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娜
寻鹤(短篇小说)
○冯娜
“是灰色的,嗯,灰白灰白的,腿很长,又细又长。”我把胳膊肘杵在贾许的左肩上,他身子朝右侧一下,右手继续抓着鼠标点啊点。“喂,你听到没有啊?”每次都是这样,我都怀疑贾许的脑袋是不是从电脑里长出来的,或者根本就是与电脑一体的,只不过是一个外挂的突起物。“我小时候真的见过,一大群一大群,灰鹤?应该就是鹤吧。”我手肘朝下使劲,“喂,你听到没有啊?我昨晚又梦见那种灰白色的大鸟,模模糊糊的,有点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灰鹤。”贾许似答非答地“嗯”了一声,左手反过来拍拍我的胳膊,脸也不转,眼珠快要跳进屏蔽里去了。我瞅一眼,又是一大堆看不懂的编程符号,据说是正在开发一款新的智能游戏。对于电子游戏我基本是个文盲,可能连三岁小孩儿都可以徒手打败我;我根本也不觉得那些虚拟的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玩的,至于一大堆成人都打了鸡血似的熬到通宵凌晨么。贾许对我这种观点嗤之以鼻,“你说的那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老黄历了,谁还徒手啊装备的打来打去啊。现在的游戏开发都是人工智能,你可以按你的意念在游戏里创造一个世界,构造出一套崭新、完整的生活,还可以给你的主人公塑造全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现实已经如此乏味了,谁还稀罕去建设一个新的虚拟世界呢,创造一个比自己三观还混乱的角色又有什么意义。下楼往车道右手走大概五十米就是一家咖啡吧,是吴菲菲开的,最大也是唯一的股东是她老公。咖啡吧里每天晃荡来晃荡去的客人几乎都是小区里的居民,即使叫不出名字,每张脸差不多也都写着楼房号呢。那个爱穿条纹上衣的胖子是A区八栋的,傍晚经常站在八栋楼底下费力掏信箱钥匙;每天都把眼线画得很夸张、戴彩色发箍的那个女郎住在B区,我猜想她也是小区对面美容美甲店的常客;总穿POLO衫的那小子就住我家对楼,经常一大早下楼去溜他家那只雪瑞纳……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闲得啊,闲得隔三差五在小区各个角落溜达,还成了吴菲菲的咖啡吧常客。
这个小区是传说中的科技新贵们的福地,驻扎着一大波技术宅男。明明应该充满现代时尚的科技气息,但这儿的人丁流动实在是缓慢,大多数估计都像贾许一样窝在家工作,整个小区就像一座沉闷的中世纪城堡,已经激不起我一星半点的创作热忱。现在我下楼连速写本和铅笔都懒得带了,直接“砰”的一声关上门,离那个一声不吭、似乎不存在的贾许而去,穿过喷泉就直接拐进吴菲菲家的咖啡店。
这座喷泉是这里唯一的活物,每天“噗吐噗吐”吐着口水,节假日的夜晚还会混着音乐吐出彩色的泡泡。我和贾许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满心欢喜地在喷泉前拍照,然后我以照片为蓝本放大,画满了家里的一面墙。当初觉得这喷泉就像一个吉祥物,衬着背后咖啡馆暖色调的灯光,让我和贾许的新生活也增添了不少亮色。我当时就不应该用便宜的矿物颜料,现在的墙壁看起来有一种凝滞的憨傻,每次瞥它我都徒增许多懊恼。对了,在嫁给“程序猿”贾许之前,我是一个插画师,事实上嫁给他之后也是。只是日复一日面对惜字如金的贾许和一大堆一大堆的让人头疼的编码,我的生活渐渐失去想象力,创作力日益下滑。好在我签约的出版社业绩也在逐年下滑,每个月落在我手上的工作越发稀少,连儿童书市场也如此不景气,难怪我的同事们凑一块感叹得最多的就是大多数传统行业已日薄西山,我们得赶紧另谋出路。之前我还琢磨着应该在吴菲菲他们咖啡吧教小区的孩子们画画,吴菲菲提议的。但贾许不同意,贾许坚持认为我还是应该去画我“内心深处、梦境和想象中最渴望的东西”,去教小孩儿画个猫画个熊什么的,纯属浪费天分。是,也许这所谓的“天分”就是贾许和我结合的原因,他说他每次都会从我的画面中得到设计新游戏的灵感,我则感激一个口讷之人的知遇。在这种“天分”有点荒芜而停滞不前时,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向了备孕。贾许一如既往,没有表示赞同也不反对,他也许更关心如何设定一个游戏中的女人得具备什么样的想象力和心理质素才会想要一个孩子吧。
“你们搞艺术的吧,就是不能像你们家的程序员先生,天天闷在家里瞎捣鼓,一副跟现实世界毫无瓜葛的样子,多没劲儿啊。”吴菲菲一边站在吧台里面装模作样擦杯子,一边劝我要出去旅行啦度假啦,总之“得找点乐子,要寻求点新鲜刺激,要是再有点艳遇什么的可能你的小宇宙就爆发啦,到时候‘刷刷’画几个绘本,一不小心拿个凯迪拉克奖什么的,那你们家程序猿还不天天给你当司机,到处伺候着签售领奖啊。”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你老公开的凯迪拉克吧?你说的是凯迪克大奖,亲子圣经绘本指南啊,你这妈怎么当的。不过那也是老皇历了,现在小孩儿早都不看绘本了吧?对了,你家米兔怎么长大的,也是成天打游戏?”吴菲菲才不理会我,身子往吧台外倾,一脸坏笑地凑我耳边压着声音说,“赶紧的呀,要是你以后有了孩子啊,就更别指望出去一个人逍遥快活了!”吴菲菲眉飞色舞开始跟我聊下个月她们辣妈团又要去哪儿哪儿度假,“哎,我们那个辣妈团其实就是亲子团啦,你不知道带一群孩子出门有多累!还是你好,急着生孩子干嘛,我没孩子前不知道有多开心。实在想要啊,把我们家米兔借你带一个星期,你保证每天都想把她从窗户里扔出去。或者,让你家贾大工程师造个育婴游戏先玩玩嘛!”
“老撺掇她出去玩,你就不怕她被人拐骗,像《南极》里那样?”旁边突然有个慢吞吞的男声搭腔,我转过头去扫描到一个新物种:灰色麻质衬衫,头发胡子收拾得很干净,身高一米八左右,一看就是健过身的,挺匀称。我像刷二维码一样把他的体貌特征在我的数据库里检索了一遍:小区查无此人。我没搭腔,转头向吴菲菲挑眉毛:这新来的?谁啊?吴菲菲看都不看我,“帅哥,你这是赶着去南极拍照来小店歇个脚呢?记得把这个姑娘带上啊,她天天在这喝咖啡陪家人可成不了一个大画家呀!”男人手边果然放着一个相机,看起来挺专业的。吴菲菲虽然牙尖嘴利,但一定没听懂男人说的是有个叫爱尔兰的国家,曾有一个叫克莱尔·吉根的小说家写过一篇小说叫作《南极》。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女人想摆脱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与陌生人一夜欢情,然而被人囚禁、堕入深渊的故事。吴菲菲没读过这么古老的小说不是她的错,她做阔太前的生活活色生香,她不囚禁别人已是大善。
“不是有意偷听两位的谈话,冒昧冒昧。”男人被吴菲菲一抢白自觉不妥。自我介绍说是红石街一个工作坊的摄影师,刚租下小区的一套房子方便工作。“初来乍到,到处转转,这小区安静得很。刚才在喷泉那儿取景,就看到这咖啡吧了,还是这里有人气!”吴菲菲一听说他在红石街工作马上擦干手,与他攀谈起来。红石街是这座城市阔太们的最爱,那是她们的宗教和耶路撒冷。整个城市早已被精确无趣的几何形建筑所占领,只有红石街还保留着一些巴洛克风格的老派建筑,某个颓旧的老房子里也许就潜藏着一两个小众品牌的设计师。在我看来那些服饰标榜的无非是全手工,材质天然,最好是稀有材质;颜色和款式肯定要摆脱当季大街的流行趋势了。但吴菲菲说这就是“现代的古典”“科技的乡愁”、是“低调的奢华”;吴菲菲还说,优雅精致的设计师亲手给你量尺寸的时候,那双修长的手温暖地搭着皮尺,你对那件新衣服的向往立刻就会使得全身的毛孔都炸开。
我对吴菲菲这些鲜活热烈、经久不衰的爱好时常感到疲倦,同时又很羡慕。我时常感到疲倦,特别是搬到这里来之后,我好像一点一点被抽走了元气,整个身体软塌塌的,下楼溜达一圈再到吴菲菲店里被她轰炸一番,就像一只即刻要进入冬眠的熊,迫不及待想要返回自己的洞穴。吴菲菲说有些女人在怀孕前期会比较嗜睡,但每次验孕棒都否认了这嗜睡的缘由。我又困倦了,起身告辞,吴菲菲还在跟摄影师聊一个姓金的外籍设计师,据说这一季他推出了一个以“灭绝的生命”为主题的系列服饰。其实摄影师根本没有搭话的余地,吴菲菲一个人滔滔不绝,在夸张地描述她上个星期穿过的那双走鲸皮鞋。跟鲸鱼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夸张的鞋头有两个鼓鼓的腮帮子,看起来怪怪的,像是贾许堆在桌下没画对比例的草图。
见我站起来要走,吴菲菲指着我说,“这个是我们小区的大画家——孟瑜。”男子站起来伸出右手,“我知道孟小姐,久仰久仰。”我抽了抽嘴角也伸出手,我急于回家,不太想迎合这番客套。“你怎么会知道她?哇塞,孟瑜,你隐藏得够深啊,不会真是哪个大画家隐姓埋名潜伏在我们这儿吧?”吴菲菲就是喜欢大惊小怪,不过这儿的人谁又知道谁的底细呢。“是真的。孟小姐,我看过你在《沙暴》上的作品,很有想象力。”我松开他的手,点点头。“谢谢,我该走了,祝你在这里生活得愉快。”《沙暴》是时装界一本发行量不大的内刊,当然格调倒是不俗。好多年前,当我还能清晰记起我小时候见过的事物具体模样的时候,我画过一大批服装和饰物手稿,不过我在时装设计界没有什么影响力,只有零星一些杂志选发过部分,也没有收到过什么后续的具体合作。况且,那不是什么想象力,那是我经历过的真实生活,我只不过把它们无意识地再现出来罢了。
男人叫宋皓,“皓月朗朗”的“皓”,他自己说的。其实我不关心他姓甚名谁,在我看来他就是小区脸谱卡上又增加了一个高个儿二维码而已。回到家,房间没有开灯,电脑屏幕发出的幽蓝色荧光笼罩在贾许身上,我怀疑贾许是不是也快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符号,要是某一天电流突然中断他就会一闪身消失在那些编程当中。
我拍拍他的背,走进卧室倒头就睡。我最近的梦境纷乱,但不妨碍我更喜欢睡梦。比起每天乏味的生活来说,我的梦境有意思多了,五彩缤纷,像一个在四季流淌的花园。有时我会看见小时候出现过的鸟兽,父亲给我亲手做的木马、挂在苹果树上的秋千……有时我也会梦到贾许,他站在一座雪山底下,戴着厚厚的围巾和手套。那是有一次我跟着出版社去国外旅行采风时买给他的。他其实不需要那么厚的围巾和手套,他几乎不出门。而且我们这个城市很少有激烈的寒流,气候总是温吞吞的。我梦见贾许在雪山下站着,我朝他跑过去,他向我敞开怀抱,我跳起来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我又一次从这个梦中醒过来,我的手向黑暗的空气中伸着,枕头湿了一片。
我下床来到贾许的工作间,他不休不眠一刻不停,还在电脑上耕耘。这次屏幕上闪烁的不是我看不懂的符号代码,而是一帧一帧不连贯的画面,里面有人,有在饮水的动物,路边长着植物,也有各个时期不同风格的建筑物。画面不是很清晰,我的头很疼,我走过去从背后搂住贾许的脖子,“贾许,我想要一个孩子,但我更想回家,回我的老家。”
贾许问我是不是又梦到小时候见过的灰鹤了,我摇头,眼泪一颗一颗滴进他的脖子里。贾许破天荒地让电脑程序进入了休眠状态。他的肢体有一种长期没有晒过太阳的冰凉,在我反复的缠绕中也如深海的藻类。我们像一对许久没有进食的鱼失去了觅食的本能,海水最终在岬角翻涌,带来了热浪。我什么梦都没有做,没有带着手套的贾许,也没有灰鹤,事实上类似灰鹤的那种大鸟每次都只在我梦境的一角飞掠而过,我甚至没有办法把它完整地画下来。
贾许还没醒过来,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我要回我老家,我要去看看灰鹤,这个念头深深攫住了我。
拉开窗帘,楼下的雪瑞纳被主人牵着走走停停,狗的尾巴和耳朵都耷拉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活泼,想必也是在这小区里待腻了。外面的光线穿透进来落在贾许的脸上,他有一头天然卷的深褐色头发,特别像我父亲头发的颜色。我蹲在地上,用脸贴着他的面颊,他的鼻息安稳,呼吸轻飘飘的,让我眼眶发胀。一直以来,贾许乐于听我描述我的梦境,从整宿整宿的倾谈到现在乏善可陈的交流。但他从来没有跟我聊过他的梦,他说他几乎从不做梦,他的梦在编程里已经做完了,已经没有多余的份额配置给熟睡中的大脑。贾许是典型的工作狂,把自己当做了机器人,以至于我经常怀疑自己能不能生出一个五官正常、活蹦乱跳的孩子来。
拖着行李箱走到喷泉处,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觉得还可以去喝杯咖啡,顺便跟吴菲菲道个别。吴菲菲并不是每天都在店里,她只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或实在闲得无聊的时候才来关心关心店里清淡的生意。我进门先看见的是那个姓宋的摄影师,他正拿着照相机往吧台深处拍。不用说,吴菲菲盛装出镜,正在摆POSE。见我进门笑成一朵大丽花,“哎,孟瑜孟瑜,你快过来!宋皓说最近他们品牌想多找几个别致、陌生的取景地拍新品系列的片子,我们正在试镜呢!”吴菲菲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她能很快施展自己的热情并牢牢抓住别人的热情。
我把箱子搁在一张圆桌边,我说去机场时间还早,我就是过来说一声,我要回一趟老家,有可能的话还会去其他地方转一转,这次会出门久一点。他们俩停下来围在我身边坐下,宋皓问我老家在哪儿。我说,我很小的时候住在芜城的一个村子里,那里经常下雨起雾,几乎每个人家都有果园。每到秋天,就会有很多鸟飞来啄食,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去园子里赶鸟或绑稻草人。我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我说,如果你们不急着工作,我还有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宋皓边听我说话边拿起相机拍我,我不习惯被人这样拍照,侧过脸躲避,心里有点不快。吴菲菲说,“怎么样,我们孟美女的镜头感很好吧?我觉得你可以让她给你做模特哦!”宋皓说,你们这个小区的人都很上镜。我略带讥诮地说,“摄影师果然具有发现美的眼睛啊,没来几天就已经见过小区那么多人了。”宋皓挥挥手中的相机,“不是我,是它懂得发现别人。现代人啊,都只是技术的奴隶。”
宋皓对我的老家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在回忆我小时候的生活时总是断片,好多景物都有点模棱两可。就好像我见过的是灰鹤又像是白鹭;河流是在村子东边又好像是在西边;我是跟我父亲一起去种果树,又好像是跟别的什么人……宋皓说,你的老家一定是一个能让摄影师们流连忘返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和你同去采风啊!吴菲菲端来热咖啡,挤眉弄眼,“哎呀,怎么不能,你一路小心护花不就行了。你们两个一个搞摄影一个搞绘画,还有共同爱好,一路上还可以聊聊艺术,难说这一趟回来啊,你们各自都创作出许多了不起的作品来呢!”吴菲菲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我心里哼了一声,我又不是你们这些中产阶级空虚寂寞的家庭主妇,我才不会为了一时欢愉投奔地狱一样的“南极”。吴菲菲轻佻地在我腰上拧了一把,扭着脖子在我耳边私语,“反正你们家老贾又不出门,对吧?你还别说,我都没见过你家那个呆子。要不是得朝九晚五伺候米兔,这等好事我可是当仁不让啊!”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米兔,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米兔。我每次来咖啡吧报到的时候她不是在幼儿园上学就是被阿姨领着去弹琴、吃点心学游泳了。我只是看过她妈兴高采烈地秀她小时候可爱的兔耳朵照片。咖啡没喝完,但我又感到一阵浓稠的困意袭来,即使一个人在机场干等,也一定得告辞了。吴菲菲有时表现得还是挺像一位母亲的,她给我打包了一份点心带在路上吃。这让我觉得她似乎真是这里我唯一可以告别的人,此刻的贾许还没醒过来,应该还没看到我的留言条,就贴在我们画满喷泉的墙上,像一个补丁。
我拖着箱子绕过喷泉,往小区车站的方向走。“孟小姐,请留步。”回头是宋皓跟上来,我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屑地看着他,难不成真想跟我去老家拍大片?他却一脸严肃说,“孟小姐不想仔细核对一下你的航班时间吗?”我笑起来,凌晨的时候,我趁贾许还在熟睡在洗手间用手机订下的航班,还收到短信确认,隔了几个小时而已,难道会有错么?“孟小姐现在去赶飞机还早,我建议你还是检查一下,免得一个人要在机场等太久。”我有点心烦,你操哪门子闲心。但还是拿出手机刷了一下自己的订票记录,日期竟然是明天。我放下箱子,退出系统,重新登录,显示的预订航班还是明天的班次。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本能地把手机搂在胸前,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靠。想起吴菲菲在塞点心时小声跟我嘀咕的话,“搞不好这个摄影师是我老公派来盯梢我的私家侦探,男人们啊,没劲儿!”
宋皓抬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孟小姐,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我现在也无法向你解释我是什么人,但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看一件东西。”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航班有误?明明是我自己确定的时间。”
“因为刚才我在拍摄你的脸的时候,我的镜头告诉我,你身上有一些跟踪程序,你……似乎正在被人侵入和窃取……”
我本能地放松下来,笑起来,“你不会玩我们家工程师开发的游戏走火入魔了吧?还侵入还窃取,是你想窃取什么吧?”
“孟小姐,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请你回忆一下,你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你为什么总是昏昏欲睡。还有,我确实跟踪了你很久,你现在是不是根本不能完整记住从前的生活和画面?”
这一个个问题劈头盖脸,让我有些恼怒,但脑子嗡嗡作响。我跟随贾许来到这里,但这之前的很多事情我确实想不起来,只是镜子的碎片,魅影似的闪现、晃动。
“孟小姐,你不知道你的机票信息怎么被篡改吗?对,你当时并没有看错。总之,我想请你先看一件东西。”
我的头很疼,很想马上回家埋在被子里睡过去。我说我不会相信任何陌生人的邀约,我可不是《南极》中的女主角也不是吴菲菲,花言巧语也好恐吓威胁也好,我都不会受引诱的。像你这么胡搅蛮缠怪力乱神更是无聊。
“孟小姐,我不会邀约你去我的公寓,也不用到任何密闭的空间里去,你只要到喷泉,有活水背阴的地方就可以。我一直在找你,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我朝四周看,今天穿条纹的胖子没有出来跑步,也没有遛狗的闲人,但光天化日之下,喷泉背后还有咖啡吧里的吴菲菲和客人。“你还有什么把戏花招就都使出来吧,即使我机票有误,我也得赶紧回家吃饭睡觉,赶下一趟航班。”我和这个怪话连篇的男人保持着距离往喷泉背光的那一面走。
他看我一眼,默默地拧开他的相机。不,不是相机,一个黑色的匣子。我眼前的喷泉消失了,下起了一阵雨,我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我的头,但我身上没有水汽。接着雨雾散开,几只大鸟往远处的山边飞过来,越来越近,我看到它们长长的喙和脖子,灰色的翅膀扑打着,离我越来越近,却一直没有从我头顶飞过。我向前走去,果树压低的枝条全部绕开我,我听见有人在树林里说话,好像是在采摘,还听到果实落地和枝桠折断的声音。
“爸爸……”我向那些声音奔跑过去,“爸爸!”
另一个纤细的声音从其他地方传来,奶声奶气地喊着“妹妹、妹妹”。
白天很快过去了,我迅速跌进了一条河里,幽深但并不冰冷。我感到被一个巨大的东西托举着,水波抖动星光闪烁,有一阵歌声从礁石上传来,我辨认出那是传说中的美人鱼,我清晰地感到这是我画过的一个绘本里的世界。所有水中的生命都在黑暗中平和相处,我主人公跟随人鱼去探访深海中迷人的宫殿。托着我游泳的应该是一头庞大的座头鲸,我能感到身后有无数鲨群和凤尾鱼尾随着我们。
光亮再次出现,我看到有人蹲下来摸我的脸,不,是我小时候的脸。“爸爸”,眼泪濡湿了我的脸,我朝他们走过去,但有一股力量隔绝着我。我看到他们手牵着手朝一座红色屋顶的房子走过去,那里面住着一个年迈的裁缝,我会得到一件新年的棉袄,裁缝会在领口和口袋上锈上小熊、斑马和野鹿。他还会把剩下的面料做成两套的厚手套和围巾,还有兔子头套。我还在冬天学会了滑雪,爸爸摘下我的落满雪的围巾拍打,我又一次走上前去,像是隔着一扇玻璃朝他们喊,“爸爸……爸爸!”
另一个带着兔子头套的女孩被一艘船接走了,她朝着岸上喊“妹妹,妹妹……”那是我那个小时候走失了的姐姐吗?从春天的那个晚上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找到她,大人们一直相信她会被一个好心的人家收养。
各种时空交叠出现,我的童年、我的绘画、我去过的地方……我像是身处一场大梦,但它们那么真实,是压缩了的我的真实生活。我一刻不停地伸出手去,想触摸到那些树木花丛、那些游鱼土壤、还有爸爸手掌的温热,小姐姐的脸,但我被一股力量无形地推搡着,一刻也停不住。一群群灰鹤一样的大鸟此起彼落,我觉得我已经可以画出它们的样子,它们有一双犀利的棕黄色眼睛……
我蹲在喷泉前泣不成声。宋皓关掉他的黑匣子在我身后说,“孟小姐,请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你的梦境?”“很多年前,我发现有人不断侵入我的梦境,复制我梦中的场景。我自己却变得越来越没有记忆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幻境当中;还是我本来就是由人们制造出来的智能机器,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我忍着欲裂的头疼从地上站起来,茫然地问他,“那我呢,也一样吗?”
“我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跟踪一些曾经拥有大量人类记忆的人,我就是这样找到了你。你是不是感到自己的记忆和梦境正在丧失?”
我点头,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这些突如其来的幻景让我虚脱。但它们又确实是我真实经历过的生活,我甚至希望宋皓不要关闭他的机器。
“我发现你现在居住的这样的小区遍布全世界,整颗星球有数不清的这样的据点,它们好像属于同一个终端系统。里面有很多‘人’,都是通过真实的人类记忆和想象模拟出来的。你想想,吴菲菲是你实实在在相处过的朋友吗,你见过她的先生和孩子吗?”
我想不起来。我回想起吴菲菲、住在A区八栋的胖子、B区的眼影女郎;雪瑞纳的POLO衫主人……他们好像和我一样每天复制着同样的生活,不知道这些都是出自我的记忆还是别人的想象。
“我们到底是真实的人,还是只是拥有人类的记忆的机器?”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头皮发麻,这个问题让我感到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在我日复一日的嗜睡中,难道我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梦境更像真实的生活吗?
“孟小姐,我也不知道……你拥有比我更为丰富连贯的人类情感和记忆,我是来请你帮助我的。”
“如果我是真实的人,那是谁在侵蚀我的记忆,谁在复制我的梦境?”
“孟小姐,你仔细回想一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完整、连贯的记忆能力,你的梦境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断裂和模糊的?有没有什么‘人’可以亲近并在你身上植入程序?”
贾许。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每晚都是我先入眠,他有无数个天衣无缝的程序和所谓人工智能的“游戏”,可以毫无障碍进入我的梦境,窃取我的“天分”。
“或者,孟小姐,你能识别出你最亲近的人都是由你的记忆再造的吗?”
还是贾许。难道贾许是由我对爸爸的记忆再造的吗?他的深褐色卷发,他抚摸我脸时的温柔,他站在一座雪山底下等着我,他从前总是笑眯眯地表扬我画得“充满了人内心深处的感情和渴望”……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有我的这些梦境和记忆?”我看着宋皓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泪意也布满血丝。我不敢盯着他看,天哪,他们连这个都可以模拟!
“我该怎么办……”我转过头,喃喃自语。喷泉还在吐水,但不远的咖啡馆似乎像海市蜃楼一样缓慢漂浮。里面真的有一个生龙活虎的吴菲菲吗?还是她源于我对生命力饱满的女性之想象?那个可爱的米兔呢,是我的被好人家收养的小姐姐吗?
我不远处的家呢?我一心想要返回的老家呢?是谁给我植入了这些记忆,让我追随着这样的幻景生活下去。既然人类还有记忆,他们为何要虚拟和复制这样的生活?
宋皓和我一样坐在地上。他说,“孟小姐,人类记忆伴随着其他生命的不断灭绝也在逐渐消耗,某种程度上来说,记忆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它们的消亡也是不可逆。如果没有大量的人工智能模拟、交叉重构,人类生活也就要随之灭绝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拥有你诸多梦境的原因,我发现自己的记忆不断消失的同时也在被不断删减和改造,直到我从你的梦境跟踪到了这里。”
“那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谁吗,你从哪里来?”
宋皓苦笑,“我追踪具有相对完整的人类记忆的‘人’,我想让你们帮助我,告诉我,我是谁。”
“你说你是红石街的摄影师,你叫宋皓。”
“对,‘皓月朗朗’的‘皓’,这也许只是一个千年前的讯息重新编程。我只会这样介绍自己。我们共同的记忆还有红石街,你是不是也在哪里接受过它的讯息?”
“孟小姐,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老家寻找灰鹤吗?你为什么想要一个小孩呢?是不是也有一些信号不断发送,暗示你应该这么做?”
我使劲摇头,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此刻,我肯定还在梦境当中。可是我怎么喊醒我自己?我怎么向他人求助?
从地上爬起来,我脑子一片空白,我要回家。我头也不回,走得很快,自从搬到这里后,我的步伐好像从没有这么结实有力过。
钥匙在锁眼里发出“咔嗒”的声音,我站在门口,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我看见手腕上的表停在了一个小时以前,我感到我的手像人类一样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