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胡萍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
阿翡已注意这个书生许久了。
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左脚的鞋上破了一个洞,露出脚趾头。他那头发不知几天没洗了,就快粘成糊了。顶着这脏兮兮的一身翻山越岭,阿翡觉得此人也是强大。
她上山的时候他就在翻泥土,她下山的时候他还在翻泥土,晚上她架起炉火时,他依然在翻泥土……
阿翡终于无法忍受,有完没完啊?一片土还比得上她这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了?
“喂,我说书生,你到底在翻什么,一天不吃饭,你不嫌饿得慌啊?”
书生终于站起来,他蹲着时尚不觉得有什么,此时站起来了,阿裴才发现,书生看着文弱,长得倒是高高的。
泷谙看一眼她,少女光脚坐在青石上,长发垂在左肩。她玩着青丝,脚尖时不时踢一下脚边的竹篓,竹篓中空,青青的草叶冒出头来,还滚着水珠。
他其实不应该搭理她的,深山老林中出现的女子,即便不是精怪,来历多少也古怪,不接触最合适。
可是……他认识她。
十年前,中原黎阳城爆发饥荒,饿死之人无数,及至最后,人皆以尸为食。他家亲人悉数死去,只他一人,不肯和城内百姓吃尸体,差点饿死。他还记得,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个女子背起了他,特别嫌弃地看了一眼周围伏在地上的人,将他放在了祭司神殿的门口。
这么多年,她的面容犹在眼前,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看她的样子,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了吧。
书生?
他才不是书生呢,他只是奉命来找一样东西而已。
“我在找一株草。”
“什么草?”
“祝余。”
话音刚落,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泷谙并不像对别人一样冷待她。
“你笑什么?”
她弯了弯嘴角,语调拉长:“祝余啊……没听说过,你到处找找吧。”
她从青石上跳下来,光脚踩着青草走了,夜色漆黑。她走得很快,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草庐在山腰,阿翡用绿玉杖挑开及腰高的野草,肃容听到声响跑出来:“阿姐,你今天怎么这么迟?”
阿裴把药篓交给他:“路上遇到一个书生,是外乡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可好吃的样子。”
阿翡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肃容翻了个白眼:“你又不吃人。哦,对啦,书生来找什么?”
“祝余。”
肃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看一眼阿裴:“是不是小舞跑到中原去了?”
小舞本体乃是饕餮,是阿裴去东海玩的时候捡来的,五十年修成人身,十分贪吃贪玩。前段时间有个叫柳笙的书生误入招摇山,鹊君让小舞送书生出去,她就再没有回来过。阿裴差人去找她,前几天刚发现小舞的踪迹,就在黎阳城。
书生身上有黎阳城祭司神殿的气味,而祝余草是为了疗饥。小舞贪吃无度,若是和柳笙成就姻缘,柳笙家里人不明情况,不知她是龙子,嫌弃她吃得多,让人来找草药,也是有可能的。
阿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还不知道。”
若是那个小笨蛋,她就携礼去贺她,招摇山也好久没办喜事了。
然而,等侍从提心吊胆地呈上消息后,阿裴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见了。
“主上,我们没能找到小舞,可是……那柳笙和别人成婚了。”
阿裴声音冷冷:“和谁?”
“黎阳城城主之女,黎乐。”
祝余,传说中的仙药,吃了它可以让人感觉不到饥饿。
书生已快在招摇山上待一个月了。
而半个月前,从中原传来消息,黎阳城城主之女得了一种怪病。她每时每刻都觉得很饿,需要不停地吃东西,可身体却一日日地衰弱下去。
阿裴走到窗口,从招摇山的山腰往外看,能看到湍流的大河,那条河一直流向雾霭蒙蒙的中原。
侍从跑进草庐,低着头恭谨来报:“主上,我们找遍了柳笙的旧宅,都没能找到小舞。”
肃容已坐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阿姐,我去找找看!”
阿裴没有阻拦,肃容走了之后,鹊君差使者来找阿裴。阿裴心情不佳,语气也淡漠:“什么事?”
使者不由多看了阿裴一眼,招摇山这位主上,平日脾气很好,轻易不会给人脸色看,上一次看到她生气,还是在……那个负心汉和别的女人跑掉的时候,这次又是为了哪般?
使者心思一动,一下想起小舞的事,那只饕餮尚未长大,心智尚且不成熟。鹊君令她千岁之前不得离山,此番走失,恐怕最担心的人还是这位大人。
使者叹了口气:“君上找您,为的是小舞小姐之事。”
小舞没有回来的事,只有招摇山的人知道,她没有上报给鹊君。
“君上怎么知道?”
“有个叫泷谙的书生,在招摇山上找不到祝余草,便唱了《迎神曲》,要说这中原祭司神殿也是厉害,一首迎神曲能将君上唱出来,不愁神殿后继无人……”
话未说完,阿裴却已经消失在他面前,使者摸摸鼻子,书生唉,我已经尽力帮你说了好话,可看阿裴大人的样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鹊君统摄南山,招摇山隶属于南山,阿裴也归鹊君管。
鹊君将阿裴叫过去骂了一顿:“别的跑出去也就算了,饕餮也是能随便放出去的?你去将她带回来……对了,黎阳城的烈酒很不错,你回来时给我带上几壶。这廷杖之罚,就从一百改为七十吧。”
阿裴拱了拱手:“是。”
廷杖之罚将阿裴打得差点直不起腰,她捂着屁股从长凳上滚下来,咬牙切齿地想,日后她的招摇山,定是书生与狗不得进的地方!
正想着,罪魁祸首却已经来了,泷谙看一眼脸色苍白的阿裴,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对鹊君拱了拱手:“君上爱顾,泷谙感激,只是不知若只带祝余草回去,是否能解黎乐之苦,听闻阿裴大人乃是祝余草所化,不知泷谙是否有幸,能求阿裴大人与我中原去一趟。”
鹊君皱眉,泷谙即刻说:“泷谙此夜定然长歌《迎神曲》、《祝安曲》,以酬谢君上与阿裴大人。”
人类越是虔诚,天地之气越正,除了与天地共生时期的神灵,后来的神祗大多是神灵从人类的心愿与祈祷中生出的,得听颂歌,自然欢喜。
鹊君双眼一亮:“如此,让阿裴陪你去中原,你便长歌几首,以贺山河吧。”
使者引他们出鹊山,阿翡对泷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凡开口,便是一嘴的嘲讽。
泷谙脸上却都是欢喜,他怦然心动的年少,以为自己配不上那个人,寻找她多年,却在无意间窥见了她的踪迹。泷谙眼中的笑意像浮在水上的阳光。他声音轻轻,在南山的风中飘荡着:“阿裴,我叫泷谙,是黎阳城的祭司。十年之前,有个女子在饥荒中将我救出来,我一直记得她的脸。你……你还记得我吗?”
阿裴横他一眼:“你妈?你妈是谁?我为什么要记得你妈?我又没见过她。”
泷谙:“……”
来城主府之前,泷谙对阿裴说:“黎乐的眼睛是她夫君柳笙治好的,说是柳笙从海外得了一秘法,带回了一神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柳笙再不能去海外,因此此番是我替他去招摇山求药,他则去了别的城池,收集秘方。”
阿裴“嗯”了一声,嘴角牵起一个冷笑。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泷谙又说:“我觉得黎乐身上有些不对劲儿。”
阿裴抬头:“哦?”
“每逢洪灾,师父便会带我们去河边颂歌,以慰龙王。每年祭司典礼时,龙王像前我们也会祷词,每到那时,我便会感觉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从前我见黎乐,从未在她身上感觉到这股气,去招摇山之前,我却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泷谙顿了一下,轻声问,“她那双眼睛,可能不是凡物。”
泷谙未曾开天眼,看这个世界还是模糊的,只能看到肉眼让他们看到的凡物,却看不到这些物体身上的气息,他只能感受到。
可他不能,阿裴却可以。
阿裴见到了黎阳城城主的女儿黎乐,她已经快瘦成一把枯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城主府内的下人已经不允许靠近黎乐的房间,因为小姐怕别人看到她状如鬼怪的样子。
阿裴站在门边,和双眼含着泪的黎乐对视,浑身冷意。黎乐脸上的那双眼睛,阿裴见过无数次,在小舞纯真的脸上。黎乐身上散发着属于饕餮的骨血,她的脸上笼罩着招摇山的灵气,这些都是不属于她的东西。
人道饕餮贪婪,可饕餮再贪婪,最后还是被人吃了。
那可是小舞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阿裴动了杀念,想要将眼前含泪狂吃的女子几刀切碎!直到泷谙用手指碰一下她的手背:“阿裴。”
阿裴这才收了气息:“我先看看情况,你们都出去。”
房门合上了,黎乐被食物撑得晕过去。
阿裴走过去,轻声唤:“小舞?”
黎乐那双紧闭着的眼里流出血泪来,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漆黑瞳孔中有一只小小的兽,那是小舞最后残留在世间的样子——皮毛不存,血肉模糊。
她听到那双眼睛中的小兽发出凄厉的声音:“阿姐,我好后悔,竟真的听信柳笙的甜言蜜语,相信他会娶我为妻!阿姐,他骗我!为了成为城主的女婿,他挖出我的眼睛给了黎乐,扒了我的皮给她做围脖。他们还笑着吃我的肉!阿姐!替我报仇!替我报仇!”
阿裴一掌拍在桌上,哗啦一声,桌子碎了一地!门外传来喧嚣声,城主夫妇扬声:“阿裴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能进来吗?”
阿裴厉声怒喝:“不许进来!”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怨气残留的声音,只有她能听到,凡人的耳朵是听不到的。
黎乐眼中的兽消失了,小舞的声音也消失了。
阿裴伸手合上黎乐的眼睛,从袖中摸出一把雪白的刀,在手心划了一道口子,红色的血液不停滴落,她凑近黎乐的嘴,将它们喂进去。
你要祝余草,想要不再饥饿,好,我给你。只是,你承担不起后果。
神灵的血肉,你以为是谁都能吃的吗?
黎阳城城主之女的怪病,在阿裴将自己和她单独关在房里半个时辰后就好了。
黎乐醒的那天晚上,阿裴问她:“你饿不饿?”
黎乐欣喜若狂地摇头,哭着在阿裴面前跪下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阿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听闻夫人的夫君叫柳笙?说起来,我与他也是故人,若是他回来,夫人代我问他一句,招摇山故人来访,不知他何日归还从我那边带走的珍物?”
黎乐十分惊讶:“夫君拿了姑娘什么东西吗?”
阿裴淡笑,偏头看她:“不知夫人可曾看到一只小兽,小狗大小,浑身雪白,名为小舞。”
刹那间,黎乐苍白了脸。
阿裴笑容如初:“看来,夫人是认识了。那夫人知道不知道,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饕餮?”
黎乐已经浑身抖得说不出话来,阿裴站起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好吃吗?可别吃撑了。”
她走后,听到了黎乐呕吐的声音。
那夜,泷谙和她说:“柳笙出生在没落的书香门第之家,一心想着光复门楣。在黎乐之前,他府中曾有一个娇俏的女子,而在他得了城主的青眼之后,那个女子便消失了。阿裴,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小舞?”
阿裴跳上马车,对他挥挥手:“今晚月色很好,酒也已经买好,是时候归家,我就先回去了。”
她挥舞着马鞭,人已去了,却看到一只纸鹤飞到了她的面前,带来了他的声音:“阿裴,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她将纸鹤捏在手里,破了他的术法,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祭司神殿救死扶伤,普度苍生,而她注定手染鲜血,与他不是同路人。
阿裴给鹊君送酒,走时,鹊君却叫住了她:“小舞没回来?”
阿裴垂目:“小舞在中原过得很好,不愿意回来。”
鹊君拍开烈酒封口的泥,饮了一口抱在怀里:“那个叫泷谙的书生,身上除了庙堂的气息,还有你的气味,怎么,你喂过他你的血?”
阿裴拱手:“若无要事,阿裴先走了。”
侍者走上前,轻声问鹊君:“阿裴大人,约摸是想起了轶漾大人?”
鹊君想起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在阿裴之前,招摇山千年岁月,轶漾为主,从未出过半丝半毫的差错。可惜,他和一个中原女人走了,与小舞一样的情况,难怪阿裴此次会如此失态。
“君上,小舞她……”
鹊君摇头:“只怕凶多吉少了。”
不出十日,黎阳城的城主府毁于一场大火,府中三百七十一人,唯有黎乐一人幸免于难。她却在大火中失去了双眼,而为妻寻药归来的柳笙,不知为何上吊自尽。
据说,有人看到黎乐最后跳入了河中,随着奔腾的大河而去。
泷谙来草庐找她时,阿裴正捣烂了祝余往大锅里倒,他走到她身边:“是你吗?”
阿裴坐在窗口,第一缕春风吹过,将山河染绿。她看向他,像是首次仔细看面前的男子。他已非十年前那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一双眼睛却仍旧清亮澄澈。
是的,她记得他,她怎么会不记得。她这一辈子,只割过三次血,第一次是为了轶漾;第二次,是因为救他。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怎么会忘记自己每一次流血时的痛?
这么多年了,他长大了。
她的眼神却波澜不起:“什么?”
那是阿裴第一次看到泷谙脸上出现除了平静之外的另一种表情,失望、不敢置信:“我以为神灵是不会杀人的。”
“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
阿裴笑一声,语气带着嘲讽:“你以为我是垂眼看天下的神祗?你若这样想,那就真的高看我了。他们害了我的家人,还要我去救他们吗?”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还要饱受折磨,小舞做错了什么呢?要遭这种罪。
泷谙甩袖而去,小舟带着他漂远了。
肃容来时,阿裴还站在窗口,望着中原的方向。肃容说:“那个祭司和阿姐原来真的有渊源啊。”
“其实他长得挺不错,就是寿命短了些。阿姐若是寂寞了,可以带他在身边。”
“我们又不是天上那些讲规矩摆臭架子的仙人,没有不能与人结缘的规矩。”
“阿姐莫非还想着轶漾那个负心汉?”
十年前,这件事在招摇山是个禁忌,没有人敢在阿裴面前提,唯恐她发怒,可肃容是不怕她的。
阿裴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十年前,中原有采药女到鹊山,那女孩很活泼快乐,和阿裴全然不同。于是,与她相守几百年的人,便随着那女子一去不回了。
阿裴只去过中原一趟,见过轶漾与别的女子的大红烛光之后,她便再也不想踏足中原了,此次若不是为了小舞,她亦不会去。可是小舞,她也带不回来了。
阿裴去到中原,在河里将黎乐的尸体捞上来,挖去了她的眼睛,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认出她是替黎乐治疗的女医,祭司神殿的人也挖出泷谙与她勾结的证据。
大祭司故去了,没人替毫无出生背景的泷谙说情,他被下了大狱。
阿裴找到他时,他全身都是伤口,已经受了大刑。
大牢没能阻止她的脚步,阿裴拉开铁栏,走了进去,抚开他垂在面前凌乱的发:“即便是祭司神殿,也充满了权谋与争斗,你师父庇佑你那么多年,不让你看见这个人世的丑陋,不是为了让你死在肮脏的牢狱中。”
泷谙父母过世太早,在年幼时光中,在他充满动荡的心里,她是救他于水火的人。而师父,则是他的父母。可现在他发现,他向往的那个人不是他心中想的那样善良纯然,而保护他长大的师父也死于权谋之乱。
泷谙的眼泪落下来:“我不想当大祭司,我不会和祭司神殿的人争夺位置,我早就说过了。”
阿裴笑起来,笑容有些凉薄:“傻孩子,你天赋那么高,谁能比得过你,你说不要,谁会相信呢?”
她带他离开大牢,而黎阳城外的河水泛滥,汹涌澎湃地吞噬着山河百姓。
阿裴扶着泷谙站于水面上:“黎阳城要被淹没了。”
“为什么?”
“你忘了饕餮是什么了?”
泷谙这才想起来,饕餮是龙子啊。城主杀了龙子,触怒了龙王,这山水环绕之地,龙王岂能放过黎阳城城主?只是城主已死,龙王无法消怒,便将怒火发泄在黎阳城的百姓身上。
十丈浪潮打下来,城门一下被拍散成碎片。阿裴拧眉,照这个趋势,龙王不将黎阳城的百姓杀光是不会息怒的。
“等会儿,你唱《送神曲》吧。”
她摘下头上簪发用的玉簪,插入自己的胸口。鲜血顺着伤口滴落,没入河水中。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那血,源源不断地从阿裴的胸口流出,和着她身后无数凄惨的叫声。那一天,泷谙一生无法忘记,触怒神灵的下场,竟是生灵涂炭。
阿裴的脸色渐渐苍白,不知流了多少血,泷谙伸手按在她的胸口。她摘掉他的手,无力地摇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浑厚的声音带着怒意,终于从滚滚的大浪之外传来:“你带小舞走时,说过会照顾她长大成年,让她一世无忧无虑,阿裴,你说谎!”
阿裴跪下来,深深伏在水面上:“是,我有负于你。我会带她回来的,你知道,招摇山之上有金桂,我可以用金桂做她的身体,换回她散落在天地间的魂灵。”
大浪退去,云层散去,万丈光明穿过浅浅一层薄云洒落人间,他们身后却是满地苍夷。
阿裴睁开眼睛,看着面容憔悴的泷谙:“泷谙,神虽然救世,可他们也有感情,这天地万物,从神祗到顽石,都是有感情的。”
泷谙将她抱在怀中,埋首在她肩膀上:“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阿裴的伤养了两年才彻底好起来,而泷谙也留在了招摇山。鹊君来看阿裴时问他:“不回去了?”
阿裴摇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原哪里都一样,我不喜欢那,我喜欢这里。”
鹊君淡笑:“只因为这个?”
少年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因为……阿裴也在这里。”
鹊君慢勾唇角:“倘若你坚定了要留在她身边的决心,有一件事你应当知道。”
“什么?”
“轶漾,要小心他。”
轶漾携妻回来时,招摇山已下了命令:外乡人不得入内。
整个南山没有不知道招摇山范围内有这个命令的,可轶漾身为原来的招摇山之主,昔日威势还在,除却肃容之外,并没有多少人敢拦他的脚步。
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皱起了眉:“肃容,你让开。”
肃容看一眼他怀中的女子:“我不是拦你,是拦她,阿姐说了,外乡人不得进入。”
出了小舞的事情,别说招摇山,整个南山对中原来客都十分防备。他们一座山上顶多十几二十来个生灵,最多的也不过一百,十年少一个,十年又少一个,不多时估计就要灭绝了。
轶漾却不信,执意要阿裴出来。泷谙听到动静,看了眼才睡着的阿裴。这两年,她忙着用金桂做小舞的身体,每日都要消耗灵气,身体又不好,变得极其嗜睡。泷谙给她身边施了个静的术法,走出了草庐。
“肃容,什么事?”
那是泷谙与轶漾第一次见面,他从鹊君那里听到过轶漾和阿裴的事情。
他们都是祝余草,可轶漾原本并没有多少灵性,只是因着千年前阿裴初生招摇山,一手按趴下了还是草的他,听到了他的痛呼,心中愧疚,便一日日浇灌他,和他说:“陪我玩吧。”
于是他便因她专注的目光而坚定了想要为灵的愿望。
听闻轶漾为招摇山之主的那千年来,她活成了废物,变成了米虫,穿衣穿鞋不会,洗衣走路更是别想,就差被人把屎把尿,缩在床上翻滚蠕动。
所以泷谙并不明白,这样用情至深的男人,为什么会离开阿裴,和别的女人走了。
可见过轶漾之后,泷谙知道了。
这么多的生灵中,泷谙只在轶漾身上看到了缭绕在周身的一缕黑色气息——那是属于冥界的气息,属于死灵的气息。
他虽活着,却也已不算活着。
他还是轶漾,却也已经不是。
看到泷谙,轶漾眼中没有一丝波动,泷谙说:“你们进去吧,阿裴还住在你们过去的地方。”
肃容差点将桌子给掀了,可看了眼睡得沉沉的阿裴。肃容还是将怒气忍了下来:“我不喜欢中原人,不喜欢轶漾身边那个女子。”他低下头轻声说,“不知道怎么的,我连轶漾哥哥都开始不喜欢了。”
肃容还未长大,仍是稚子,天眼未开,其实也还感觉不到死气,可泷谙自打过了龙王那一遭后,便能看到这万物的气。他想,兴许是心境的关系。
人有大爱有小爱,天下万民为大爱,亲朋好友为小爱,可谁又能说大爱就比小爱大呢?
他摸摸肃容的头:“你阿姐不反对就好了。”
阿裴醒来时,果然没有反对,其实她向来是理智的,不会为了个人私欲让招摇山的生灵流落在外,不然鹊君也不会让她在招摇山做主。
只是那晚,泷谙深夜去草庐倒水时,却没有在草庐发现阿裴的身影。
纸鹤从窗外飞进来,落在他的手心,他走到涤清池,清澈的池水映着月光,轶漾和秋琦的小屋便在突出的石块之上,竹林萧萧。泷谙走到她身边,将披风披在她的肩膀:“这么晚了,回去睡吧。”
“泷谙,你说轶漾还会好起来吗?”
他本不该说的,如果鹊君口中所说的轶漾是爱她的,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不会放弃,可是他却和秋琦走了,可见是……毫无办法了吧?
“他没有灵性,只是草根,若非你以血灌溉,他甚至修不成灵物。五百年已是他的极限……阿裴,你明白的。”
你明白的。他只有五百年,却因为你生生撑了一千年,他撑不下去了。
所以才和别的女人走,想让你死心。
阿裴低下头,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今夜的风很大,让她觉得很冷。
阿裴又在草庐炼小舞的身体,身边摆满了材料,花草树木,金器玉石。她只挖出最好的,剩下的下脚料一堆一堆。
泷谙走到她身边:“小舞的身体要炼多少?”
“百来年吧。”
泷谙翻着材料:“我用下角料给你造个宫宇吧。等小舞醒了,看到有个漂亮的地方,肯定开心。”
阿裴原本想要拒绝,但泷谙后面那句话吸引了她,小舞过去一直想要个漂亮的地方,她画了好久的地图,可惜还没开始动工,她就出了事。
阿裴点点头:“好。”
招摇山之主的屋子终于不是一间草庐,而是一座宫宇了。此事值得共庆,连鹊君闻言都带着南山各同僚前来祝贺送礼,为她的宫宇添砖加瓦。
只是席间,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照例说,与会者都是山中人,偶尔海中故交,中原人是不得入的,可泷谙因与阿裴的渊源,算不得真正的中原人,且他手中无杀戮,气质清冽比清风,鹊君都爱重他,让他进来参与无可厚非。
然轶漾家的女眷……大喜的日子诸位也就不说什么了。
轶漾,却在五色鸟的舞后求了鹊君一个恩典:“请君上剔除轶漾的灵骨。”
大殿中有刹那的寂静。
鹊君将烈酒递给轶漾:“若想长相厮守,除非她长生,或你除骨。小漾多情,本君佩服。”
那一天,轶漾为了别的女人剔骨去灵,而阿裴生生看着,举起酒杯,眼泪落在杯中,无人得见,除了坐在她身边的泷谙。
阿裴把招摇山的事物都交给了泷谙,自己成日窝在药房制药。他给她建的宫宇,成了她的龟缩之地。可是,她耗费了无数心血炼制的身躯,却出了差错,丹炉被推翻了。
推翻丹炉的人是秋琦。
鹊君面前,秋琦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终于泣不成声。
“我恨她!我恨她!”她指着阿裴,怒声地骂,“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那天,所有人才知道,原来成亲十载,轶漾对她百求百应,柔情似水,却从未碰过她一根指头,她最初以为他清风明月,却在他的梦中呓语时才得知了他的心意。
她只是他用来推开另一个女人的工具,他对她的好全是因为弥补,而不是因为爱。
那时,轶漾的神智已经开始流失,时常昏睡,即便醒来,也开始记不清事情,在他弥留之际,阿裴去找他,涤清池边上的小屋里。他已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阿裴,我不能陪你了。本来想让你忘了我,如今才发现,也许你早就知道我的决定了吧。
他眼里的话,她都知道。
阿裴将脸贴在他的手心,眼泪落下来。他的手却渐渐失去了温度,宛如玉石冰冷。
时间过得太长,泷谙在门外等了太久,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
她背光而坐,如同一个人偶。
“阿裴。”
泷谙走过去,握住她的肩膀,从前没发现她这样瘦,单薄得像一片纸。
阿裴没有回头,只是看向窗外,那里,五色鸟翱翔于天穹,云卷云舒。
好久,她轻笑起来:“凡人羡慕神祗拥有永生不死的身体,神祗却羡慕他们能一瞬一生。百年岁月,短一点多好,一下便白首偕老了。”
这山河明月,星辰落日,若都能与自己所爱之人共赏,那该有多好。
阿裴不当招摇山的主人了,她和鹊君说:“肃容长大了,可以接我的位置了,若是哪里还稚嫩,请君上派遣使者辅助他。”
鹊君想要挽留,看到她的样子后却说不出口话,只得问她身旁的泷谙:“你呢,也要随阿裴走吗?”
泷谙没回答,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招摇山十年之内三次易主,这样的交换频率还是使得众说纷纭。
肃容登基那日,秋琦也来了,自从知道轶漾和秋琦成婚的真相,肃容对秋琦的敌意也消失了。他觉得这个女子十分可怜,对她十分宽容,即便是她推翻了炼制小舞身躯的丹炉,他和阿裴也只是求鹊君去找了另一棵千年金桂,只是炼丹的炉子却从招摇山的宫宇搬到了鹊君府中。
秋琦贺了肃容的喜,便来找阿裴,她是美丽的。这样的美丽中又带着一点忧郁,若是凡人男子在此,恐怕十有八九都要为她心驰神往,然而,阿裴对她却只有愧疚。
“阿裴,明日抬棺,只有你与我吧。”
阿裴答应了:“好。”
第二日,阿裴去找秋琦,她温着酒:“他虽负我,却是我的夫君,等我为他抬完棺,我便离开招摇山,回中原去。我没有夫君,却还有父母,我放不下那边的事。”
阿裴沉默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好。”
秋琦将酒杯推到她面前:“你我喝一杯吧。此次分别,你我恐怕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阿裴端过酒杯,一饮而尽。
生于山水,便葬于山水。木舟横于江边,秋琦将火把递给阿裴:“你来点燃吧,他生前念着你,最想要的便是你送他离去。”
阿裴接过火把,弯腰点火时,被花木盖住身体的轶漾忽然抽出藏在花木之下的长剑,一把插入了她的胸口。
他初为招摇山之主时,她贺他大喜,为他铸了一把剑,用她自己的骨头,这凡尘中没有任何兵器能伤害她,可从她自己身上抽下来铸好的剑却可以。
阿裴低头,看到轶漾手中的剑。他闭着眼睛,眼中落下血泪来,身体一寸一寸,枯萎成了灰烬。
她声音嘶哑,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傻瓜……”
江水冰冷,秋琦将她抛入了海中,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在海水中下沉时,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水面上那张木舟,可握住的却都是从指缝间流逝的水。
哦,是啦,她的轶漾,已经枯萎成灰了呢。
这样也好,若我死去,便与你同葬在这海底了。
阿裴醒来时,人在祭司神殿中,身体被白色布条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泷谙端着药走进来,看到她睁着眼睛,手里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阿裴看着他笑:“吓到了?”
他没回答,泣不成声。
为什么不躲?即便是喝了醉仙酒,你也不至于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这个问题泷谙原本想问,看到她醒来后的眼睛。他忽然就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阿裴,等你好起来,我们就什么事也不管了,去走遍这个世界吧,直到生命的尽头。
时光浩淼,神也无法阻止它要将谁带走的汹涌大潮。
可阿裴,即便挽留到最后,被腐朽的爱所累,她也是不悔的。
在他枯萎的那一刻,她知道,某些感情早已跨越了不可回溯的时光,传承了永恒。
那一天,她哭得像个孩子。
“肃容来信了,说小舞的躯体已经长好,皮肤又白又嫩,问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阿裴盘腿坐在小舟上,语气懒懒的:“等活过来再过去看。”又小声地嘀咕,“我也又白又嫩啊。哪里比不上小舞了?”
她语气轻,以为他没听到。
泷谙拿着船桨,笑一笑:“是啊,你最漂亮。”
他看着沐浴在阳光下,还如十六七岁少女般的她,说完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前方便是丹穴山,不知其上是否能找到东西替代你的心。”
阿裴还是懒洋洋的:“笨,丹穴之上有的是凤凰。它是鸟我是草,怎么换心啊?”
泷谙撑着小舟:“哎?凤凰啊,我还没见过这样稀罕的动物呢……”
阿裴,他带她出西海求心时,她说:“找心有什么意思,我能活那样久,它总能自己再长出来的。”
可到底还是没有拒绝他的要求,随他一路漂流。
其实她也明白吧,他想陪着她的心意。
不求回报,不求回应,甚至不求你多看我一眼。
阿裴,我就只是想跟着你,待在你身边。如此,就已足够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