每夜守候在爹的病床前,在静静的夜里,仔细端详着爹的脸——
爹很小就跟奶奶下地干活,11岁就跟爷爷学木匠开始拉大锯。大人站在地上,他得站在凳子上,这一拉就是50多年。
爹靠拉大锯供我上学,临到毕业参加工作时,爹一口气儿给我置办了一整套上班的行头:一块125元钱的上海手表,一辆120多元钱的自行车,还有一件短大衣。当时我挺奇怪,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直到20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爹用做了一辈子木匠活儿攒下的一副寿材换来的!
原以为,我一工作就能让爹娘享清福,这个美梦在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立时破灭。因为工资袋里只有24块钱。在别人的爹退休回家安度晚年的年纪,我的爹却来到城里打工以养家糊口。爹在一家煤矿上做木匠活时,被电刨子削掉了一截手指头,爹一直瞒着家里继续干活……
这就是俺爹!俺的亲爹!
艰难的生活,把爹摔打得结结实实像个木墩子,爹的生命力是极强的。爹15岁时,流行瘟疫,他的弟弟妹妹一天中死了3个。爷爷打了3口小棺材,奶奶痛苦得昏过去3次,爹却一点儿事没有。爹长大后,遇到过几次险情,也都躲了过来。
难道这次爹真的要走吗?我多么奢望他能闯过这一关,早上,他会伴随着太阳醒来,还会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对着我的镜头,让我给他照相。
爹真的走了。遵照他的遗愿,临终前,我把他送回了家,爹在他亲手翻盖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爹走了。他正走向冥冥高处。
梦中的爹为何不认儿子,我不得其解之中又多了几分痛苦。同事为我圆梦说:“老人知你心重,一定是想让你尽快忘了他,在世上好好活着。”
我想也许是这样——俺爹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这么一心想着儿子。
俺娘也走了
俺娘这辈子活得也很不易。她6岁时裹了足,用一双小脚艰难地走了近90年。
娘共生了8个孩子,活了4个,死了4个。我出生时,娘身体很差,一直没有奶水。我嘬着娘干瘪的奶头,整夜地哭。该用的法子都用上了也不见奶水下来。有人说,喝自己的尿也许管用,娘就用大碗接了憋着气喝下去。
俗话说,磨道不长累死牛。俺家也有盘石磨,而且比别人家的大,推起来需两个人。爹又从不摸磨棍,说推磨就头晕,所以磨煎饼糊的活差不多都是娘一个人来干。星期天回家,我和二姐都想着帮娘多推一些。可娘不忍心叫醒我们。等天亮了,我们起床了,娘已推完在刷磨了。一盘大石磨,就靠满头白发身高只有1.41米的娘用那双三寸小脚来转动,那双小脚有多大负荷力?学过物理的我是无论如何也计算不出来的。
有年夏收,我给85岁的娘拍了一张在地里拾麦穗的照片。照片上高远辽阔的天空大地,和娘佝偻矮小的身躯形成强烈反差。我说:娘,您这么大岁数就别再下地干活了。娘说:人活着,不干活干啥。我勤劳善良的娘啊,您是儿子生命中至高无上的雕像!
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的送行,不知有多少次。每次离家娘送我,我都不让她往大门外走,娘总是说:“俺不出去了。”但当我走出老远猛一回头,娘每次都跟在后边。
有一天,我起身时已是晚上10点多,山村里没有一点儿灯火。娘拿了手电,将手电光照到通往村外的小路上。在黑黑的夜里,我看不见娘的身影,我却知道在那晃动的光束后面,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比手电光更远的地方,望着她远去的儿子……
这就是俺娘!俺的亲娘!
2004年2月14日晚上9点半,外甥女桂花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娘突然言语不清,神志昏迷。我立即跳上北京开往青岛的列车。
赶到家冲进屋门时娘仅剩一口气了。我扑到娘的床前,喊了一声娘,娘立即答应了一声,又喊一声,又答应一声。一分钟以后,娘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不管我怎样哭喊,娘再也不回来了。娘上爹那儿去了。
爹已走了13个月,我和家里人一直瞒着娘。爹住院后,娘在家里病得也不轻。第二天,我也把她接进了医院。娘的病房和爹的病房只隔两个门,我和姐姐都骗她说:“爹已好了,回家了。”
娘在医院住了6天,病情控制住了,但爹却不行了。为了让娘不受刺激,我和姐姐决定把她送到表姐家躲一阵子。
我们搀扶着娘路过爹的病房下楼出院。爹娘相距数步之遥。然而,相濡以沫72年的爹娘却没有相见,蹒跚前行的娘和弥留之中的爹不会想到这是擦肩而过的永别啊!
爹走后的一年中,娘还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现实。那就是我大哥的离去。
哥一岁时患了风寒,一连几天高烧烧成了傻子。这以后,哥就成了娘的心病,都快70岁的人了,还当小孩一样养着。每天早晨我家做两碗鸡蛋汤,给爹娘一人一碗,娘总是把蛋汤倒一半给哥哥,再往自己碗里掺点水。
娘80多岁时,还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地把哥的寿衣做好了。娘对我说:“你哥没个家下(妻子),没个儿女,要是他死在娘后边,你记着,千万给他穿得板板正正的。”
那天,哥犯了癫痫病,倒在床沿上,脑血管破裂,娘坐在床边陪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娘看哥不行了,一件件地给哥穿好寿衣,然后两手紧紧地搂着哥。70岁的哥在91岁的娘怀中闭上了眼睛。
老屋空空,爷爷和爹的遗像旁边,又多了娘的遗像。我给爷爷、给爹娘叩了三个头,告诉他们我又要回北京了。
黑漆漆的夜里,我又踏上娘每次都送我的那条小路。忽然,桂花追上我,她手里拿着一块毛巾,让我擦一下皮鞋上那层厚厚的泥土。我告诉桂花,这是从娘坟上沾的泥土,就别擦了,还是把它带回北京吧……
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爹和娘都走了。
院子里的两簇翠竹似乎也通人性。爹走后,朝北的那一簇叶子变黄,几天后便枯萎了;娘走后,朝南的那一簇也枯萎了,他们的生命跟着爹娘走了……
忙起来,还觉不出什么;一闲下来,爹娘的影子就直往我脑海里撞。撞一下,痛一下,再撞一下,再痛一下。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是没有人疼爱的孩子了,我觉得丢人,觉得委屈:别人有爹有娘,我一个也没有了。
爹娘在的时候,我每天打一个电话回去问安。爹娘走后,我每天还是下意识地去摸电话,又像触电一样缩回来。心里的那份空,那份痛,那种流血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我尝试着去回忆,想用美好的回忆来慰藉空空落落的心,虽然回忆是美好的,但伴之而来的凄苦更加残忍;我每天期望做一个与爹娘团圆的梦,结果,梦来了,梦走了,冰凉的枕头上只留下清冷的泪。
我庆幸用照相机和摄像机记录下了爹娘30年的生活片段,记录下了爹娘离开这个世界的瞬间。然而,失去爹娘后我长时间不敢面对镜头,不敢看爹娘留下的照片和录像。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想起来心里流血的愿望!那就是:多想再给你们照相啊,俺爹俺娘!
如今,我没有了牵挂。可是,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填补失去爹娘的空落感?别的东西失去了可能还会再有,而爹娘失去了便再也没有了。
有牵挂真好!牵挂是一种拥有,牵挂是一种充实,牵挂是一种幸福!
没了啥,也别没了牵挂!
(责任编辑:王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