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傅雷说:“中国学术之所以落后,之所以紊乱,也就因为我们一般祖先只知高唱其玄妙的神韵气味,而不知此神韵气味之由来。”他认为丹纳的《艺术哲学》能帮助中国人提高科学精神。
傅雷在1958年6月至1959年5月翻译了丹纳的《艺术哲学》。在中译本尚未问世之际,他就在家书中多次向他(未来的)儿媳、梅纽因前妻的女儿弥拉推荐这本书。1960年10月21日,他写道:“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美学理论很多,但此理论极为有益),并且是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神之见解指出艺术发展的主要潮流。”1961年4月9日他又在写给弥拉的信中说:“《艺术哲学》是一部有关艺术、历史及人类文化的巨著,读来使人兴趣盎然,获益良多,又有所启发。你若有闲暇,一定得好好精读和研究学习此书。”
傅雷翻译这本书主要是为中国读者考虑。早在1929年,21岁的傅雷在巴黎攻读艺术史时就打算翻译丹纳的这部书,并写了一篇《译者弁言》。他在译者序中对丹纳的生平做了简要介绍:“法国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1828~1893)自幼博闻强记,长于抽象思维,老师预言他是为思想而生活的人。中学时代成绩卓著,文理各科都名列第一;1848年又以第一名考入国立高等师范,专攻哲学。他和许多学者一样,不仅长于希腊文、拉丁文,并且很早精通英文、德文、意大利文。1857至1871年间游历英、比、荷、意、德诸国。1864年起应巴黎美术学校之聘,担任美术史讲座。他的《艺术哲学》是课程讲稿,于1865至1869年陆续出版。”丹纳还著有《英国文学史》《现代法兰西的渊源》《十九世纪法国哲学家研究》《意大利游记》等书。
《艺术哲学》从目录上看有些枯燥,如第四章第二节“文学作品的各种元素”“性格”“性格的元素”,但正文的文字非常具体、生动。傅雷说:“丹纳不仅是长于分析的理论家,也是一个富于幻想的艺术家;所以被称为逻辑家兼诗人,能把抽象事物戏剧化。他的行文不但条分缕析,明白晓畅,而且富有热情,充满形象,色彩富丽;他随时运用具体的事例说明抽象的东西,以现代与古代做比较,以今人与古人做比较,使过去的历史显得格外生动,绝无一般理论文章的枯索沉闷之弊。”
丹纳的著作也有他的时代印记,即实证主义哲学的影响。而这种哲学早已被认为是过时了的。美国艺术史家迈克尔·马尔莱斯说:“从总体上说,在19世纪80年代,丹纳受到了广泛的批评,愿意接受他的思想的人越来越少。到19世纪90年代初,丹纳已经不再像15年前那样受人敬重。”丹纳的《艺术哲学》出版后在艺术批评界引发了巨大的骚动。这本书本身相当保守,他对艺术品的定义符合学术潮流。但他总体上的方法很有争议。他提议要用纯粹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艺术。在他看来,种族、环境和时代决定了艺术的创作。他提出的科学的艺术评论的概念招致了理想主义者和象征主义者的批评。左拉很欣赏丹纳,但他在一篇文章中说,丹纳的体系有些简单化,并讽刺说他不明白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超越他们的时代的。法国批评家埃米尔·汉纳昆说,丹纳忽视了艺术天才。之后许多人都说,丹纳对艺术最重要的方面——个性——不够敏感,他忽视了伟大艺术家的特质,属于他本人拒斥的现实主义传统。评论家费利克斯·费内翁说,丹纳把农艺学的方法用于文学史。他研究一个国家的阳光、地形、气候,然后把艺术家的产生呈现为蘑菇、甜菜、无花果、孢子甘蓝的生长。
对于丹纳受到的批评,傅雷非常清楚。他在《译者弁言》中说:“丹纳的哲学是属于孔德派的实证主义。他从极年轻的时候,就孕育了一种彻底的科学精神,以为人类的精神活动是受物质的支配与影响,故他说精神科学(包括哲学、文学、美术、宗教等)可与自然科学同样地分析。他所依据的条件便是种族、环境、时代三者……物质方面的条件都给他搜罗尽了,谁还能比他更精密地、更详细地分析艺术品呢?然而问题来了:拉封丹的时代固然产生了拉封丹,鲁本斯时代的佛兰德固然产生了鲁本斯,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时代的意大利也固然产生了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然而与他们同种族、同环境、同时代的人物,为何不尽是拉封丹、鲁本斯、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呢?固然天才是不世出的,群众永远是庸俗的;然而艺者创造过程的心理解剖为何可以全部忽略了呢?丹纳把心理学完全隶属于生理学之下,于是充其量,他只能解释艺术品之半面,还有其他更深奥的半面我们全然没有认识。这是丹纳全部学说的弱点,也就是实证主义的大缺陷。在文学上,自浪漫主义崩溃之后,由写实主义而至自然主义,左拉继承了丹纳等的学说,想以人类的精神现象都归纳到几个公式里去,然而不久也就与实证主义同其运命,发现此路不通了。”
丹纳的《艺术哲学》从研究思路上说确实被认为早已过时,成了不完全的美学了。傅雷之所以仍要介绍、翻译此书,“正着眼在其缺点上面,因这种极端的科学精神,正是我们现代的中国最需要的治学方法。尤其是艺术常识极端贫乏的中国学术界,如果要对于艺术有一个明确的认识,那么,非从这种实证主义的根本着手不可……中国学术之所以落后,之所以紊乱,也就因为我们一般祖先只知高唱其玄妙的神韵气味,而不知此神韵气味之由来。于是我们眼里所见的国学只有空疏,只有紊乱,只有玄妙!”
丹纳宣称他要用科学的方法研究艺术,他写道:“由于透视学的发现,解剖学的研究,造型技术的进步,肖像画的应用,油画的发明,绘画关心到真实的血肉之体。这时绘画才从正确的模仿过渡到美妙的创作。”但读起来会发现,他大部分时间在描绘一个地区、一个时代的习俗、精神面貌。他的方法与其说是科学的,不如说是社会学的。美国布朗大学艺术和建筑史博士玛丽·莫顿说:“丹纳在他的讲座中发展出了一套系统的社会学式的艺术史研究方法。他想通过客观、经验主义的观察和仔细的文献引证,把历史和文化研究提升到自然科学实现的进步水平和现代程度。到1913年,他的《艺术哲学》已经出了14版,被翻译成了英语、德语、丹麦语和俄语。丹纳从背景研究艺术史的方法非常有影响。到20世纪末这种方法被称为社会艺术史。他指出的艺术品和它的环境之间的联系吸引了几代艺术家和批评家。”
丹纳说艺术诞生的三个要素是种族、环境、时代,他往往从生理学意义上的种族说到社会学意义上的民族。比如他说:“越是伟大的艺术家,越是把他本民族的气质表现得深刻。”他对欧洲各个民族的特性概括性的观察基本上符合一般人的观感,如:“法国民族更北方式,更实际,更重社交,拿手杰作是处理纯粹的思想,就是推理的方法和谈话的艺术;意大利民族更南方式,更富于艺术家气息,更善于掌握形象,拿手杰作是处理那些诉之于感觉的形式,就是音乐与绘画。”德国是欧洲最有学问的国家,“那儿人人认识字,尤其在北部;年轻人都在大学里待上五六年,不但有钱的或境况优裕的,而且差不多全部中等阶级,甚至下层阶级中也有少数人熬着长期的清苦和饥寒进大学。社会上极重学问,有时竟造成一种做作的风气,流于迂腐。许多青年目力很好,也戴着眼镜,装出更有学问的神气。法国有些青年只想在俱乐部或咖啡馆露头角,一二十岁的德国人可不是这样,他念念不忘要对人类、世界、自然、超自然,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有一个总括的观念,想有一套包罗万象的哲学。对于高级的抽象的理论的爱好,专心,容易了解,没有一个国家的人及得上德国人。德国是一个创立形而上学和各种主义的国家。可是太多的玄想妨碍图画艺术”。
他对历史背景的介绍有时候稍显冗长,对民族性的比较都非常有趣:“拉丁民族中,配偶关系不大受到尊重:意大利、西班牙、法兰西的戏剧和小说,老是用‘通奸做主要题材;至少那几个国家的文学以情欲为主体,听凭情欲为所欲为。相反,英国小说描写的是纯正的爱情,歌颂的是婚姻;在德国,风流的行为并不光荣,便是在大学生中也如此。在拉丁国家,风流是被宽恕的或容忍的,有时还受到赞许;婚姻的约束和夫妇生活的单调似乎很难忍受。拉丁民族最喜欢事物的外表和装饰,讨好感官与虚荣心的浮华场面,合乎逻辑的秩序,外形的对称,美妙的布局,总之是喜欢形式。相反,日耳曼民族更注意事物的本质,注意真相,就是说注意内容。”
在环境方面,丹纳说:“尼德兰在威尼斯之北1200公里,气候更冷,雨水更多,浮云蔽日的时候也更多。威尼斯派的画和佛兰德斯派的画总体色调不同,相比前者,后者色彩失去一部分温暖,琥珀、火红和棕黄的色调不见了。”
民族性也取决于环境。“尼德兰人生存的地方气候潮湿而少变化,有利于神经的松弛与气质的冷静;内心的反抗、爆发、血气都比较缓和,情欲不大猛烈,性情快活,喜欢享受。他们极想挣钱,孳孳为利,但积聚钱财的要求并没有狂热和过分的程度。他们生性安详沉着,日常的享用恰如其分……在比利时,烹调的技术极高,便是客饭也精美之至,我认为欧洲第一。市房不像我们千篇一律,而是一所独立的建筑物,有特色,有个性,既有趣,又别致。”
丹纳
种族、环境这两种因素基本上是固定的,时代则是会变迁的,而且在丹纳看来,时代的变迁往往朝着不好的方向走。他对历史的叙述有一种厚古薄今的倾向。他说:“真正理想的人物只能在原始和天真的时代大量诞生;直要追溯到远古时代,在各个民族初兴的时候,在人类的童年梦境中,才能找到英雄与神明。”
在他看来,文明化即复杂化,这会产生一些不良的影响。“要绘画发达,土地不能荒芜,也不能耕耘过分。文明过度的特点是观念越来越强,形象越来越弱。如果还能回到形象,那是花足了力气,经过剧烈的病态的抽搐,依靠一种混乱的危险的幻觉才能办到。这便是我们今日的精神状态。我们不是自然而然成为画家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