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倩
在希望广为流传的小新闻里,金承志会选择下面3个:小时候被电过;他小名叫璐璐;从小妈妈给他穿女装,直到上小学,他才知道自己是个男的,“这个事情其实很好,让我对于女孩子格外地喜欢。”有一天,妈妈看到他大哭,问为什么,他说“刘备死了”,妈妈说,刘备死很久了。
作为彩虹室内合唱团的指挥,金承志时常一人分饰N角念对白。归因于童年,爸妈在外工作,自己弹琴无聊,和自己演戏成为很酷的事,“孤独但不寂寞,用音乐自言自语,和自己对话,应该感谢音乐让我变得不孤独。”
一定要说自己像一个人,那就是阮籍了,因为“我和阮籍找不到路的时候都会哭”。快到三十岁,他更能理解王维、陶渊明的想法,年纪渐长,心境更为平和。
随着《张士超你到底把钥匙放哪儿了》《五环之歌》《感觉身体被掏空》接连成为爆款,彩虹室内合唱团火了,但指挥兼作词作曲的金承志“人生基本没有特别大的变化”,这与他爸妈的教育有关:生活得自然,真诚面对生活。他爸住在泽雅山上,金承志回泽雅山,山民们很激动,好像都认识他。他打算把团服“造化随顺,风雅之诚”送给他们,让他们种田的时候穿。
喏,就是这样的金承志,他说自己是风雅的青年,是神经质阔少,而且,是“有趣的男孩子”。
刷朋友圈时看到一句“感觉身体被掏空”,金承志脑洞开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面对着老板,背后是海浪海潮,移形换景,海鸥从天上飞过,海豚在水面跳跃,身后一片波澜壮阔。那得是下午四五点,人最累的时候,正好是下班时间、崩溃的边缘。满脑子旋律喷薄而出,他感觉特别妙。
创作不到一周完成,“感身空”的体验在这个过程中真实又具象。还有十多天就演出了,金承志连续熬夜导致痛风,到广州出差,被轮椅运回上海。
朋友曾和金承志提起四惠东,一面是高楼大厦,一面是满地自行车和蚂蚁般的人群,这是高速发展的北京,也是高速发展的中国,置身其中特别魔幻。于是,“感身空”的故事定在了北京。开场用红白机里游戏《功夫》的音乐,随后是《暗香》的旋律,紧接着一句“我的青春就过去了吗?”,歌曲开始。夸张的歌词不少,“月抛戴了两年半”、“十八天没有卸妆”,都是加班人的常态。中间的赋格段,在流行音乐元素中加入严肃音乐的影子,之后男低絮絮叨叨说不要加班,后面插入台湾民谣原生态元素“哦嘿呀”表达想远离加班的愿望。
为什么去云南,只是因为顺口,“去西藏也行”。至于爸爸为什么来自西伯利亚,那只是跟老板请假时各种借口之一。“不管老板是否相信,这其实是个很荒诞的借口。”
合唱过程中,主人调侃老板“恰似黑背”,说明老板监督工作时,用的是冷峻的眼神。这时男生汪汪叫了两声,每个人都自嘲地戴起了狗耳朵——本来打算戴doge头,但容易窒息,用了耳朵的造型,表示加班狗,金承志还戴了狗爪,“有人问我们是要扮演动物园吗?也许是我们长得太萌吧。”
金承志最喜欢这首歌的赋格段,这也是创作时最为痛苦的部分。这段有多个声部,每个声部都有一个主题,表达加班时口是心非的状态——“我不累”,其实已经累到要死了;跟老板说“我不喜欢吃饭,我不喜欢睡觉,我热爱学习,我喜欢工作”,脑海里却是“辞职以后拉黑他”。钢琴在高音区轻轻敲,增加了很多滑稽的感觉,表明不是说真话。“用戏谑的方式告诉大家,我说的不是真话。有人觉得这一段是最滑稽的,但我觉得是生活中真实的写照。”刚开始写的时候,这两大段整整齐齐,没有人格分裂的感觉,金承志还把自己骂了一顿。
合唱的彩蛋在中间,独白“宝贝,加班吧”是黎明录制的。想法来自讨论歌曲时一位朋友说了句“加班到黎明”,金承志很冷笑话地联想到了黎明。他们竟然真的联系上了他。黎明录制了多个版本的独白,让团队十分惊喜。“我觉得只要让大家意外、联想不到,其实就是惊喜,特别好玩。”
在金承志看来,整部作品最难的是每一段必须表达出情绪的转换。多处叙事是悲伤的,不可以发笑,很难把控。“为什么观众既会哭又会笑,这就是情绪的正确表达,我们在表演的时候是不能笑场的,必须非常投入地相信我就是那个主人公,就是那个加班的人。一旦你出戏了,整部作品就失去了生命力。”
复盘作品,金承志认为,他不是写在加班的人群,因为这并非一首骂老板的歌,因为老板之上还有老板——用户。“每个人都不可能脱离社会单独存在,不是谁对谁错、谁正义谁邪恶,而是面对诸多关系的时候,能否理性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加班与不加班实际上是我们与老板之间尴尬的默契。工作本身就是一种选择,你心有所想,就努力实现,要快意飞马,势必也要做出牺牲。”
“这并不仅仅是月亮和六便士的关系,更是我们作为自由人在追求自由时候,能否把握其中的节奏,做到让自己满意。但我的确希望通过这首歌给我们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人一种关注,通过音乐来告诉彼此,你并不孤独。然后我们可以手牵手迎接第二天更大的生活挑战。如果要定性的话,更像是一首应援歌,而不是吐槽歌,很多人说第一遍听笑,第二遍听哭,我相信第三遍听是会带来勇气。”
3岁学琴,五六岁开始用钢琴演奏。练琴时间长,金承志没法跟其他小朋友多玩,于是自学了一些乐器,口琴、笛子。吹着笛子,弹着琴,还能跟自己和一和,吹一会儿,弹一会儿。
小学三年级,他就一个人出国演出了。他对志怪类小说情有独钟,《聊斋志异》是最爱。在星空下面,他会幻想,相信天上有神仙。他称自己的中学时代在组队游戏中荒废而过,其实这更像叛逆期的抗争,他讨厌中小学教育,先入为主地做判断,你跟我不同,所以你有问题。排解厌恶的方式是读书,上厕所看,睡觉前看,走路时也看。在学校,除了语文课,永远不听讲。五年级时半夜跑去网吧,父母发现后和他作了一次深谈,结论是让他自己支配人生。支配到高考前,模拟考只有200分。他放弃高考,捡起荒废了七八年的音乐,准备第二年考音乐学院。18岁,一个人在北京跟音乐学院的老师学习。2007年,他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指挥系。
刚到北京,在四环边租房。晚上9、10点,窗外灯火通明,路上塞满长长的车,不耐烦的红色尾灯明明灭灭,他困惑,他们去干嘛呢?问自己,我要去干嘛?
大二那年,觉得自己更喜欢上海那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和仪式感,便从北京到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借读。在琴行打工,老板有个合唱团缺作品,他自告奋勇,写了首《dream my little dream》,载歌载舞的百老汇风格,还有一首《小沙弥》。合唱团在绍兴、香港、奥地利、美国等地举办的合唱比赛上拿奖,写歌和指挥的邀约越来越多。他不教学生了,3年带了五十多个团,创作了70首作品。他会说段子,能让大家开心,作曲不错,作词很棒,音乐科班出身,专业指挥,这些身份加在一起,他很受欢迎,前途无量。
2011年9月,金承志得到去北京参与歌剧制作的机会,压力颇大。他随身带着上海牌香烟,每次害怕,就把烟拿出来。从北京回到上海,他更害怕了,怕从事的事情不是喜欢的。那段时间,他不上学,不报到,不跟圈内人联系,也不和老师打招呼,偶尔跟父母联系,每天看电影、打游戏、谈恋爱,合唱队排练也很松散,兴致来了就说今天不排了去K歌吧。排练也是乱排,有几个团因为不会排练解散了。那时,金承志留着披肩长发,戴着黑框眼镜,一身棉麻装束,恨不得把“艺术家”3个字挂在胸前。他看中情绪感染,以为大家快乐了就是好的,但实际却是讲了几小时段子,曲目没有任何进展。回忆往事他只剩抱歉:那时候太傻了。
积累的名气消耗了大半年,在快毕业的时候见了底,2012年,很多音乐团体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合作了”,很多演出方也说“不行,不能合作了”。圈子没了,他不知所措,恰巧父亲身体抱恙,家里的工厂关了,公司也关了,他要赚钱养家,可偏偏没有工作。焦虑铺天盖地,好像又回到了四环租房窗边的那个夜晚,望着一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抬头问天,我该去干嘛呢?
这一切在2014年回泽雅山照顾父亲3个月后发生改变。下山的金承志觉得世界变了,他剪掉长发,从头开始,回到彩虹室内合唱团继续指挥。
这支成立于2010年的乐队最初由金承志和两位校友一同创办,取“彩虹五彩斑斓”之意,“对LGBT群体没有任何排斥。”后来吸纳了院内外合唱人士,团员们以合唱为兴趣,平日在各自岗位上发光发热,只在每周一晚像小鸟归巢一样从合肥、苏州、南京各地匆匆赶到排练厅排练。早期的彩虹合唱团十分艰难,一年一场的音乐会都难以为继。今年上半年《张士超》一曲走红,状况好了不少。
团队招新标准有三:熟读五线谱,不行的话,声乐能力强,有外语能力可以加分——“合唱团不定时会有一些外语专场,这样的精英标准明显有别于群众歌喉。”
作为团队仅有的几个全职人员之一,金承志是合唱团的核心人物。改头换面,段子却不减当年。创作实力依旧,指挥起来激情四射,彩虹合唱团氛围良好。
有段时间,团员打趣叫他“皇上”。他说,别叫皇上,索性就君主立宪了,搞个内阁,三省六部制。每个部的部长叫尚书,副部长叫侍郎。
发给团员的乐谱中,他简单粗暴地告诉团员应有的表情:“用全世界最强的音量吹之”、“ciao可爱的”、“炸观众一脸”。他曾告诉媒体,这么做是因为“西方古典音乐有一套固定的表情术语记谱,大多是意大利文,中国人不容易理解。标上中文,瞬间就明白了,情绪也会被调动起来,蛮有效的。”
合唱团大部分作品都是严肃的,而真正火起来的则是《张士超你究竟把钥匙放哪儿了》《五环之歌》和《感觉身体被掏空》等“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网红歌曲。金承志觉得这样挺好,“来听过我们音乐会的人,都会觉得我们团在进步,从声音到乐句,再到和声的表现、光泽和色彩。所以,对于‘造化随顺,风雅之诚’这个要求,我们一直没有挪动,不会与理想渐行渐远,我反而觉得在理想的道路上前行,第一我们推广了音乐,第二我们的票房得到了保障,第三我们的作品得到了传播。”
现在,团队有专职负责运营的成员,他们会根据歌曲情况设置相应的运营方案。《感觉身体被掏空》初期就加入了网络流行文化的元素,歌曲发布后,合唱团在微博上申请了“感觉身体被掏空”的话题界面,自己做主持人,把所有目光聚集在这里,让受众第一时间听到,加强传播效果。“听到这首歌的demo、在看团员排练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信心:这首歌会有好的效果。那加上一点点的运作和铺垫,也许让效果放大,那现在这个结果其实是意料之外的,如果反思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效果,我觉得也是情理之中。”负责运营的成员叶澄波说。
走上顺境的彩虹合唱团总算能好好喘口气,但对金承志来说,大口喘气还是2014年,他在泽雅山上等日出,看日落。住在石桥边,早上四五点就有人赶集卖东西,睡不着起床,爸爸在钓鱼,他在旁边看;爸爸去种田,他也在旁边看。
这些翻涌的记忆后来成了《泽雅集》,7首歌,写四季,写爱情,写孤独,写故人,写希望。他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关心柴米油盐,也关心远方,类似“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的生活里,时间是慢的,路是长的,门是宽的,人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