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阳明山中有个小小集镇,只有一条南北向的长街,几条东西向的小巷,像个“非”字,采石的,打铁的,做木工的,照相的,染布的……手艺百作,几乎样样都有,就没有补衣的。
槐香迷人的时节,小镇西边石拱桥旁的老槐树下,添了一间补衣小店。店主是一只年轻的雌麂。她来的时候太阳快到天顶,街道空空荡荡,蹄子磕着石板,回声那么清脆。她的眼神却是那么惘然,仿佛飘着朦胧的迷雾。
补衣店的第一个顾客是黑胡子铁匠。打铁,你知道的,火星四溅的活儿,铁匠一家子,没有哪个衣裳不被火星烧出洞眼的。
雌麂开工了。先给铁匠补,真是心灵手巧呀,补好后看不出补过的痕迹。接着给铁匠太太补,那件画着喜鹊的围裙,补丁做成一颗红红的樱桃,刚好让喜鹊叼住。最后给铁匠女儿补,雌麂把补丁做成美丽的枫叶,看得孩子们个个眼热。白胡子木匠的孙子跑回家把没有破的衣裤也拿来打补丁呢!
到了老槐树挂满荚果的时节,补衣店的美名已经传开。雌麂应该高兴才对呀,为什么眼中的迷雾依旧不散?
“毕竟是野兽,不住山上不习惯。”“一个人到镇上开店,太孤单了。”人们说。
只有雌麂知道,自己心里空空的,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冬天来到,老槐树上的叶子就像墙上的日历,一天比一天少,转眼到了腊月末尾,镇上租铺开店的一个一个关门大吉,回老家过年去了,除了雌麂。人们善意地提醒她:“正月里没有人补衣裳的,你怎么不回去过春节?”
“南风坳有个客人还没来取衣裳啦。”
这个南风坳的客人,是一只雄麂。
秋天里,这只雄麂第一次光临老槐树下,雌麂就觉得面熟。问他家住何方,回答是南风坳。他经常来补衣裳,先是拿他自己的衣裳来补,后又拿他太太的衣裳来补,最后一次送来一大包小孩子的冬衣,叮嘱说:“老大老小等着穿,他们现在穿着大人的衣裳呢!”
照这么说,雄麂的两个孩子要穿这些旧衣裳过年?雌麂暗暗同情,补的时候别出心裁,把补丁打成各种喜庆的图案,烟花呀,祥云呀,元宝呀……
可是,今天二十九,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呀!雄麂还没有来取衣裳,恐怕……恐怕雄麂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吧……
想到这里,雌麂把孩子们的衣裳打一个包,出发了。去南风坳的路,雄鹿早就告诉过她。开始她有些担心,怕自己迷路,然而一路到处都有木牌,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孩子们写的。
有这样的:
←亲爱的妈妈,南风坳就在前方。
还有这样的:
妈妈,喝口水吧,很甜的。(崖上挂下来一条哗哗响的小小瀑布。)
雄麂说过,南风坳就住着他一家子,这些指路牌不消说是老大老小的作品。这两个孩子多懂事啊,做他们的妈妈多幸福啊!走呀走呀,前面出现一个坳子,坳口大石头上写着斗大的红字:南风坳,到了呀!
大石头上面冒出一个头,是一只小麂子,耳朵机灵地竖着,眼珠子又黑又亮宝石似的发光。这是老大还是老小?初次见面怎么如此眼熟?雌麂正思量呢,小麂子大叫起来:“妈妈回来啦!”
又一只更小的小麂子从坳口奔出来,身上穿着大人的袄子,瘦瘦的,眼睛都凹下去了,张嘴大叫:“妈妈!”
大石头上的小麂子也穿着大人的袄子,也赶紧一跃而下。两只小麂子各抱住雌麂一条手臂,往她怀里钻。
“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是镇上补衣的……”
雄麂从坳口大步流星走出来了:“老大!老小!快接妈妈进屋烤火呀!”
进了屋,雌麂感觉格局家什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在这儿住过似的。
雄麂将一碗暖暖的槐花茶递过来,那个描着兰花的白瓷碗,还有茶的颜色和香味也是那样熟悉。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夹着雌麂,生怕她逃走。
老大说:“妈妈,你当真不认得我们了吗?外面的大槐树你也忘记了吗?夏天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打槐花,第二天你就出走了。那次打的槐花爸爸一直留着,说是等你回来泡茶给你喝。”
老小泪光闪闪地说:“妈妈,你不要离开了!我要枕着你的胳膊才能睡好,我要吃你做的饭才能吃饱……”
雄麂叹息一声,歉疚地说:“打槐花那天夜里,槐香扰得大人睡不着觉,孩子们倒是睡得沉沉的。我和我太太就到外头吹吹风,说说话。后来说到不愉快的话题,两人吵了一架。第二天早上,我太太就不辞而别了……我去找我太太,她根本不认识我了,她吃了遗忘药,山里的事全忘光了。”
“遗忘药?”雌麂的心儿给猛地揪了一下,一阵一阵痛。雌麂的眼睛模糊起来,几颗豆大的泪珠噗噗噗掉落在茶碗里。
她听见雄麂说:“你喝茶呀!”雌麂定一定神,喝了一口茶,口鼻之间弥漫着槐花的清香,而且香到心里去了。眨一眨眼,眼中弥漫了半年多的迷雾消散了,光线格外明亮,屋子里的一切格外亲切。雌麂愣怔一下,茶碗掉落在地,却顾不得去捡,张开双臂搂住老大老小,泣不成声。
她就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啊!她负气下了山,在镇上找到落脚之地,当晚就吃了遗忘药,把山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遗忘药的解药正是用药人的泪水!当初她铁了心再也不要回家,此时她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因为她有家有亲人,有这样一对宝贝。
林冬冬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