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鸿,湖南安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溺水的鱼》《郁达夫在情爱之途》《花枝乱颤》《抱月行》,小说集《花冢》《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少鸿卷》等,曾获湖南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
1
时间流进二十一世纪都五年了,他却试图在莲水上找到一条帆船,真谈得上是痴心妄想。当然,若是你晓得他来自香港,离开本地已有整整三十年,也就没啥好奇怪的了。
我陪着他,站在莲城码头的青石阶上,俯瞰着平缓东去的莲水。码头旁拴着一条老态的趸船,一条海事局的白色快艇,下面一点还泊着三条巨大的运沙的铁驳船。再下游一点,有人驾着划子在钓鱼。而河心,一条运沙船突突突地驶过,船头的输送带铁架长长地伸出,像一条银鱼尖尖的长喙,不断地刺入闪闪的波光里。河水不安地荡漾,船体推开的波浪慢慢地卷向岸边,在礁石上拍打出雪白的浪花。五颜六色的油迹彩带般漂在水面上。
我负责任地告诉他,不光是莲水上找不到帆船了,在我成年之后见过的所有江河之上,都没再现过白帆这种诗意的事物,所以那种“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意境,只存在于唐诗和宋词之中了。
“那年我从河上漂下来时还有的呢。”他皱起眉头,迷惘地望着远方,仿佛对时间之手施展的魔法深表不解。
而我不能理解的是,你是商人,而不是诗人,何必对家乡的大河上还有无张扬的白帆那么耿耿于怀呢?时至今日,难道帆船这种古老的运输工具还在你的商业考虑之内?由于陆路运输的发达,现今的莲水之上,除了目力所及的这些船只之外,别说是帆船,就是机动货船,也很少见到了。
所谓的那年,不过是随波流逝的岁月,一去就不再复返。
那年,我还见过双桅船呢。
日光慢慢白亮起来,河风吹得他稀少的头发摆动不已。他左手加额眺望对岸,眸子里闪出惊喜的光泽,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就是那,那年我搭排顺流而下,就是从那起坡的!”
家乡调脱口而出,而且,把上岸说成起坡,典型的船古佬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对岸废弃的轮渡码头和堤坡上的石板台阶都隐约可见。他急遽地眨着眼睛,双手抓住西裤的背带勒住自己,似乎想控制住内心的激动。此时的我对他还一无所知,所以对他的反应很不以为然。
一小时前,我还不知来莲城考察的港商代表团里有这么个人。在浮山县双龙镇当镇长的表哥一个电话,一定要我悄悄找到他,在第一时间里代表家乡领导邀请他回乡观光。当然,观光的目的是鼓动他回乡投资兴业。表哥说,之所以要我出面,是我这个所谓的作家比他有面子,同时也因为我就在莲城,而他还在上游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不能捷足先登,只好有劳我了。县里有政策,如果引资成功,是会按投资额的百分之三奖励的噢!我是个散淡之人,这种利益诱惑对我作用不大,只是家乡人几乎没求过我什么,这么件小事,是我应当做的。事情很凑巧,代表团下榻的望江宾馆就在我家隔壁,而表哥早把他的房间号都摸清了,于是,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他刚早餐完,想到码头上走走,我就陪他来了。
阳光出来了,他保养得很好的脸膛愈发的红亮。他拾阶而下,来到河边,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河水,似乎想探知它的温度。接着他捡了块小石片,打起了水漂。虽说看上去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劲头却还很足,石片在水面上有力地跳跃着,漂出去很远才钻入水中。
我也效法于他。可我刚打出去一个石片,他翻起手腕看一眼表,就返身往回走:“我得跟团参观去了,再联系吧。”他边走边从身上摸出一张名片给我。我赶紧也递了张名片给他。我把他送进宾馆,才端详他的名片。香港太平洋集团总裁孟大庸,头衔和名字都很有气魄。
我以为,我的任务就此完成,再也不会跟他有任何交集。
2
我破天荒地关注起本地媒体来了。一连几天,电视和报纸都在密集地报道港商代表团的活动,不是领导接见宴请座谈,就是参观重点投资项目。但是,既没看到孟大庸的身影,也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仿佛这个人并不存在。
我给表哥打电话,问他孟大庸是不是回双龙镇了。表哥说没有,你都不晓得我哪晓得啊。我说表哥你太没诚意了,都不亲自来接他。表哥却说,我本也想来,但分不开身啊,正好来了两个考察项目的大老板,我在县里陪着呢!那个孟大庸,我问过市招商局的朋友了,发给他的投资咨询表都没有填,天晓得是来投资的还是来游山玩水的。再说了,双龙镇从来就没听说有姓孟的,他到底是不是双龙镇人,也不是十分确定。随他去吧,来了就来了,不来就不来,你也不用管他了。
不管就不管,我本就是图清静的人。
但这天中午,我收到了孟大庸的短信:“作家,有兴趣陪我回一趟老家么?三十分钟后出发。”
我的兴趣立即就来了。我预感到这个人身上有故事。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背起双肩背的登山包,径直去了宾馆,上了他租来的奥迪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对我微笑着点点头,神定气闲的样子,好像早料定我会来。
然而,车出了城区,却没有上高速公路直奔浮山县,而是沿莲水左岸的乡村公路溯流而上。大概是孟大庸想顺访旧地吧。我坐在司机后面,瞟得见孟大庸的半张脸。光滑的面颊泛着红光,太阳穴上青筋突起,恍若蠕动的蚯蚓,显示着他内心的兴奋。
大约一小时后,车在一个山坡上停住,我随着孟大庸下了车。阳光有点耀眼,他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仿佛要把看到的景物都吃下去。莲水浩荡西来,到此形成一个巨大的洄水湾,称作大洑,而排列在上游岸边的那些房屋,就是大洑镇了。半个世纪前,水路运输兴旺,大洑镇为莲水流域的物资集散地,商铺林立,繁华一时。过去临水皆为吊脚楼,而现在,全被红砖楼所代替。洄水湾畔的滩涂,曾经是有名的排场与储木场,而现在是砂卵场,巨大的砂卵堆像一个个小型金字塔。河风从坡下吹来,带着清新的水腥味。我听到孟大庸吁出一缕长气,恍若从胸膛深处发出了一声感叹。
我以为他会往水边去,他却转过头凝望着右侧山脚的一片废墟,那里荒草丛生,瓦砾遍地。他冥想片刻,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束香,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往废墟走过去。直到没路可走了,他才停住。草籽粘满了他的裤腿。他蹲了下来,将香插在地上,拿出打火机点燃。接着他又拿出几张港币烧在地上,大概是充作冥币吧。然后他起身作了三个揖,嘴里念念有词。我紧贴在他身后,屏息凝神,想听他念的啥,但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回过头时,我瞟见了他眼里的泪光。
他指指那片废墟:“你晓得这是啥地方么?”
我说我晓得,那是原来的莲水木材放送局,隶属于省林业局的管理运送木排的机构,但是二十几年前,就被撤销了,房屋都拆掉了。那些放排工,也就是俗称的排古佬,都安置四散了,莲水之上,早就没木排的踪影了。
“好几年前,我托人找过魏伯,但没找到。听说回了老家,早去世了。也不晓得埋在哪。所以,只好在这给他烧几根香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声音低沉,似乎怕惊动了荒草中的亡灵。几缕蓝色的细烟从隐燃的香头上曳出,袅袅升出草丛。默立片刻,他转身往坡下去。路坑坑洼洼的,我紧跟其后,随时准备扶他一把。但他走得很稳当,连个偏脚都不打。
我们越过公路,下到砂卵场,来到河岸边。河水流得极其缓慢,波平如镜,也比下游干净得多,微碧的水面粼粼闪闪,清爽的水气扑面而来。他伸手舀了一巴掌水,举起来,又让它晶晶亮亮地滴落下去。他鼓鼓鼻翼,好像在嗅江水的气味。
随后,他立起身子,觑着这片浩大的洄水湾,慢慢抬起手指:“那年,这里泊满了木排,上游发来的木排都要在这里重新连成大排,再顺流漂过月亮湖和洞庭湖,进入长江,放到汉口、南京去。那晚我正在排上的棚里歇觉,快转钟的时候,魏伯突然把我拍醒了……”
透过他的讲叙,我看到了那个人影纷乱的深夜。手电筒的光柱交错晃动,持枪的基干民兵们跳上了木排,围住了排上的窝棚。他们用刺刀挑开了被窝,被窝还散发着热气,人却消失不见。他们四下寻找,骂骂咧咧,并且审问了魏伯半天,终是没有结果。他们一点都不晓得,要抓的那个人,其实就躲在排底的河水里,只将鼻孔露在排缝里出气。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民兵们才悻悻离去,他也才从水中爬出来。正是春末夏初,江水还很有些凉,魏伯帮他搓了半天,身子才暖和过来。第二天一早,他就怀揣着魏伯塞给的二十元钱,搭上了另一张顺流而下的大排。排过莲城时,他跳下水,游上了南岸,从那里搭车去了长沙。
“您就是从长沙去香港的?”我问。
“是啊,那时长沙就有往香港运货的专列,我就偷偷扒上了火车。”他说。
“民兵为何要抓您?”
“公社干部说我是现行反革命,当然要抓的;再说我本就是被关押之后逃跑出来的。”他说。
我默然,心里却抽动了一下。他所说的那年是1975年,我正好十岁。那时的双龙镇还叫双龙人民公社。还记得,那时经常抓起人来批斗,而那些五花八门的罪名,往往是莫须有的。
他眺望着莲水上游,右手缓慢地往后抹着头发,仿佛在梳理脑子里的往事。一条大驳船靠岸抛锚,高昂的皮带架转向江岸,黄沙源源不断地从皮带上流泻下来。运沙的卡车空哐空哐地开过来了,灰尘四下弥漫。我连忙拉他回到车上。
我们继续沿莲水左岸往上游走,车窗外时而是水,时而是山。他很久很久都不说话,偏着头,好像睡着了,但我转脸一瞧,他的眼睛是半睁着的,眸子里的光亮得像一根针。
3
孟大庸假寐许久,突然回头问我:
“你认得一个外号叫纠把木的人吗?”
“我老家那地方,外号叫纠把木的人多着呢。”我说。
纠把木是指那种歪扭着生长、纹理纠结、木质硬韧,因而也不便做成农具或木器的木头,乡下常以此比喻那些性格执拗、不太好打交道的人。
“你家在双龙镇哪个地方?”
“就在青龙桥东头院子里,我爹叫陈中立。”我说。
他想了想说:“没印象,太久了……你方便的时候,帮我打听打听那个纠把木吧。”
“他是什么人?”我问。
“一个我忘不了的人。”他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乡间公路越来越窄,车子颠簸得厉害。在山峡里转悠了一阵之后,车头一昂,冲上一个坳口,莲水便又闪现在面前,只是比起下游来,河面窄了许多,河水也没有那么充盈。两岸山峰拱卫,河道深切下去,水浅浪急。太阳已经西斜,半边河面浮光耀金,另半边河面却因山影覆盖而水波幽暗,只是那些绽开在礁石上的浪花,愈发的雪白醒目。
车子驶进岸边空地,在一家河鱼馆旁停下。这地方我来过几次,是一条古纤道的下端,一个有待开发的旅游景点。路边的崖壁上,新刻上了“莲水古纤道”五个大字,还用红漆涂描了。
孟大庸一下车就直奔纤道而去。
河岸全是悬崖和陡坡,纤道就弯弯曲曲的开凿在岩壁之上,最窄处仅可一人侧身而过。陡峭的石壁上还拴着生锈的铁链子,那是给纤夫用的抓手处。纤道拐弯处突出的岩石上,可看到光滑的石槽,那是纤索摩擦出来的。想起那首红遍KTV的情歌,什么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浪漫是浪漫,却也虚假而矫情。纤夫负重蹈险,劳累至极,有时须绷直身体伏地爬行,分分秒秒都难挨,哪有心情谈情说爱?而留在船上的妹妹也是没有闲暇调情的,她必须握紧舵把,或者撑篙相助。
孟大庸走到岬角处,摸了摸纤索磨出的槽,一个弓箭步,身体前倾,摆出拉纤的姿势,用力往前摇晃了两下。眨眼之间,他似乎被沉重的纤索套住了。
“一看就知您是拉过纤的人!”我冲他跷了跷大拇指。
“岂止拉过,拉过很多次呢,当年,就靠帮人驾船拉纤赚几个钱。船运货到莲城或汉口之后,回程到此,就要靠拉纤了。即使那时有了机帆船,也要靠拉纤才能回到上河去的。”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地上一块突起的岩石,“你看,它还在这里。那年拉一条帆船回浮山,货重船笨,我拉的头纤,拐弯的时候,三纤四纤都悬空了,重量都落到我和二纤的身上,纤索猛地把我们往后头一拉,若不是我拼死踩着这块岩头撑住,就都被拖到河里去了!”
他感慨地抚摸着那块岩石,仿佛很珍爱,仿佛给予问候。
“您吃过很多苦哇。”我感慨道。
“吃苦倒不怕,最怕的是被公社干部晓得了,就会抓起来批斗。”他眯起眼觑着上游,宛若看着过去的岁月,“晓得么,我都是偷偷跑出来,帮人开黑船,赚点力资……后来,我就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了条划子,也是条黑船。你不晓得啥叫黑船吧?”
我告诉他,我明白啥叫黑船。黑船就是既不归公社管理,也不属县航运社所辖,是船古佬自己用来从事运输或捕鱼的私人船只。不光船没有登记注册,一些驾船人甚至连户口都没有。那时,虽然黑船为官方所不容,在莲水和洞庭湖上,还是有许多这样的船只自来自往,自生自灭。当然,那个年代里,以黑为前缀的事物还很多,地下市场是黑市,偷开的荒是黑土,不中听的话叫黑话,说不中听的话的人是黑帮,没经允许生下之后上不了户口的婴儿叫黑人。
他沿着纤道走了一程,攀爬到河边,坐到一块岩石上,眯眼觑着急泻而下的河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古纤道是莲水凶险处之一,在以往的岁月里,有不少纤夫在此落水,尸首难寻。
他在冥想那些随波逐流的亡灵吧?
我默立在他身后,欣赏着两岸景色。清凉的河风蛇一样从耳边溜过去,而山的阴影眼见得遮盖了整个河面。
“这儿是回上河的第一个鬼门关,没人不愁性命回不回得去……不过,它越险,船老大付的力资就越多,让人喜欢呢!那时肉才七角二分钱一斤,米粉才一角五分钱一碗,驾船往返莲城一回,就赚得几十块钱。到莲城吃饱了牛肉米粉不说,还能给你喜欢的人扯上几尺花布,买几双尼龙袜子,偷偷地塞给她,好舒服啊……”他微笑着,眼角皱纹辐射开去。
我有些意外,他似乎还回忆着过去的艰苦生活。
他从岩缝里扯下一片苔藓,放到鼻尖下嗅了嗅,起身爬回纤道上。他踱着方步,不时回头瞟一眼奔流的河水。水声哗哗地摩擦着我们的后背。
回到河鱼馆前,只见我们的车旁又停了一辆越野车。我瞟一眼牌照,认出是双龙镇政府的车,表哥曾用它带过我。孟大庸钻进了车里,我往河鱼馆门口打量。表哥和两个老板模样的人坐在走廊上,热烈地交谈着,旁边还陪着两个打扮时尚的女子。
我朝表哥挥了挥手,大声说,王镇长你怎么也来了?朝他走过去。表哥自打当上副镇长之后,就要求我在人前称呼他的职务,说有利于工作,官场上也讲究这个。现在他当镇长了,也快要退居二线了,面子问题就更马虎不得了。习惯成自然,叫得多了,不管人前还是人后,我都叫他镇长了。
表哥有点喜出望外的样子,下了台阶迎过来,抓住我的手一本正经地握了握,呵呵,我是陪两个深圳老板来吃黄金鱼的呢,他们也听说这家河鱼馆的黄金鱼正宗。
黄金鱼是莲水上特有的洄游鱼类,嘴巴、鳍和尾部都呈金黄色,无鳞少刺,肉质鲜美。也不知它啥学名。其实以前它是叫黄荆鱼的,近几年才演化为黄金鱼。人们吃黄金鱼往往不仅为饱口福,还图个彩头,说是吃了黄金鱼,就有黄金运,会发财。只是自从莲水梯级开发之后,数座拦江大坝截断了鱼类洄游产卵的通道,黄金鱼越来越少了。有些餐馆就以假乱真,将别的鱼染了色当作黄金鱼来卖。
我说,这儿还有真黄金鱼?
表哥微微一笑,管它真假,老板有要求就得满足。
我瞟瞟那两个时尚女子,还带着女秘书来的啊?
表哥压低喉咙,屁,我给他们临时找的,他们好这一口。陪他们玩了几天,累死了,要不是为招商引资,老子屙尿都不朝他们看。
我忙朝车上呶呶嘴,我是陪孟老板来的,你见见他吧。
表哥却说,双手只抓得一条鱼呢,他又没投资意向,就算了吧。再说,他真是双龙镇出去的人吗?
我说,肯定是,一口的乡音,还跟我打听一个外号纠把木的人。
表哥眉毛一挑,他打听这人做啥?
我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表哥想想又问,你跟孟老板出来,费用谁出?我可不会认账啊。
我拍拍王镇长的肩,这你就放心吧,人家叫我陪,自然人家会管,哪像你这么势利。
表哥走了几步,朝车里的孟大庸看了看,回头说,那就好,你就好好陪他吧,套套他的口气,他万一有投资意向,镇里还是愿意出面的。弄成了,你的好处也少不了。然后招招手,回河鱼馆里去了。
我回到车上,孟大庸问:“跟你说话的是哪个?有点眼熟。”
“双龙镇的王镇长。”我说。
孟大庸噢了一声,让司机开了车,将后脑枕在靠背上,微眯双眼,陷入了沉思之中。
4
天擦黑的时候,奥迪车把我们送到白浪滩电站招待所,就回莲城去了。孟大庸开了个双人标准间,两人同住,说是夜里好和我聊天。我心里不免嘀咕,也好省下点钱吧。有钱人越有钱越节俭,这是可以理解的。
放下行李,我就带孟大庸去了河边的小餐馆。若干年前我来白浪滩电站工地采访,在此地住过半月,因此比较熟悉。让我惊讶的是,小餐馆仍是旧时模样,连老板都没换,只是老板的头发少了许多。一说起来,老板居然还记起了我,高兴得直抠半秃的脑门。老板特地给我们煮了一条两斤重的黄金鱼——这可是真的黄金鱼噢,嗨,它每年都洄游产子,游到这里就被大坝拦住了,上不去了,鱼也是有记性的嘛,下次就不来了,所以就越来越少了,不过,在坝下面还是可以捕到一些的。要是你们明年来,只怕真的吃不到了,下游又在建大坝了!
鱼汤像牛奶一样又白又浓,加上姜末与紫苏的香味,真是鲜美得不得了。孟大庸赞不绝口,直说还是过去的味道,喝得吱吱有声,满头大汗。我叫了半斤米酒,和孟大庸干了几杯。一顿饭吃下来,只花了不到八十元,我想付款做一回东,却被孟大庸推到了一边。
出了小餐馆,我带孟大庸去江边散步。河谷寂静得很,波光幽幽闪闪,对岸墨黑起伏的山影似乎伸手可触。孟大庸四下辨认了一会儿,说:“这儿到白浪滩还有十几里,中间还隔着个黑鱼潭呢!电站为何要叫白浪滩呢?”
我说:“也许是图白浪滩的名气吧。黑鱼潭名气也不小,但不太吉利。”
孟大庸点头:“是的,黑鱼潭在白浪滩下头,是收尸的地方。白浪滩上打烂的船也好,落水的人也罢,都会冲到黑鱼潭里来。驾船过时,你若看到潭边肿胀的浮尸,得赶紧烧纸作揖,悼念死者,也免晦气缠身……那一年,我也在白浪滩打烂了船,差一点就浮在黑鱼潭了的。”
我噢了一声,想听他继续述说,他却闭了嘴,默默往前走着。
手机嘟一声响,表哥发来一条短信:你离他远一点,通个话。
我便停住脚,待孟大庸走远几步,回拨了过去:镇长有何指示?
表哥急促地道:你看过《基度山恩仇记》吧?
我说,看过啊,怎了?
表哥并不正面回答,又说,你还记得那年我戴大红花吗?
我说,你一提我就记得了呢,平时记不得的。
表哥说,我就是那个孟大庸要找的纠把木,孟大庸那时叫不叫孟大庸,我记不得了,但他的外号叫水上漂;公社吴书记那年在批斗会上提出了一个口号,叫以革命的纠把木来对付反革命的水上漂。我刚刚想起来,你还记得吗?
回忆让我沉默。
我记得那年,表哥背着半自动步枪从双龙镇的石板路上走过的时候,连他的影子都是很威风的。他年纪轻轻,只十八岁就做了基干民兵。我屁颠屁颠跟在他背后,想摸摸他的枪,他都不准,鼻子一鼓说,你以为是人就可以摸的么?也不看看你什么成分!他一提成分,我就很惭愧地收了手,我家是中农,当然是比不得他家贫农光荣的。他提着一桶石灰水,拿了把刷子,在沿街的板壁上写标语: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他每写一个字,就后退两步,斜着眼睛自我欣赏一下。有人说,莫把我家板壁写花了。他鼻子一哼,这是报纸上的口号,看得起你才在你家板壁上写呢,有意见你跟公社吴书记说去。别人就不敢反对,只说他的字写得不怎么样了。
让表哥戴上红花大出风头的是割尾巴运动。屋前屋后,种瓜点豆,勤劳人家哪能让方寸之地闲着呢?特别是阴沟旁,禾场边,正好种上丝瓜苦瓜黄瓜南瓜茄子辣椒,瓜菜半年粮呢。但公社吴书记说,每个人口只能在屋前屋后种五蔸菜,超出的部分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得统统割掉。表哥成了割尾巴的民兵小分队队长,揣着人口花名册,奔向各家各户。那年头还有句话,叫革命先从自己起。表哥首先到自己家,数都不数,袖子一卷,往手心吐口唾沫,就将屋前屋后所有的瓜菜全部扯了。丝瓜秧都往架上爬了呢,嫩黄瓜都有一拃长了呢,生生扯掉,好造孽呢。舅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都拉表哥不住。表哥一走,舅妈又将秧子栽上。但表哥晚上一回,又将它们扯了,不光扯了,还将秧子都丢进猪栏里喂猪了。由于吴书记的及时汇报,双龙公社的割尾巴工作得到了县领导的表彰,表哥也成了先进典型,戴上了绸子做的大红花。从县里回来,他还舍不得将大红花从胸口取下,特地在石板街上,还有青龙桥和白龙桥上,很气派地来回走了好几遍。有人笑他,大红花能当饭吃么?表哥傲然不理。实际上,大红花不仅能当饭,而且能带来铁饭碗——当年秋天,表哥就做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农学院,毕业后回到公社做了国家干部。
我清楚地记起了那天傍晚,我在双龙河边玩水,看到表哥带着民兵押来一条划子,用索子将一个精瘦的黑皮后生牵上了岸。那个叫水上漂的后生在双龙河和莲水上驾黑船运货,用吴书记的话说,是逆时代潮流而动,大搞资本主义复辟。吴书记派表哥带民兵前去埋伏缉拿,逮了个正着。水上漂左手托着右臂,皱着眉头呻吟不止,据说是反抗时被英勇的表哥一枪托打脱了臼。但他从我身边过时,忽然就不呻吟了,还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得承认,他的脸,还有眼神,都是我熟悉的,却是我不喜欢的。我晓得他这一眼的意思,但我不想遂他的意。没有人知道,水上漂的被抓,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引起了小小的快意……我光着脚板跟在后面,眼见着他去了卫生院,医生来给他装上脱臼的膀子;又眼见他被关进了公社礼堂后的那间黑洞洞的杂屋。进屋之前,他和我都不约而同地往对面坡上的小学张望。我晓得,我们在望同一个人,那个代课的燕儿老师……第二天上午,水上漂就被押上礼堂的舞台进行批斗。水上漂双膝跪地,颈上挂着块现行反革命的纸牌子,而站在一旁的表哥则肩背钢枪,胸佩大红花,神气得不得了。水上漂一抬头,表哥就将他的头狠狠地按下去。
虽然形象改变得很厉害,但记忆里那个叫水上漂的精瘦后生与现实中的孟大庸还是对上号了。
表哥声音低沉下来:以为他早死了呢,没想到他还成了港商。又没投资意向,他这个还乡团,究竟意欲何为?你得帮我套套他的底细。
我说,试试看吧。
收起手机,往前一望,孟大庸站在河边,黑黢黢的像个石桩。我走到他身后,掂量着问:“孟先生,双龙镇大概也算不得你故乡吧,这次回来,有啥心愿要了呢?”
他抹抹头发:“我也只有这么一个故乡了,不算也得算的。这次回来,就是想见几个人,有恩报恩……”
他的神态,还有语气,却不像他说的这么简单。他吞回肚里的后半句话,叫有怨报怨吧?我与他一起默默地眺望着河谷上游。有种熟悉的气息,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峡谷深处,墨黑矗立的拦河大坝截断了莲水,看上去,它蓄积的仿佛不光是流水,还有诸多往事与怨愤。
5
当晚,在床上,孟大庸絮絮叨叨地跟我聊了很久。他提供了回首往事的另一个视角。我很恍惚,也不插嘴,只是偶尔嗯一声,表明我在倾听。我感到我在旧时的河水上漂浮。
他出生在一条船上,怎么说呢,他家是没户口没籍贯的黑人。他们驾船在洞庭湖和莲水之上漂来漂去讨生活,没人来管,也不想有人管。他的记忆里没有母亲,母亲在他两岁那年得血吸虫病死了,照片都没留下一张。大约是在他五岁的时候,父亲驾船来到莲水上游的双龙河。他记得,那年闹饥荒,有一天,一群逃荒的人爬上了他家的船,要搭船去下游讨饭。人多船小,船舱压得快进水了。父亲求人下船,可没人愿意下,你又不能拿竹篙赶。这时,公社民兵赶来了,要把逃荒的人抓回去。人们便擅自起了锚,将船推离了岸边。父亲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开了船。当时河里发了桃花汛,水很大,急流飞泻,很快就把船带入了莲水。船是在一个突出的岩石上撞翻的,他在水中翻了几个跟斗,呛了几口水,被父亲一把抓住提到了岸上。他抹把脸上的水,看到父亲的背影一闪,又跃入水中,去救其他人去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影子。他在岸上等了很久,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若干年后他总忍不住想象,许多尸体像下的饺子一样沿着双龙河漂进了莲水,漂下了白浪滩,聚集在黑鱼潭的洄水里,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其中一具的形状他很熟悉……
后来,他坐在礁石上,盯着空空荡荡的河面冷得发抖的时候,有个戴眼镜的人牵着了他。他啥也没问,就跟着那人沿河岸走了整整一天,来到了双龙镇。那人收他做了养子,还给他取了名字,让他随了养父的姓。但养父是省城下放来的右派分子,不能也不敢给他报户口,他还是个黑人。养父省下口饭给他吃,还亲自教他认字直到十一岁。《新华字典》上的字他都学过,所以,他虽然没上过一天学,认得的字却不比中学生少。只是,他生性顽皮,水性又好,时常招呼都不跟养父打一个,就跑到船上去玩,几天才回。养父起初还生气,后来也就随他去了。水上漂啊水上漂,你就是个水上吉卜赛的命!养父文绉绉地说他。十四岁那年他跟着一条双桅船去了莲城——那是他头一回去莲城——他帮船老大扯帆、撑篙、拉纤,得了一份力资,便高高兴兴地买了盒桂花糖,想孝敬养父一回。他回到那间搭在祠堂墙脚的偏屋,见门大敞四开,养父的眼镜还有门钥匙,都搁在小桌上,人却不见了。邻居告诉他,养父被县城来的革命派押走了,走了两天了,可能是去接受批斗吧。革命派说,革命需要靶子。他转身就往县城去。他没有搭船,船太慢了,他搭上了一台搞运输的轮式拖拉机。他站在车厢里颠簸不已,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老天爷,你收了我亲爹也就罢了,连个养父也不留给我么?
但老天就是这么不通人情。他到了批斗会现场,看到了许多五花大绑押在台上低着头的人,他逐个地辨认,没有一个是养父。他去了很多地方,看守所、革委会,还有关着门的法院。他也问了许多人,佩袖标、戴领袖像章以及穿军便装的人。他遭了很多的呵斥,都告诫他不要当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但就是没人告诉他养父的下落。他只好回到双龙镇,天天将小屋的门敞开着。他一反常态地守着小屋,一个多月没出门,直到缸里没米了,才不得已到船上找活去了。他即使外出了,也不锁门,怕万一养父回来进不了门。他由此养成了不锁门的习惯。一年,两年,他越长越大了,可养父再也没有回来。
不仅养父没有回来,某天他从船上回家,发现养父的小屋以及小屋所依托的祠堂都被公社拆掉了。公社说,要在原地建一座大礼堂,用于开群众大会和文艺演出,以便更好地宣传贯彻毛泽东思想。他没户口,小屋的所有权本来就是公社的,他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安身之所。幸好,此时他用驾船赚来的钱买了条小划子,他可以住在船上。买套铺盖和炊具,再加个篾篷遮风挡雨,就是个不错的家了。
此后,他就驾着小划子在双龙河和莲水上自由自在地漂来漂去了。有时扳扳罾,有时摆摆渡,养活自己并不太难。有人雇他驾大帆船,他也会欣然接受。他喜欢顺莲水去往莲城或更远的汉口,因为越远越赚钱,赚钱总是件很惬意的事。但只要有空闲,他就会回到双龙镇来。他已经不奢望见到养父,他只是舍不得这地方。他喜欢把划子泊在吊脚楼下,和岸边洗衣洗菜的人说说话。这镇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善待他,叫他水上漂其实都带有喜欢和赞许的意思。夜里来他划子上扯淡的人很多,还时常有人从园子里扯了菜直接往他船上扔。他喜欢这里的人,若不是那年,公社吴书记要割他这根资本主义尾巴,要把他往县里押送法办,他是不会逃离这个地方的……
他没有提到我表哥,更没有提被表哥一枪托打脱了臼。很显然,他在回避,回避的往往才是最深刻的。他的返乡之旅肯定与此有关,也肯定与另一个他没有提及的女人有关。
他停止诉说时已是凌晨,我听到了他不规则的呼吸。我晓得他的眼睛睁着,晓得他在想燕儿老师,只是,他不晓得我的晓得而已。
燕儿老师是代课老师,没代课之前,我是叫她燕儿姐的。燕儿姐家在镇子后面的山坳里,她家木屋的一半其实是个凉亭,亭廊两边装有歇脚的长板凳,还放置着一只杉木茶桶。茶桶上拴着一只竹茶箪,渴了的过路人可以随意享用。据说,凉亭一百多年前就有了的。我常去凉亭玩耍,燕儿姐没事的时候,就陪我跳房子、抓子儿,还带我到刺篷里摘三月泡。我脑壳上头发稀少,像一撮藠毛,就是山里那种像韭菜的植物。燕儿姐便叫我藠脑壳。我喜欢燕儿姐摸我的藠脑壳,她的手软乎乎的,总是散发着雪花膏的香味;我还喜欢闻她身上热烘烘甜丝丝的烤红薯一样的味道。她做了代课老师之后,我更喜欢她了,因为她上课时常让我回答问题,常表扬我回答得很好;下课之后有事没事她都特别地对我笑,她手掌上染的红墨水常常让我想起红色的三月泡。她教的歌也特别好听: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映山红。她如果用鼻音哼唱,那就更好听了,好听得让人想睡觉。她喜欢去河边洗衣服,学校厨房里有装满水的大缸,还有大脚盆,可以在那洗衣服的,她为何还要跑到河里去呢?我悄悄在一边观察,终于发现,只要她去了,那个叫水上漂的驾船后生就会出现。他们虽然不说话,但总是你瞟我一眼,我瞟你一眼,想笑又忍着的样子。水上漂还会趁人不注意时,在她面前打水漂,让水溅到她身上去。我晓得他们在玩两个人的游戏,他们玩得有滋有味,我在一边也看得有滋有味。
但后来,他们把游戏玩到山上去了。那天本来是劳动课,所谓劳动课其实就是捡柴火,把捡到的柴火交给学校烧茶喝。我在山坡上东走西串,没有捡到柴火,却碰到了他们。看上去他们在打架,燕儿老师被他抱住压倒在地上。燕儿老师气喘吁吁,满面通红,眼睛眉毛皱成一堆。我很气愤,想帮燕儿老师的忙,冲过去照他的后脑壳猛踢一脚。我把脚都抬起来了。但是燕儿老师看到了我,很害羞的样子,冲我笑了笑,挥挥手让我走开。我忽然之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感到脸上爬满了蚂蚁,叮得痒痒的难受死了。我转身跑进了林子深处,也不晓得为什么,委屈得流了一脸的泪……
他在黑暗中打起了鼾。三十年后,他仍然不晓得我晓得他的隐秘——当然,他更不晓得我的隐秘。隐秘像夜色一样弥漫在房间里,笼罩了我,也笼罩了他。
6
早上起来,我带孟大庸去小餐馆吃了碗牛肉粉,然后叫了辆三轮车,把我们送到大坝内侧的码头上。下得车来,望着拦河大坝造就的人工湖,孟大庸似乎吃了一惊,嘴巴张开半天都没合上。浩渺的湖水陡然高涨,淹没了峡谷,抹平了沟壑,两岸高山矮了下来,露出半截山头浮在水上。湖面苍茫而开阔,薄雾纱巾一样在水天之间飘荡。莲水河谷已然不是他认识的模样。
码头上泊着两种船:汽艇和机船。乘汽艇速度快,四五十分钟即可到达浮山县城,但不允许乘客坐在舱外;而搭机船,则要花两个多小时,但好处是可以坐在船头甲板上,细细地品味两岸风光。
我们上了一条机船。船舱里坐了几位妇女与老人,他们都背着背篓,里面装着一些笋干、蘑菇之类的山货。孟大庸与他们攀谈了几句,接受了一个妇女塞给他的灰黑色的蒿子粑粑。
船工抽了跳板,将一只三爪锚扔上船头,要起航了。孟大庸忽然抓起一支竹篙跳下船,一脚蹬住船头,一篙撑在岸坡上,双手握篙用劲一撑,船就徐徐退离了码头。当船离岸到一米多远时,孟大庸才篙子往水中一点,跃上船来。
他的动作有点笨拙,但我还是跷起大拇指:“好身手啊!”
孟大庸摸摸微凸的肚子,直摇头:“老喽,没劲喽,肚子也大喽!”
机船开动了,船体微微震颤。我找船工要了两把矮竹椅放在船头,然后和孟大庸坐下来,一边分吃着那块别人送的蒿子粑粑,一边欣赏迎面而来的湖光山色。湖风飒然而过,带走了蒿子的清香。
湖面慢慢收窄,山影在水中荡漾。
孟大庸眯眼观察,蓦地站了起来,手指着湖水:“这,这下面应当是白浪滩了!”
俯身下看,湖水碧绿,深不见底。那条礁石林立、雪浪翻滚、威名赫赫的白浪滩没有了一点踪影。
白浪滩电站工程截流之前,我是见识过这条凶险长滩的。那年夏天,我因心情压抑得了植物神经紊乱症,睡不着觉,便遵医嘱放下思考与写作,背着牛仔包沿莲水旅行。我搭乘的机帆船来到白浪滩滩尾时,一些乌鸦正在浪尖上乱飞,斜射的阳光在起伏的波涛上拓下了它们的影子。船只开足马力顶浪而行,船工则操起竹篙,将铁篙头投进河底,再将篙子另一头抵在自己肩胛上,用尽全身力气撑它,慢慢地俯下身去,直到几乎与舱板平行……另有船工跳上岸,弓身拉起了纤。水急浪高,满耳喧哗,船却似乎凝滞不动,你须找个参照物,才会发现船在一点一点地游移,有时会忽然后退,才又极慢地向前浮进。右岸是悬崖,崖下有纤道和伏波庙,庙是用来纪念经此西去征蛮的伏波将军马援的。左侧则是大片绵延不绝的柱状礁石,犬牙交错,阴森骇人。大浪撞碎在礁石之上,散落的浪花溅回到船甲板上来。为让螺旋桨始终压在起伏的浪头下,船长让乘客尽量坐在船舱后部。白浪滩长达十余公里,要行进到只剩三分之一时,才能将纤索挂到绞滩机的牵引绳上去。只有在这时,船员才会松下一口气,停止拉纤撑篙,把出力的事交给电力和机器。
其实,对上滩的船只来说只是难,下滩才是险,特别是丰水季节,水大浪高,船只难以控制,如果看不清暗礁,撞上去就是船毁人亡。礁石间常年散落着腐朽的破碎船板,显示着不为人知的船难。
那次上白浪滩,无论是滩流的凶险还是船工的剽悍,都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而现在,这一切都被埋葬在一湖死水下了。
孟大庸盯着湖面,波光反射到他脸上,凝重的脸色晃动起来。
“狗头礁!”他再次指了指湖水深处,“那年我驾着划子逃到这里,水大心慌,就是在这儿撞了礁的!”
他伸出的手指颤抖着,湿漉漉的往事仿佛从他的指尖滴落下来。
于是我看到,逃亡的划子像片柳叶漂流在泱泱洪水之上。那年发了端午水,浑黄的水流从双龙河汹涌而下,汇入更加汹涌的莲水。水腥气遮天罩地,红蜻蜓追着他飞舞。他打着桨,只能尽量调整方向,而一点都掌控不了船速。噢,不必减速,他正需要速度呢,民兵们在后面追他呢,追上了他就只能坐牢了。划子听天由命地漂进了白浪滩,水太急了,像竹筒倒油一样倾泻而下。而高耸的浪头又将划子举起来了!拐弯处,狗头礁阴险的身子倏然闪现。他欲打桨回避,但划子不听他的,直直地撞了过去……在划子发出砰一声闷响的同时,他纵身飞向另一座礁石,像只青蛙似的巴在了那块礁石上。他两脚踩住石缝,双手紧紧抓住岩石的棱角,惊魂未定,转头望去,只见他的划子贴着礁石高高地翘起,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倏然倾覆,沉没在翻滚的白浪之中……他困在礁石上,浑身湿透,孤立无援,饥饿开始刮扯他的肠胃,四肢酸疼疲软。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在白浪滩下水,它会用无数的急浪与礁石呛你淹你捶打你,最后像吐掉一口痰似的,将你吐进黑鱼潭,将你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死尸。此时岸边纤路上,隐约出现了民兵追捕的身影。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坐都不能坐呢。他的忧愁在眉上打结……好在,一张大木排从滩头顺流而下,救命恩人打着赤膊,摇着长桡,飘然而来。魏伯发现了礁石上的他,向他招手,撕开喉咙大喊,后生家,想活命就快跳!快跳!快跳哇!快跳到排上来!他当然想活命,趁木排一掠而过的时候,再次纵身而起……他落到排上时一个趔趄,几乎要跌回水中,幸亏魏伯及时地拉住了他……
他站在了排上,更重要的是他站在了后续的生涯里,也站在了回乡的船上。风吹乱了他的鬓发,阳光镀亮了他的目光,而蒸腾的水汽包围了他和我,以及这条引擎突突作响的船。
他不再吱声。
他的心仍在记忆之河上流浪。
大片湖水滑向身后,两岸青山逐渐敞开。双龙河与莲水交汇处,鳞次栉比的楼房悄然闪现,慢慢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浮山县城到了。
孟大庸半张着嘴,盯着河岸,讶异不已,半晌才问:“是这里吗?河边的宝塔呢?还有那些吊脚楼呢?”
我告诉他,这是从老街后撤,在山坡上建设的新县城,老街的吊脚楼啊,石板街啊,还有他说的宝塔啊,都被水淹掉了,成了过去时了,因为那些老建筑旧风景,大都在白浪滩大坝的蓄水线之下。
他瞪大了眼:“那双龙镇呢?也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
他眸子里的光泽就暗下去了。机船减了速,晃荡了起来,我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我感到他也在晃荡,好似一下子没了定力。
码头向我们迎了过来。有个西服革履戴眼镜的后生站在码头边缘,满面笑容地朝我们招手,孟大庸也朝他挥了一下手。我很诧异,他在这有熟人?船一靠岸,那年轻人就跳上船,把孟大庸牵了下去。
上完码头的石阶,孟大庸才介绍说,年轻人是他的助理,姓唐,是他派来打前站的。我噢了一声,与唐助理握了握手。孟大庸又说:“今天我就不去双龙镇了,还有些事要办,谢谢你的陪同啊作家,要么你等我一起去双龙镇,要么你先回,请自便吧!”
我感到了他的客套,便说:“我也有事要办,孟老板也自便吧,再联系。”
唐助理带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一溜烟走了。
我站在码头上,身前车流熙熙、人群攘攘,身后青山隐隐、湖水茫茫,一时竟十分地失落。
7
我在浮山酒店的大堂里与表哥会了面。表哥正坐在沙发上,等两位深圳老板下楼来,再带他们去吃中餐。表哥一脸的疲惫。我说,王镇长你也用不着事必躬亲,派个人陪不就得了。表哥摇脑壳,你晓得屁,我不亲自陪,书记就插手了,他一插手,招商引资的成绩就算到他脑壳上去了。我还指望着这点政绩帮我提一级再退居二线呢。莫说我了,快说说那个孟大庸,他究竟来做什么?
我把我所晓得的说了一遍,特别告诉他,孟大庸没有提到他,一句都没有。
表哥面色阴沉,摇摇头说,不可能,他不可能忘记我,换了我,会把打得我肩膀脱臼的人记到骨头缝里去。他不是还派助理打前站了么?他是要搞点啥事呢,有仇不报非君子。
我说不会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不像记仇的人,再说他又能把你怎样?
表哥想想说,他要报复也容易,跟县领导说说当年的过节,就够影响我进步了。
我说王镇长你多虑了吧。
表哥却说他不得不防。
深圳客人下楼来了,表哥邀我一起用餐,我却不想参与应酬,嫌说话累人。而且,我感到这两个深圳老板有点不对味。我以另外有约为由婉谢了,自己到街边小餐馆吃了个快餐,然后到一家小商务宾馆开了房,摊开四肢睡了一觉。昨晚听孟大庸聊得太久,睡眠严重不足,实在是太困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被手机闹醒了。
来电者居然是唐助理,他惊惶失措地说,他的老板被警察带走了,说是有人电话举报,孟大庸在房间里嫖娼,要带他回派出所调查,现在他已打不通老板的手机,只好向我求助了。
这事太扯了,你宁可说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嫖娼,也不要说孟大庸召妓,我不会相信的。我赶紧起床,召了辆出租车去莲水大酒店接了唐助理,然后直奔城关派出所。
唐助理面色苍白,着实吓着了,反复地念叨,怎会这样呢,怎会这样呢?说他就住在老板隔壁,正休息呢,听到异响,开门一看,警察要将老板和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带走。老板解释说,他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服务员,门一开,那女人冲进门就要给他脱衣按摩,他拒绝,她就和他纠缠到了一起。警察不听,说有话到所里再说,老板只好随他们走了。唐助理也要跟着去,往车上挤,警察喝退了他。更狗血的是,那个女人却趁机跑掉了,警察都没追上。这一来,老板就更说不清了!
事情太蹊跷,我在车上给表哥作了电话通报,他路数多关系广,或许要他才能帮得上忙。表哥显得很吃惊,大着嗓子直吼,他们也太乱来了,也不看看是啥人!你别急,我就到派出所去,城关镇虽然不是我的地盘,但所长是老熟人。
到达城关派出所时,表哥已经到了,正跟所长递烟套近乎。孟大庸伏在桌上,很认真地在讯问记录上签字。表哥皱着眉头说,所长,你看这个字就不签了吧?讯问记录,还有那些你们拍的照片,是不是销掉算了?事情已经清楚了嘛,不是那么回事嘛。留着的话会让孟先生心里不爽。
所长为难地说,既然有人报了案,就得有个交代啊,留着也没关系的。
表哥说,孟先生可是市政府请来的著名港商,损害先生名誉事小,破坏了投资环境,事可就大了!若是在我双龙镇地盘上,孟先生就是座上宾,招待都来不及呢。都是人嘛,别说没这事,就是有这想法,我们也该满足他是不是?
所长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请孟先生多包涵!
孟大庸看来还是受了惊吓,绷着脸一声不吭,默默地握了握表哥的手以示感谢,转身出了派出所。表哥说要给孟老板洗尘兼压惊,请我们上他的车,孟大庸想了想,才低头钻进车去。
表哥将我们带到河口酒楼,进了二楼临河的包房。表哥让孟大庸坐主宾席,孟大庸固执地在窗口的位置坐下,扭头望着双龙河上游。他的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只是一直默不作声。也许他又在回想往事了吧。表哥很活跃,不停地说话,腔调也比平时高得多,眉飞色舞显得很夸张。见孟大庸不怎搭理,表哥又将两位深圳老板也叫来作陪。表哥给他们做了介绍,互相交换了名片。待菜上齐,酒斟满,表哥便频繁地向孟大庸以及深圳客人敬酒,平时常练的好话说了几箩筐。孟大庸被敬酒时还是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抿一抿酒盅。总之,酒桌上只听到表哥一个人的嘴巴忙个不停。
趁表哥给我敬酒,我附在他耳边问,王镇长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表哥眼睛一瞪,我啊是遇到哪出唱哪出!
我心里明白了几分。
表哥又东南西北乱扯了一通,见孟大庸还是没啥回应,便和深圳老板聊起投资项目来,什么网箱养鱼,黑茶基地,还有竹木加工,甚至还有造纸厂。言语间,他们似乎过两天会签个约,已经在讨论请哪家媒体做报道了。
这时孟大庸端详了一下深圳老板的名片,忽然说话了:“噢,真是巧了,你们公司也叫太平洋?两个太平洋汇到一块了!”
一个深圳老板谦恭地道:“我们哪能和您相比呢?我们是公司,您是集团,不在一个档次上呢!不知孟总是怎做到这一步的?说来也让我们学习学习!”
孟大庸面容平静,眼里却放出光来,弯着食指在桌上轻啄了两下:“说来话长啊……不是说,在深圳,抓把石子往天上一抛,落下来砸中的,不是董事长就是总经理么?其实,随便哪个总经理或者董事长,都比我起点高啊!因为当初,我只是个逃犯。扒火车到了深圳,想逃港时,差点被边防警察抓住……我是抱着两个吹胀的猪尿泡游到海上去的,被一艘香港渔船捞了起来。也是我要转运了吧,船老大留下我做了水手,后来又做了大副、船长,再后来我有了自已的船,自己的公司,从打鱼做到远洋运输、房地产,一步一步才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