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立群
“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快三年了,“务实”层面的落实工作已经取得大量重要早期收获,但“务虚”层面的理论建设还在讨论当中,包括如何对风险进行综合评估。
当前,各界关于“一带一路”的讨论大概有四个特点。一是战略化。在不少西方学者看来,“一带一路”是新时期中国打破发达国家规则体系约束、构建新世界秩序的一项宏伟战略。但中国领导人多次强调,中国无意挑战现有国际秩序,“一带一路”是经济倡议,目的是通过贸易投资和国际发展合作,为更好的国际治理做贡献,优化和改善国际秩序。二是线性化,即将“一带一路”视作“走出去”战略的线性延伸,或称“走出去”2.0版,将视阈收敛在如何拓展和保护海外利益上。这对“一带一路”早期推进非常有帮助,但在认识上恐怕又降低了“一带一路”的战略意义,通过推进“一带一路”,中国有必要同沿线国家建立一些共识,比如在双边投资和发展援助等领域。三是数量化,即使用一些指标来表征“一带一路”倡议,这是当今包括国际关系在内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趋势,对研究“一带一路”非常有帮助,但也容易忽视综合效应和系统效应。四是器物化,即聚焦铁路、港口、大坝、公路等可见实物,易于计算、查询和比较,对总结阶段性进展特别有帮助,但常常忽视制度、规则和观念建设。需要指出的是,器物化和指标化有所区别,后者有时候也能用来表示制度层面的进展。
“复合型国家风险”
上述“四化”各有所长,综合研之,我们可以将“一带一路”风险定位为“复合型国家风险”,其综合性、复杂性、动态性都非常高,内涵与外延丰富,远远超越具体项目和地区国别风险。
第一,金融危机后的国际秩序和国际格局演变,国际政治思潮变迁和国际治理改革,以及中国国内全面深化改革和经济转型升级进程,是“一带一路”倡议的时代背景。“一带一路”倡议的规划和实施,既是顺应时代需要,也是对这些深层结构的积极构建。具体看,后金融危机时代全球普遍面临安全困境、增长乏力、发展瓶颈和治理失灵四重困境,世界经济复苏缓慢,贸易与投资增长疲软,金融市场动荡加剧,发达国家宏观政策缺乏协调,且这些问题常与政治安全领域相挂钩,解决经济问题往往需要在安全领域付出代价。“一带一路”倡议沿线新兴和发展中国家居多,不少国家处在社会政治与经济模式转型加速、各方面结构和非结构矛盾突出的不确定因素上升期,各类政治思潮活跃蔓延,国家间关系的矛盾和问题多发,地区合作与较量相交织。全球与地区两方面共同作用,整体拉低了沿线的政治安全环境。
第二,战略与管理、计划与市场是“一带一路”面临的两对重要风险。其中,管理风险要从属于战略(国家)风险,竞争性(市场)风险从属于计划性风险。在战略层面,“一带一路”倡议由国家领导人提出,其推进落实要在政府层面进行双边沟通,达成相关协议并形成政策支持,项目有问题也可能需要国家最后托底,国家的推动至关重要。因此整体看,国家风险是“一带一路”倡议的支配风险,企业风险或项目风险则是从属风险。国家层面的风险防控密实了,企业风险可控性将大大提升。比如,“一带一路”目前共规划新亚欧大陆桥、中蒙俄、中国—中亚—西亚、中国—中南半岛、中巴及孟中印缅六大经济走廊,仅从字面上就能体现出浓厚的政府间协作意味。
在市场层面,“一带一路”倡议规划强调,要“坚持市场运作,遵循市场规律和国际通行规则,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和各类企业的主体作用,同时发挥好政府的作用”。这与当前我国全面深化改革的目标相一致。但从具体运作来看,是规划在先、竞争在后,市场化运作需要建立在科学规划的基础上。而规划需要从前文所述的大环境出发,考虑到多方面需要和制约,有时还要突出政治和安全导向。这就决定了在“一带一路”倡议中,市场和规划两种风险的从属关系,也提醒我们高度重视“一带一路”倡议的前期调研工作。
重视发现不可见风险
第三,不可见风险是“一带一路”倡议面临的重要不确定因素。可见风险主要是“一带一路”倡议规划各大项目在政治安全领域所面临的直接风险,目前各方分析得较多。不可见风险至少有三类,一是示范或传染效应,包括违约传染(一个违约引起多个)、标准传染(所有项目都向最低标准看齐)、漏洞传染(未弥补的安全漏洞迭遭攻击)等。二是放大效应,即原本影响力有限的风险,因为其他风险因素的聚集而被迅速放大,比如环境生态风险被地缘政治风险放大,双边矛盾被大国博弈利用等。同理,也一定存在缩小效应。三是时滞或周期效应,落实政策、推进项目或谈判进程都需要时间,大国或地区国家酝酿对策、寻找帮手需要时间,恐怖分子策划绑架、购买装备需要时间,风险可能会在某个时点集中浮出水面,而国内各界迫切要看到“一带一路”倡议的收获,也可能给相关项目带来冒进的风险。
第四,通过对可见和不可见风险的思考,还引出风险的边界和强度问题。一方面,到底哪些风险属于“一带一路”范畴,哪些是更大范围内的风险,特别是要区分困难和风险,不能把困难当风险。比如,印度、伊朗和阿富汗签署联合开发伊朗恰巴哈尔港口的协议,打开印度的中亚通道,对“一带一路”是风险还是困难?恐怖分子通过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向中亚的渗透加剧,是风险还是困难?若美国国会在今年通过《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会影响“一带一路”建设吗?英国脱欧公投,会强化还是压抑欧洲国家参与“一带一路”的热情?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建立在明确风险边界的基础上。这里,本文暂时提出一个简单的办法,即对应中国的外交战略来大致界定“一带一路”风险边界。“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立体化周边外交体系的一部分,其风险则是中国构建周边秩序所面临风险的具体化。因此,涉及中国大周边治理问题的风险,与“一带一路”风险高度重合,甚至大量是直接风险,可视作大致边界。跳出大周边这个范围的风险,一般都属于“一带一路”的间接风险。比如,本文前面提到的时代背景是间接风险,周边国家面临的各种转型则是直接风险。
另一方面,风险的破坏性有多大,在什么范围内造成破坏,以及我们吸收冲击的能力和防控风险的水平如何。边界内风险的可见影响一般限于局部地区和领域,往往爆发迅速、问题集中、易于防控。而边界外风险往往产生深层和总和影响,且具有较长的滞后性,难于捕捉和防控,需要从更高层面上进行整体应对。
关键是如何应对
第五,能否对相关风险进行预期。整体看,“一带一路”倡议风险具备一定的规律,可预期性较强。首先,影响“一带一路”的深层因素具有稳定性和长期性,国际秩序变革、国际安全环境、国际经济复苏和国际政治思潮变化趋势明显,周期漫长,为预测提供了稳定基础。其次,地区安全因素、多数国家的国内政治安全也具有一定稳定性,且其变化往往建立在充分释放信号的基础上,发酵酝酿过程多外露于国际社会。最后,非传统安全因素发生周期短,不可见风险则不宜发现和界定,是预测中的不确定性因素。但因为项目规划一般都会针对突发因素提前设计“冗余”,有风险但不一定会造成破坏,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预测性差的问题。目前,经过两年多实际推进,相关方面应该已基本摸清相关风险的规律,风险的可预见性大大增强。未来主要需要弥补对国内相关风险要素的认识,包括各地方政府规划的经济风险、相关项目的论证及实施是否科学等内容。
最后,关键是如何应对。中国有句老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说的是三岁基本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形象,七岁则能看出一个人日后的成就。“一带一路”倡议即将满三岁,其丰富内涵与长远意义、现实条件与国际环境均已非常清晰,各方形势分析基本到位,接下来几年最主要的任务应该是针对各种风险拿出应对方案,为长期运筹打下坚实基础。其核心任务,一是如何将“一带一路”倡议同新时期中国建设新型国际关系、参与全球治理相对接,全面扩展对相关风险的认识;二是结合当前中国的国家实力和国际地位,给“一带一路”倡议风险防控进行定位,包括目标、原则、模式、保障等;三是将理论建设落实到工作中,并建立反馈和修正机制,尤其是重大冲击应对机制,并藉此不断优化。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