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不同接受主体的分型“效应”
——“感染”·“引致”·“阐释”

2016-08-30 06:36陈仲义
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现代诗效应诗人

○陈仲义

现代诗:不同接受主体的分型“效应”
——“感染”·“引致”·“阐释”

○陈仲义

一、受众分型与接受“光谱”

按照接受美学理论,文本接受效应主要取决于接受主体的类型与质量。从总体上说,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从原来的“伺陪”地位升任为第一主人,从而拉开了接受的全新界面。基于“读者反应”理论“人的可变本性”支点,强调主体所认定的“意义即事件”“意义源自体验”(费什),进而对“文本中心”做出颠覆性反拨:只有把文本意义放到活生生的接受主体身上,展开生命化体验,才是文本意义的真正归宿;读者反应中的想象、思辨等复杂感受及诠释过程,是最需关注的焦点与重心。这样,接受主体的位置高抬,开掘了受众的主观能动性和潜能;反过来,接受中的不断发现、不断建构,使得原文本的意义变得丰富多彩,甚或趋于无限生成。由于诗歌接受中往返频率最高、变数最大,“争讼”最多,“定案”最难,故诗歌接受主体,较之其他文类的读者,更具发言权、解释权、辩护权——在很大程度上——成了诗歌“法庭”真正意义的“陪审团”与“仲裁者”。

受众的主动、能动与创造性,大半决定文本接受价值。朱立元曾归纳出十种:分别是审美、认知、道德、思想、宗教、心理平衡、社会干预、交流、经济、消遣娱乐。诗歌接受效应是其稳定性与浮动性的辩证统一,互为消长。一般来说,诗歌接受价值的稳定性主要取决于文本的恒定:诸如民族审美心理积淀的厚重与持久;形式规范的完美与持续;本体基质的约定与牢固。而与接受价值稳定性连襟一体的是价值浮动。诗歌比任何文类更“青睐”或更能忍受“价格浮动”的折磨。本质地说,任何因子都是可以左右其升降起伏的杠杆,从历史语境、受众分型、风潮时运、地域、民族、时尚、机遇,甚至具体到阅读心境、阅读口味等等,无一不是重要砝码。而最为重要“人的可变本性”,则内在地决定了接受效应的“随行就市”与“价格浮动”。

“可变性”与需求动机有关,大致分八类,分别是游戏、宣泄、励志、寄托、修养、兴趣、信仰与综合,但是,根本上还是取决于受众的接受能力。这不由让人想起物理学上的接受光谱:可见光经过三棱镜分解可形成红、橙、黄、绿、蓝、靛、紫的次序排列。从红色到紫色范围内,相对应于波长7,700—3,900埃的区域,是人眼能感觉的可见部分。

光谱原理参照到诗歌接受上来,的确有些光区完全“漆黑一片”,有些光区“半明半昧”,有些光区“懵懵懂懂”,有些光区则可以“一见到底”“一眼望穿”。这源于不同接受主体肉眼的“感光”能力,亦即特殊的接受能力。

在初级的广谱接受层面上,诗歌接受呈现普及流布状况:那些令人亢奋的人气、氛围,此伏彼起的诗歌运动、社团、沙龙、山头,在广大诗爱者的拥戴下,酿成广场意义的“传唱”“传销”式写作与接受活动(上世纪80年代“三片落叶就能砸中一个写诗的”诗歌热便是生动写照);在中高级窄谱的接受层面上,诗写者浸淫于吐纳自如的诗歌海绵体和蓄水池,忘我地汲取与排释,经由专一或多元的快递,参与诗的“光合作用”,不断分蘖出诗的嫩芽与新枝;而从事文本打开作业的诗评人,则努力将文本意义进行溶解、稀释,从阐释的喷雾口化为无数颗粒,无穷地播撒出去。

2015年5月,笔者应邀参加武汉首届诗歌节,借此机会在卓尔书店开展接受主体的调查,热心的读者十分配合。当场发出十项问卷100份,回收100份,下面几项涉及本节主题:

第一项:现代新诗对你生活的影响(四选一)

[评说]:“中间大两头尖”的数据——完全符合事物的规律。其影响形式少数时候是瞬间点燃,多数时候是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短时间可能没有什么感觉,长时期却可能成为你的一种“支柱”,或平添内心一面“镜子”。即便在所谓“无用”之中,每个人还是可以采取拿来主义,大之信仰,小之安抚。当然理想化的愿景是使诗歌阅读接受成为某种“安顿”“栖息”之所,再次一点,仿如在繁杂的工作之余,来点“户外散步”——尤其是打着伞在雨中散步,吐纳着负氧离子,不也是一种小小的“洗礼”?(这是区区最喜欢用的比喻,也是最愿意干的事)。

第二项:现代新诗具体在哪些方面对你有影响(七选二)

[评说]:对普通受众来说,诗歌具体影响多集中在励志、寄托、修养、兴趣这四个方面,完全符合人性普遍常态。即便是出自单纯动机的“娱乐”,也是好事;极少数人视为“圣经”版的准宗教,那更是值得尊敬。永远有一个精神画饼挂在墙上,作为恒久动力,绝对利大于弊。想想其他文类,都没能达到这样的“崇高境界”,阅读诗歌真是有福了。只要每个阅读者能获致一点“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就足够吗?

第三项:现代新诗的阅读接受与诗写关系(二选一)

[评说]:一般来说,“只读不写”属于“单恋”,只有同时进入阅读与诗写的交集过程,才算真正的“蜜月”。经验表明,最好的阅读方式是诗写,但最差的诗写并不排除曾经有过最好的阅读。真正成为诗写者,向来是少数人的事。也不提倡阅读者必须成为诗写者——毕竟后者需要一定禀赋。但是,若果能终生保持对诗的阅读,笔者乐意把他(她)视为宽泛意义上的诗人。

倘若把受众分为三大群类来考察,不难划分出:一般浏览性的泛读者群,主要分布在大中专校园;以创造为主要目标的写作群体,是诗写与接受的双料发烧友;以阐释为主要任务的诗评人,部分由诗写者自我承担,部分来自高校教学与研究机构。三类接受主体都在文本自足性与主观开放性之间展开“间性”运行,并充分对应于三种接受效应,分别是:“感染”、“引致”、“阐释”。再稍加细分,第一种“感染”型受体,是由大众读者中的被动者(诗盲)与主动者(诗迷)构成。前者由于偶然、盲目、闲散,带有随机、附庸、追风特点;后者由于兴趣,热爱,表现出虔诚、膜拜、醉心,最后集结成“一拍即合”“胆肝相照”的粉丝铁杆群。第二种是“引致”型受体,作为接受中的诗写者,他们是新诗、现代诗最大的投资人与受益者。犹如磁场中的南北极,永远受制于一股深深的磁引力,不离不弃。他们能将接受中的深刻吸附、引领、牵导,迅速转化为自身写作的血肉灵魂,成为新诗、现代诗文本建设前赴后继的“开发商”;第三种为诗评人的接受阐释,职业化的训练经由多元释义,扮演了诗歌建筑群的“推销商”(部分诗写者也担负着阐释的重要角色)。三大受体的分型与接受效应如右图示:

诗歌文本要实现接受的最大化,同样取决于优质的接受主体。比起其他文类,诗歌、尤其现代诗,三类接受主体之间的关系是最具摩擦、对抗,同时也是最无芥蒂、最容易互相转换的。三类受体,多数是“性情中人”“天真的大人”“长不大的孩子”,是缺乏世故的顽童。除少数“单打一”外,有一半是集“诗爱、诗写、诗评”三者于一身的(比例大大高于其他艺术门类)。正是如此痴迷、深陷,几乎个个都快成了无法自拔的“瘾君子”。

优质的接受主体,在西方赢得众多命名。如吉布森的“冒牌读者”——属于一种假想的读者,以读者的观念作为制造一种新文本分析的手段;里法泰尔的“超级读者”——是深谙语义学、语用学的专业读者,通过分析难度较大的诗语来达成最后效应;伊瑟尔“隐含的读者”——体现了文本潜在意义的预先构成,又体现了对潜在性多种可能的实现;费什“有知识的读者”——褒扬了特别有文学禀赋和经验的学者型读者,适合阅读那些违背常规语法和语义学的文本;还有卡勒“有能力的读者”,艾柯的“模范读者”,特别推崇在阅读阐释中把控“有界”性尺度,等等,都代表了接受美学对读者能动性与创造性的高度关注与发掘。阅读的能动性与创造性不是凭空的一组概念,它体现在接受主体的具体能力,包括误读能力、细读能力、互文能力、编码解码能力、领悟能力等等。

所以,一般又都把阐释视为现代诗接受——“高级”阶段的“白领”工作,因为“阐释是一种交流,是心灵的彼此敞开,是在平等的对话中完成的理解与默契;阐释是一种唤起,它使生命中的某种感觉苏醒,使之升腾为一种精神的活跃与情绪的共振。在阐释中,隐含在文本中的意识和潜意识被个体所接受,并在新的人生经验参与下充实扩展,最后又孕育了新的文本”①。但不管接受效应偏重于初级的“感染”,抑或高级的“引致”“阐释”,总体接受影响力趋于无边开放。下面对主要三种接受类型略加讨论。

二、普通诗爱者:“感染”

普通诗爱者,他们比得上教堂的虔诚信徒,怀揣强烈的情感、精神渴求,行走在朝圣的路上。虽然多数资质一般,但孜孜于诗歌向往,也拥有一点诗的感觉,懂得做诗基本道道,还尝试写出一些过得去的东西,应该说这些诗歌“发烧友”,是诗歌赖以存活的基础和最直接、热烈的“感应体”。

朦胧诗时期,全国各地有近万封书信飞往舒婷信箱。花费2个月时间,笔者在保存下来的四千多件“读者来信”中翻捡,希望借此探讨现代诗在大众接受层面上的效果。也顺便对近百万字资料进行统计,藉以探讨“黄金”年代,现代诗作为社会心理场域特殊的发射器,其辐射量与覆盖面达到怎样的程度。

现今很难想象,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段,有人愿意花费大把时间、精力,乃至把全部隐私托付给千里之外的“陌生人”。如果不是出于一种虔诚,与自己的精神、意识、情感“休戚与共”的秘密,断断是不会发生那种不约而同的“冲动”。书信作为私密信息的重要载体,真实披露了那个时期,新诗所拥有的影响力。

下面是几组数据说明。

四千多封书信,来路很广:上至中央领导(1985年四封),下至极力鼓吹反传统、反权威,创办第一份大学生诗报的四川燕××,以及只读2年小学、农村辍学少年谢××;三教九流,几乎各个行当都有。

来信最大群体为大学生,占了总量近三分之一。其次次序分别是记者、编辑、科技人员、工人、干部、身份未明者、其他(待业、个体、残疾),少量是中专生、中学生、军人、农民。它大致体现并吻合思想解放运动“觉醒者复苏”的排列曲线。

单封的最长信件是一口气写出的27张信纸——约一万五千字(1987.10.19)——从国家命运、个人遭际直至叙述到生活细节,某种程度上,书写者把女诗人当成热线主持人。来自国外的最早读者是澳大利亚的玛丽恩·斯特林(1981.1.6)、还有美籍华人萧凤霞(1981.10.6),来自台港澳最早的联系人是《创世纪》的主编之一洛夫。年纪最大的是20世纪20年代湖畔派老诗人汪静之,耄耋之年的亲笔信充满殷殷之语,年纪最小是刚满14岁的中学生宁××。

大学生信息量最丰富。如1980年12月11日,由申××等三人共同执笔“汇报”福建师大中文系80级五班、六班关于《往事二三》的讨论结果;1980年12月27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再探索》文学社发出的九道问答题,很见深度。大学生来信不少是有关撰写学年论文、毕业论文的(总二十多篇),单是华中师大史××《诗歌十字架上的“女神”》就先后手抄了三稿(1986.2)。

眼花缭乱的书信反映出上世纪80年代精神、情感、思想、情操的饥渴与憧憬——有在新年第一天就用“求跪”两字表达意愿的新疆流浪者付××(1986.1.1);有特别激进、遭遇迫害、持异见的四川人张××(1981.9.21);有满腔赤诚进行美学探讨、孜孜不倦的西藏办事处的××(1981.10.19);有同病相怜、19岁纺织女工王××的大量手抄本(1983.8.10);有著名作曲家罗忠镕为《四月的黄昏》谱曲(1984.11.15);有特地告知《双桅船》成为“红娘”、现役军人××在初恋与分手时都以朗诵该诗作结的“插曲”(1989.4);有破口大骂周××之流,极力为所谓“色情诗”辩护的“愤青”们;也有完全不屑一顾、充满嘲讽的东北大汉邵××;更有不顾任何情面、持尖锐批评意见的何××(1985.10.26);包括蹲在“大墙后面”、依然坚定宣判北岛舒婷寿终正寝的毛××(1989.9.26);即便是一首不经意的、刚完成的《山湾公园》,也被大同矿区青年旷工姚××(1986.8.6)与工友们反复讨论了好几次。

意味深长的是,影响感染没有停留在纸质文本上,居然很快波及到新诗以外的“生计”层面:如江西上饶县吴××恳请找一份打字临时工,只要能到厦门就好(1988.4.1);因家中11口人,请求帮助寻找“福建叔叔”以解决经济困难的刘××(1987.9.12);因狂热执着、征求退学意见而想投身足球产业,却只有15岁的中专学生林××(1988.12.15);也有本省高位截瘫、匍匐在市文化宫水泥地上疾书求援的苏××;甚至几位身陷囹圄的在押犯,频频来信寻求忏悔自新(如江苏大丰县谷××);更有满怀期待、希望火速赶往农学院,帮助处理“殴打教师案”的十万火急的“鸡毛信”(郑××,1989.1.18)……一时间,女诗人被当作了警察、法官、陪审员、知心大姐、居委会、招工、保姆、心理咨询师和卖球鞋的售货员,甚至110。而家里也多次成了“收容所”。

林林总总的读者来信,除了反映精神产品匮缺与强烈需求,更多折射出那个特定时期的社会内涵。现代新诗因一次天设地造的“导火线”,引发了诸多民心向背的爆发。由于本节篇幅有限,笔者无法作深一步分析(详情另文),仅从普通受众发自肺腑的渠道,梳理一番原始留样,以便了解几经发酵的诗,何以产生那样的能量。当然,得保持清醒的过滤,以免被感染效应中某些假象蒙蔽:

——普通读者因偶像崇拜,容易集成时代流行色。偶像崇拜是青春期的热病,既是脱离青涩走向自立的一个环节,更是成长中的一种驱力。现代诗的偶像崇拜应该有别于、且高于影星崇拜。固然现代新诗的“榜样推动”威力巨大,但还需经由自身的阅读实践、写作实践,内化为个人精神牵引,方可达至人的自我实现。而人的自我实现渠道,是通过各种实践(其中诗歌属于高级选项)得以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特别感谢现代新诗在大众层面上实施的普遍感染功能,不管润物无声或触目动心,都算得上是通往人生励志、寄托、修养的一种铺垫与指南。

——读者的普遍接受,一旦使现代新诗成为某种“公信物”、某种象征符号,其能量往往被夸大。毫无疑问,现代新诗较之其他文类更容易迅速定格为文化意符,并通过各种有机诗意与形式通向人心。与其视之为某种被拔高、被放量的替代物,毋宁看作人类普遍心灵的爱意与向往。普通大众若能在万千文化符号世界中找到若干符合自我心愿的“栖息”处,于国家、民族素质的整体提升,重构文明生活的资源与力量,恐怕不是简单的“感染”两字所能涵盖的了。

——读者的普遍接受,遵循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规律。过于阳春白雪,不利于传播;过于俗化,寿命也不长,最好能找到恰切的平衡点。由于情感文库,依然是人类精神生活、意识形态中最大的领地,在现代阶段如何挤压它,试图用现代“智性”完全取代它,都难以抹去情感的共同感在广泛受众中的重要性。所以以感动为核心的接受感染性,依然可以看作接受的主要“尺度”。

——读者的普遍接受,很大程度上排挤了“纯诗”,一直往内心深处退缩的“纯诗”,固然有提升艺术品质之益,但如完全不顾现实国情,仍会造成“单丝不线”的后果。惜乎当下不少诗歌都做成客厅里的金鱼缸,喂养得千姿百态,仅供悦目养颜而已;或沉浸于小圈子里的击鼓传花,自得其乐。现代新诗一旦放弃大众层面的感染功能,轻易放逐“兴观群怨”的功能,现代新诗的接受,恐怕有一半要“瘫痪”。

——部分读者因新鲜的阅读刺激,诱发自身潜在的写作冲动,转变身份,从驻足的旁观者一跃变成亲历者,很有一番脱胎换骨的“升华”,这无疑要大大归功于感染的“受用”。一般诗写者只是浸淫于一般的氛围、人气,但阅读与诗写的双向交流,双倍叠加的熏陶、传染,纵使最终未能完成诗人意义上的塑型,于个人的修持也远远超出“无用之用”。

总而言之,泛读者群接受阅读,出现两种心理(心情)形态,一种是“浸润”性的心理,表现为情感的。一种是参与意义生成的心理,表现为具有倾向性的理解。如果进一步划分阅读接受的过程,可能要划分成期待、浸润、理解、反思的分段与交集的过程。

三、精英诗写者:“引致”

比之普通读者群,精英诗写者受到的“影响”更为刻骨铭心,已不是泛泛之言所能打发,而具有彻头彻尾的“致命性”意涵。致命意味着那种失魂落魄、掏心献胆般被“吸附”、被“俘获”,死心塌地、“被牵着鼻子走”的状态。布罗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提出一个重要命题:诗的历史就是诗的影响史,诗的影响往往使诗人更加富有独创精神。他提出影响的“六种修正比”,实际上切中诗人在承传关系上的“命门”——聚焦着被前辈诗人的“征服”与“反征服”的历史。诗歌史也一直在证明,后辈诗人的诗写无法逃脱前人的强力牵引;不可能抹掉“替身”写作或“附体”写作色彩。斯达尔夫人早就解说得入木三分:一切人生情景,“最强烈的印象是由描绘这些东西的第一个诗人产生出来的”,它往往在“最初的一次诗情迸发中达到以后无法超过的某种美”,从而以“后人无法企及的光辉”,成为影响后世的“艺术先行者”②。诚然,前人的“原型”诱发后人的创作冲动,前人的“胚胎”分娩为后人的新生儿,前人的“母题”发展为后人的巨构,如此充类至尽,举不胜举。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只有28字,众诗人争相仿效,一下子就繁衍出相似诗篇三十多首;同代人苏味道《正月十五夜》,在《全宋词》中也变种出二百多篇“元夕词”。

影响已无足挂齿,比影响刻骨的是章鱼般的“吸盘”。它体现在诗人与诗人、诗人与诗本、诗本与诗本之间的相互“招魂”。从遗传基因到血液骨髓,从精神气质到毛发脚趾,不受国界、地缘、民族、知识的制约,完全出自“心有灵犀”的勾连。高山仰止,香火传承,和衷共济,东鸣西应。如此的粘连、牵扯,在整个接受系统中被学理化也被美化为“互文性”。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誉为墨西哥的儿子、拉丁美洲的兄弟、西班牙继子,法国、英国、意大利的养子,日本和印度的亲密客人以及美国的私生子,足见他汲取多方文化滋养:他翻译中国、日本、美国、法国作品;接受巴洛克诗歌、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先锋诗歌影响;他吸收日本俳句形式,写出风格迥异境界别样的《碎石》;接近东方佛禅,创作《白》《东山坡》,以自然人身份跨越另一个“彼岸”;他将布勒东的超现实与阿兹特克神话结合,抚摩人类的裂痕;他同马拉美、立体主义、巴西实体派建立对话;他将艾略特和庞德的变革,融入到一系列后现代的演变中,终于成就了20世纪拉美文学最富雄心勃勃的互文性“杂交”③。

从整体路向到单个文本都是。艾略特在写作《荒原》时,总是随身携带袖珍版《神曲》,但丁的游魂始终伴随着他:“炼狱”中不少情节与《地狱篇》相呼应,并多处化用但丁诗句;结尾处干脆直接援引原诗“Poi s.ascose nel foco che gliAffina”。同一时期的组诗《灰星期三》也是,不少篇什采用“但丁式标题”;第二部分的三只白色豹子,与但丁去路上的三只野兽完全“巧合”;第三部分反复出现的“阶梯”,暗指炼狱的苦难;第四部分的独角兽,明显有贝雅特丽齐的身影,而最终所体现的“高梦”世界,与但丁“上帝的怀抱”庶几吻合。再有《四个四重奏》最后部分《小吉丁》,更是在主题意旨、象征暗示、用典、修辞、诗性表达,乃至三行体式的交替用韵上,心甘情愿投奔但丁。艾略特自己也坦承追随但丁,是尝试重新发掘但丁表达人类情感的方式和语言方式。④由此可见,继承者对前辈大师的效仿、心甘情愿的跟从,已然是铁定的衣钵。

而中国现代新诗人,自五四起全面接受外来诗歌引领的,同样马不离鞍。前三十年不说,就当代例子:西川之于博尔赫斯的睿智、张枣之于斯蒂文森的冥想、翟永明早期之于普拉斯的自白、杨黎之于罗伯·格里耶的“冷风景”、陈东东之于埃利蒂斯的钻石、吕德安之于罗杰斯特的谣曲,安琪用庞德的肋骨来建筑自己长诗的胸腔……无不处处体现“影响的焦虑”。即便这些诗人到了中年后自觉做了摆脱,也擦不掉若隐若现的曾经被制导的轨迹。欧阳江河在最近一次论坛谈到,影响他最大的五个诗人是李白、杜甫、荷尔德林、庞德和荷马,他们恰好是我的幽灵读者。我没有按照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样子去写作,但是我把他们预设为我的理想读者,我为他们而写,我老在想象他们会不会睁开眼睛,怀着他们的旷世之才、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他们身上的神奇,来读我的诗,会不会看一眼就走了,说你这叫诗吗?还配给我读吗?⑤

这种现身说法的影响,在王家新身上很具代表性,其谱系一如胎记那样镌烙难忘,一路上从但丁、叶芝、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到最后的策兰。王家新《在一个伟大诗人的永久缺席中》的散文自述道,叶芝那种“为凤凰找寻栖所”的灵魂寻求,影响了他整整一生。一读到《当我老了》,马上意识到找到一位灵魂的对话者。叶芝诗中的高贵、明澈和精英气质,包括痛苦,深深左右了他。里尔克早期的名作《秋日》,也是第一次读到就永远喜欢上了,其致命性孤独,像冰河上砍下的利斧一样击中了他,并时时在此后的生命中响起。而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揭开俄罗斯的精神之谜,对他来说几乎具有神话般的意义,完美得令人绝望。上世纪90年代初,他就这样在一个“黑白照片的时代”和帕斯捷尔纳克厮守在一起。他写到有一天大雪刚停,或还没有完全停,挤上公共汽车到东边农展馆一带上班去,于是想起远方的远方,想起我们共同的生活和命运,满载的公共汽车轰鸣着,一道雪泥溅起,一阵光芒闪耀,一种痛苦或者说幸福,几乎就要从他的内心里发出它的呼喊,很快就写下了《帕斯捷尔纳克》。包括曼杰斯塔姆、布罗斯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在内的俄罗斯诗歌,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诗人具有特殊的意义。王家新在他们的诗中呼吸到所渴望的“雪”,在相当程度上,确立了自己的精神在场。这种诗歌特有的良知与道德的制导力量,单在他诗歌标题便可找到多处佐证:《在一条街的尽头想凡高》《加里·斯奈德》《瓦雷金诺叙事曲》《叶芝》《卡夫卡》《布罗茨基之死》《尤金,雪》《格伦·古尔德》《纳博科夫先生》等等。信手拈来《在纽约州上部》,全诗仅5行:“在纽约洲上部,/在一个叫哈密尔顿的小镇,/在门前这条雪泥迸溅、堆积的街上,/在下午四点,雪落下时带来的那一阵光,/一刹那间,隐身于黑暗。”对比一下,与艾略特《四个四重奏》最后所宣称的“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在天色变暗之时,在一座僻静的教堂,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的存在瞬间,何其“重叠”!这种有意无意的重叠,表明在“相似家族”中,共同跳动着同一颗心灵,“你就是另一个我,我就是另一个你”,这种非物质“合成”,也表明伟大的灵魂在汉语诗歌中的复活,如同布罗茨基的一个比喻,“照相的底片冲洗出来了,你会发现他具有你的眼睛”⑥。

到了晚近,策兰更成了王家新的“精神导师”。《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通过翻译的感召,死亡的震颤、创伤与沉默,策兰巨大的无底洞:黑暗、谜团、资源、使得王家新近乎膜拜般与之保持相近的精神纬度,⑦并在“晚词”中获得巨大感应,共同昭示着一条深具意义的人生写作之路。显然,多位精神巨人的影响,使得相对贫瘠的中国诗人变得强大起来。鲜明的担待、介入、良知与道德力量,绝对不是一般的影响,而是“系牢诗歌的三角旗”——一种更深刻的同呼吸共命运的情怀与“守望”。那些伟大的亡灵们,几经诗人在亲历中的刻苦转换,才成为了货真价实的诗歌底盘。不是字面上的精致修辞,不是简单理念的推衍,是来自内在精神的觉醒与焕发。诚如艾略特所说的:“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地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⑧这,就是诗人对于诗人在征途上彰明较著的牵拉、引致,从而建立起那最真切的“你我同一”的契合点。一代又一代诗写者,便都在接力式的“镜像”中,相互“招魂”,完成自己,又超越自己。

在翻译这一重要影响环节上,王家新也堪称范本。他从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奥登、叶芝、到夏尔、保罗·策兰是在转译(可以视为转喻、换喻)中,继续延伸、深化自己的序列与位置,促成“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高度结合的磁场。无论是通过翻译创造出一个“精神家族”,还是将翻译作为一种“语言反哺”与“精神回报”,都是诗人王家新呕心沥血的献祭。这种“给予”与“献身”,王家新承担起了那些“强力诗人”们对他的“翻译授权”,替他们在汉语中找到那张“独一无二的面孔”,完成他们“来世”的绽放;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是诗与诗人、原作与译者在相互寻找中体验生命撞击的灿烂。⑨

毋庸讳言,在诗人相互影响、引致的谱系上,有时也会上演“弑父”的悲剧,下意识的、公开的、本能的或隐匿的,乃至夹点“闹剧”。少数诗人表现出对前贤们的“不屑”“践踏”,“叛逆”的策略。以宽容的心态看,我们能够在其狂妄的背后,看到那颗差点跳出胸腔,加速进入诗歌史的“野心”、充满可爱的躁切情态而付之一笑。转过身来,凝神另一些诗人十分安静、沉潜,表现得格外谦卑、恭敬,我们愿加以推举后者,他们的形象,不仅仅是一种绅士的风度与美德。

四、专业诗评人:“阐释”

诗评人的阐释是诗歌接受的重心部分。历代诗评资源构成不断重临“破译”与重构的历史。古代有年谱、编年、本事等背景研究,有笺释、训诂、评点、批注的现行研究。作为吾国特有的“诗话”形式,已然构成丁一卯二的阐释传统。“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柳、苏”,倾筐倒筪,源远流长。单是陶渊明一首《饮酒·五》20字,就取得超出原文本1000倍的评点规模。笔者曾多次笑称:阐释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核裂变”。

古代诗歌的阐释,多由专业诗评家包揽,地位很高,但是到了现代,“新诗评”的位置“一落千丈”。尤其在缺乏信任的危机中,吃力不讨好的现代诗评雪上加霜。所谓“当代中国没有好的诗歌批评,很多人写的评论都是垃圾”⑩;“今天中国的‘诗歌批评’百分之九十五压根儿没碰到诗本身”。这样的论调甚嚣尘上,不绝于耳。诗写者大都对理论有着天然的抵触,不屑一顾。如果不是一种出自本能的自我保护,也是带着更多情绪不满的发泄。笔者在此需要辩护一下:现代批评阐释要面对四重压力:普及与提升的压力;文本艰涩的解密压力;优劣高下的质检压力;“难以言说”与“无法言说”的瓶颈压力。总之,现代诗阐释比起其他文体更要受到二度创造系数的考验,现代诗批评阐释是所有文类批评难度系数最高的一种。

可是,这些压力不为诗写者和接受者所理解,再加上两套不同话语系统,巨大的摩擦便难以避免。为数不少的诗人一再表白对批评从来不看。证据是,最好的诗评家都是诗人,就像艾略特、庞德、希尼、帕斯一样。“凡是真正的诗人必定是第一流的批评家。”(瓦雷利)“一切伟大的诗人本来注定了就是批评家”(波德莱尔)。诸如此类的论断打足了诗人的底气,先在论优势高踞于批评之上。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批评阐释面对的不单纯是创作发生学和诗人学(这是最牵动诗人脑神经的),它面对的远比诗人还要宽阔很多的涵盖面,它要面对教科书、年度选本、大系、年鉴、年谱、版本、传记、史料、专题、史论,还有刊物、社团、流派、评奖、研讨会,以及诗歌的经典化、教育、普及、翻译、传播……在宽泛意义上,这一切都是批评阐释的组成部分。虽然诗人对此也有涉及,但他们最关注的往往是自己的创作及创作过程的细节,舍此就“盲视”或忽略其他了。然而,正是上述许多新诗空白工作必须由诗评人来填补。

诚然,诗人可以不太关注阐释问题,他只关心埋头下蛋。作为下蛋的母鸡,他绝对不会依照事先设计蓝图,考虑蛋的形态、规格,预算时间,计较产床。他兴趣是如何觅食、挑食,如何加强营养、消化,比如在哪一片草地寻觅感觉,在哪一处灌木张开想象,一切都为着在灵感最佳时辰生产,最好能下个“双黄”。完成后一般就不管了,来自外界的评价,可听可不听。唯一的愿望是重新聚集能量,迎接下一次临床,并且尽量做到一次比一次下得好。诗评人则不一样,通常情况他不太关心怀胎与分娩过程,因为那个生产黑箱永远说不清楚,也指导、纠正不了。他一般只面对结果,并对结果中的产地、品种、型号、规格、成色、销售,市场,做出基本评估。认真仔细的话,他还会填写最后的“鉴定报告”——对蛋的好坏、优劣,做出舌尖上的品级。尤其对蛋的营养成分做出职业性剖解,比如总量的卡路里、氨基酸,蛋黄里的高密度胆固醇,蛋清中微量的尼克酸、核黄素……这样的鉴定报告,对于吃蛋的读者来说,是蛮需要的,因为他要依靠说明书了解营养品,以增加保健信心;对于超级母鸡来讲则不起什么作用,因为自身的强大足以抵御一切外界影响,而对于一般母鸡,可能还有一点儿什么启发与点醒。显然,专门下蛋的,与专门鉴定的,是属于两种不同性质的分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于分工性质的混淆,诗人与诗评人大大扩张了双方的“敌意”。

上世纪90年代以降,诗人一改“被动”局面,迅速集成“自我阐释”“自我评价”。对“特殊知识”挥微抉明,不甘雌伏,不约而同产生“自我神话”的冲动。他们迥然于学院派抱令守律,常常做大刀阔斧的断想,于天马行空中飘洒吉光片羽,于寸地尺天里惊鸿一瞥。那些拔新领异的真知灼见,完全是建立在写作实践的经验颖悟,三言二语,光彩夺目,半截一句,振聋发聩。不过有时也会过分倚重“经验至上”的资本,虚晃一枪,草草收兵,把必要的论证丢给别人去打理,或者浅尝辄止,自断后路。必须承认,最好的阐释大多出自诗人兼诗评人的双料身份。当今中国,现代诗批评阐释做得最好的,当属这一类“两面人”。

现代诗批评阐释,有着与小说完全不同的数路。小说关注人物、性格、命运、主题、情节,现代诗批评阐释关注语言、意涵与表达方式。现代诗批评阐释比小说困难,主要是处于不可言说、难以言说的场域里,却偏偏要言说。这好比:小说批评阐释在明处,属于打着灯笼走明路;而现代诗批评属于在暗处,是没有灯笼,借点月色在摸路。

厘清现代诗批评阐释的“权限”与特点后,应该可以做到“收取刻与”的平衡了:

——对于天才诗人与诗歌,批评阐释无法引领;

——对于“一流”后面的诗人与诗歌,它有权利义务“说三道四”。

——对于初入诗歌大观园者,它胜任“指点迷津”的向导。

固然权限清晰,能守住僭越,有益于把住批评阐释大方向。但一直以来批评阐释屡遭臭鸡蛋扑面,显然与自身问题脱不了干系,归纳起来,大约有这么几种坏象:

——穿梭于各大码头港口,企图用“舶来品”的理论罗盘,打通一切航线的所谓“掉书袋”批评;

——为同好两肋插刀,为乡党攻城拔寨,为兄弟摇旗呐喊的“圈子”批评;

——赶场式地活跃在各种“点赞”阵营里,只要出镜率高就出手的“时髦”批评;

——浅一脚深一脚追赶创作后尘,在大片收割后才开始拣拾别人遗下的麦穗,还以为是伟大收获的“慢半拍子”批评;

——所有对象都作为自身观念的佐证或套用,只在自身观念演绎中构筑城堡的“观念”批评;

——遵循上意,东拼西凑,貌似体大周虑,面面俱到,其实都是一些“平庸的正确”批评。

反过来看,合格有效的批评阐释,“往往站在比诗人更高的视点上,帮助诗人更深入地认识自己的作品,他对诗人的了解有时胜过诗人本人,他能够深入诗人的内心世界中潜意识与不自觉的层面,发现诗人自我认识的盲点和被遮蔽的东西,对诗作深层意蕴的发掘也往往是诗人未想到的却又是富有启发性的,对作品艺术价值的评估也由于置放到更大的诗学系统中去考察而更显客观中肯”。具体说,对于一些貌似简单的文本,经由恰到好处的深入,能叫人刮目相看。而对另一些文本,虽扑朔迷离,如坠五里云雾,通过导入理解,也可能柳暗花明。张曙光对此打了一个形象比喻:好的诗评家应该像个古董鉴赏家,一眼就分出优劣,而且能敏锐地从文本中找出某种趋向,引领和推动风气,而不是像差劲的律师,无论雇主有罪还是无辜,一概为之开脱。

这也就涉及到批评阐释的伦理。意大利作家、文论家安伯特·艾柯坚持虽然无法证明何种阐释是准确的、合理的,但还是可以证明何种阐释是错误的,其标准就是文本本身的“确证”,即充分依据;任何对意义的阐释,都是追求一种确证。其可靠性是建立在社会事实或完整经验的基础上。需要补充的是,不比验证缺少的伦理是少不了批评主体的人格品质,我们何妨重重记取古人的教诲:“必具真识而后评之当,必全正气而后评之公。”寥寥数语,对于当下批评风气的提升,要能做到七、八分程度,实乃幸焉。

坚持主体的“公正”品格与文本出发的伦理原则,现代诗批评与写作者有望共获双赢。这也是近年人们乐道的“理解之同情”,或曰“穿透性同情”(马塞尔·莱蒙),它体现着对话、交流、尊重,谦和的精神立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尽可能大的襟怀视野,突破时空和文化阻隔,追求接近于公正而严谨的言说。艾略特对此深有感触:“我最感激的批评家是这样的批评家,他们能让我去看过去从未看到过的东西,或者只是被偏见蒙蔽着的眼睛去看的东西,他们让我直接面对这样的东西,然后让我独自去进一步处理它。”也如法国文学宗师法郎士(Antole France)所宣称的:“优秀的批评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叙述了自己的灵魂在许多杰出作品中的探险活动。他的批评就是对生命意识在阅读作品中的感受、发现的记录。这样的批评不仅是对作品的阐释,也是倾听批评家自己的心灵……”米歇尔·福柯憧憬这样理想化愿景:“我忍不住梦想一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它把火点燃,观察青草的生长,聆听风的声音,在微风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它增加存在的符号,而不是去评判;它召唤这些存在的符号,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

可是,现代诗阐释的微妙性、复杂性让人很难看到那种令人信服的景观,随时可见互不买账的现象。《读诗的艺术》披露:史蒂文斯拒不接受庞德的诗,甚至拒绝在帮助庞德的请愿书上签名,而庞德根本就不看史蒂文斯,就好比艾略特从来不搭理威廉斯。艾略特断言现代的诗人达不到但丁的高度,其隐藏目的是打击叶芝。弗罗斯特在背后攻击过同代大诗人,而米沃什则从未信服过弗罗斯特。在批评的战场上,我们会看到长期不懈的角力,比如布鲁姆对庞德诗学的严正批判;会看到有意的回避,比如海伦·文德勒很少谈到奥登;也会看到漫画式的讥刺,比如休·肯纳把史蒂文斯的诗归于胡话。诸如此类,道出世界诗坛某种“互否相轻”的习气,又揭示出批评阐释这一行当,自主性实在太强。

目前中国诗歌界的批评是以综合话语阐释为主流。陈超认为:一种有活力的有效的综合批评阐释,是对语言、技艺、生存、生命、历史、文化,进行扭结一体的思考,使批评阐释写作兼容具体历史语境的真实性和诗学问题的专业性,不但具有介入当下创作的有效性,而且还能对即将来临的话语可能性给予“历史话语想象”的参与。同一路向的耿占春说:一种上乘的阐释批评,要保持“写作”与“研究”的话语张力,“感受”与“认知”之间的非确定性平衡,创造出“批评文体”的修辞探索与学术规则之间的对抗性活力。既是对应于异常丰富的鱼龙混杂的诗歌文本的一种阐释性的文体,亦是一种关于感受、感性、经验世界与语言表达的论述。他建议摘掉诗歌批评阐释的客观知识面具,使之成为一种独具文体意义的写作。这一综合阐释群体还包括张桃洲、姜涛等人。如姜涛从微观修辞学、文体形式分析中发现问题,将“症候学”细致引入社会文化视野,以小见大揭示出其历史、文化压力。张桃洲在话语研究基础上,也从文本肌质入手(例如声音、语调、语象、“诗眼”),对接外部世界的历史化脉动。

应该说综合性批评阐释,相当辩证,相当完整完善,颇有一种“全包”架势。掌握这样的万能钥匙,可以长驱直入。综合批评阐释话语,照顾到方方面面的需要,可望成为现代诗学向学科化进军的资本。但考虑到现代诗批评阐释,多具感性的主观特异性,所以在向“学科”靠拢时,同时警惕趋向外部的泛文化亚文化的扩散,如此应该可以走出一条与文本相对独立平行,又不时交集的、“互为知音”的批评阐释路线。笔者的意思是,“综合”,倒也不一定就是走“集成”的线路。如果面对每一个文本阐释,非综合莫属,那岂不是要变成另一种新的“单一”?如同一味紧跟形式美学分析,也会露出单薄的马脚。

在批评阐释的道路上,追求全方位、全能型、综合的路径,固然属于“高富帅”,但毕竟大狗寥寥。作为形形色色批评阐释的中狗、小狗、小小狗们,无须自惭微弱的声带。有的侧重思想史、有的侧重问题意识、有的侧重文本分析,有的从事基础理论,有的专注技艺,有的沉浸诗文化。庖丁解牛、钩玄发隐、触类旁通、称薪量水……在基本盘面上,克尽厥职,各尽本色就行。各有侧重的“单一”,终究汇成总体阐释作业的开放与延伸,葆有现代诗生生不息的接受活力。

总的说来,诗评人这碗饭不好吃。打个蹩脚比喻:有没有勇气充当抡斤挥斧的屠夫,怒眼逡巡,举凡病态的、注水的、假劣的,统统不留情面,逐一“宰杀”;或在滚滚尘埃,大汗漓淋的驿道上,自顾儿甩着长鞭,哼着调儿,做心甘情愿、长途跋涉的“护花使者”;也在宽敞的大厅或不透气的暗室,集几回精神、意识、伦理之“神”的代言,幻想云端的纯正之梦;更多时候是在场响应,面对诗歌法庭的种种公案、悬疑,做出力所能及的索解。

(作者单位:厦门城市学院人文与艺术系)

①鲍昌宝《论中国新诗的诗意建构》[J],《名作欣赏》(下旬刊),2012年第12期,第102-107页。

②[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1986年版,第38页。

③王军《诗与思的激情对话》[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参见序与总论。

④邓艳艳《论但丁对T.S.艾略特诗歌的影响》[J],《贵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第96-102页。

⑤朱大可、欧阳江河《诗歌与大众交欢或为幽灵而作》[DB/OL],http://www.poemlife.com/newshow-9662.htm,2015.12.11。

⑥王家新《越界的诗歌与灵魂的在场——答美国汉学家江克平》[A],《在一颗名叫哈姆莱特的星下》[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页。

⑦王家新、王东东《“盗窃来的空气”》[J],《上海文化》,2012年第2期,第87页-97页。

⑨杨东伟《“我以塔特拉山来判断天堂”——读王家新〈黄昏或黎明的诗人〉》[DB/OL],《诗观点文库》,http: //www.poemlife.com/libshow-3637.htm,2016.1.16。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项目“诗歌审美接受研究”(项目编号:14FjW005)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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