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故乡(外一篇)

2016-08-19 20:49汪璐
西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二哥外公外婆

汪璐

故乡,在联系上二哥后,它本已模糊的面貌竟日渐清晰起来。我开始寻访13岁前那些与之相关的零碎记忆,开始筹划回乡事宜,开始为未知的人和事莫名兴奋和担忧。春节刚过,我踏上了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四川的一个小县城。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是想探访童年的风景,还是想和那些陌生了的熟人再续前缘,又或者只是渴望着一种亲近,一种抚慰,一种倾诉。

故乡,隐形着我生命里纠缠不清的脉络,再见,是偶然也是必然……

车站,第一次有离别记忆的地方

小县车站,是我第一次有离别记忆的地方。五岁那年爸爸来老家接我进藏,那是一个酷热的时节,外婆跟着到车站送我。我是外婆带的第一个孙女,她十分爱我舍不得我离开,我更舍不得她,可终究我需要回到父母身边。我躲在车里趴在爸爸身上啜泣,车开动的那一瞬间,我抬头,看见外婆肥胖的身体被浸透了汗水的白色背心紧紧包裹着,她正吃力地垫着脚尖奋力向车窗里张望,泪眼婆娑地嘱咐着我已听不见的话语,车轮碾压起的灰尘很快淹没了她挥动手臂的身影……没想到那竟然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那送别的场景也成了我心底永远的疼痛。

我的人生,就在那时,第一次体验了别离。

思绪未尽之时,车已到站,目光穿梭过密密匝匝的人群我竟一眼望见了远处含笑的二哥。记忆里威风凛凛的他没有我想象的高大,虽几十年未见,但样貌还是有着痕迹可循。他刚有了孙女,气度里增添了一个爷爷的分量,竟也慈眉善目,完全不似少年时的怒金刚。

二哥,角色被岁月转换

二哥是我二爸的儿子,也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上学那会他是班里的霸王,打架无人能敌,但后来被同学牢记却是因为他打过我们17岁的音乐代课女老师。那会正读五年级,当时我也在场,不知是为什么起的冲突,只记得女老师边骂边揪起二哥的汗衫,气急败坏涨红了脸,二哥则毫不避让地扭着女老师的肩,气势咄咄逼人,双方僵持着,但女老师明显更吃力,最后在同学们的哄闹声中不了了之……很奇怪这画面我记得如此清晰,甚至二哥自己都模糊了。

初中毕业那年,二哥得以继承了他父亲自来水厂的工作。现在负责全县的自来水管道维修。据说这是个让人羡慕的差事,但多那一点收入的背后是他也付出了更多的辛苦:二十四小时手机待命,一旦哪里管道坏了,他得迅速派人维修,有时半夜也必须出门。也因此,他对整个县的管道布局了如指掌,任何一个偏僻的下水道井盖他都能轻易找到。每次走在街上,听他专家般指指点点时,我会偶尔走神地想起当年那个调皮、恶作剧、高嗓门、表情生动的二哥,不由得唏嘘岁月对人的耐心打磨。

再看二哥的家庭,几乎就是中国式幸福家庭的范本:妻子贤惠漂亮,儿子媳妇听话孝顺,孙女不足一岁但乖巧爱笑;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住房,有宽敞的轿车;作为丈夫、父亲、爷爷的二哥每天七点起床为家人做早餐,然后大家各自投身工作,为这个三代之家做贡献。二哥告诉我,有了二胎政策,他们准备再添一个孙子,上下床都买好了……大概这就是有盼头的日子。

回乡,思念那样长、路那样短

因我到来,二哥特意动用了三天存假相陪,主要是为了带我回乡下上坟。

虽然乡下再也没有一个亲戚,祖屋也卖掉了,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坟都在那里,那里便是我们不敢遗忘的地方。

上坟,也是我故乡之行最期待的一件事。尽管公路已通到了乡里,但我坚持走路回去,我太怀念那条爬坡上坎的乡间小道。及至出发,我的心情竟格外激动起来,仿佛童年要出门走亲戚一般。

在二哥的带领下,我们很快走出了县城,来到了城边的一条土路上。二哥说,这条路就通往乡里。远离城市的地方总是空气更好,看菜地碧绿,鸟声脆响,竹林悠闲,山路起伏,野花绽放,我如孩童般快乐起来,只盼望那条路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一路上,二哥总在给乡里乡亲打招呼,甚至遇到一个骑摩托的老大哥,二哥说是我们小学同学……面对我的出现,他们有人知道,有人疑惑,但都无法对应,是啊,怎么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和面前人到中年的我联系起来呢?这里面相距的不只是时间,还有许许多多互不交集的空间。但在我眼里,这些都不妨碍他们的亲切,因为他们是故乡人,正是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守护着乡土、乡音、乡情,才让我这个游子有了回家的渴望,才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最温润的慰藉。知道我此行是专为亲人上坟,他们都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是家乡人很看重的一件事,无论你在外成功与失败,落魄或富贵,你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先人,因为那是你血脉的起源。

只是,我没想到记忆里那条很长很远的乡路,竟然在我意犹未尽时就走到了,看着手机里显示的6.2公里,我喃喃自语,怎么从城里走来这样短?二哥说,那时你很小,自然觉得进城的路很远,现在路没变是你长大了。这个解释大约是合理的,但我竟然小有失落,因为我预设的奋战之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这就是长大了,我们不光开始缩短城市和乡村的距离,也开始缩短记忆的距离,缩短生与死的距离。

上坟,往事如烟寄哀思

爷爷奶奶的坟地周围长满了高低错落的草木,我本来想清理一下,但二哥说,不到清明节,不能动墓周围的花花草草。在二哥的指点下,我完成了点蜡、上香、烧纸、放炮,这些程序都是有讲究的,不可以随便。除了爷爷奶奶,汪家的几代祖先和早逝的二爸都埋葬于此,我也为他们一一上坟,期望他们不要责怪我隔了太久才来。我曾听爸爸说过,爷爷十分博学,他年轻时在川北盐务管理局任术务股长,但因他文采出众,其时交往的都是以文会友的饱学之士。恰如刘禹锡《陋室铭》中描写的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爷爷曾被邀请去清华大学任教,可惜身为长子,为了照顾老老少少一大家人他不得不放弃远行。退休返乡后爷爷不甘寂寞,自学医术,后来县里响当当的四大名医都是爷爷带出的徒弟。

告别了汪家的坟地,二哥带我到河边转了转,从那里可以去到外公外婆的祖屋和坟。那条小河,曾是我学会洗衣服的地方,是我和小伙伴捉乌棒的地方,是我洗脚丫、戏水的地方。而今,它依然静静地流淌着,只是较之当年萧条了很多。走过几条田埂,见到了童年取水的井,已经荒废了,水井四壁长满了自在的草。村里不再缺水,小河与水井热闹的时光都不复存在了,它们存在的价值仿佛就是以历史见证者的姿态陪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游子凭吊逝去的岁月。

外公家的祖屋和爷爷家的祖屋一样,都早已卖于了他人。如今那地基上建起了小楼,旁边还能见到老屋未拆尽的残垣断壁。在当年的院落里我们找到了当年的邻居夫妇,那个身强力壮的丈夫如今佝偻着背,病痛让他直不起腰,他的妻子正挑粪浇地,除了几许皱纹和白发,神态倒一如从前。他们清晰地记得我,在我的恳请下,那位丈夫拖着艰难的步伐带我们在挤挤挨挨的坟坡上寻到了外公外婆的墓地,曾经分散的两座荒坟前些年已被后人合并还立了碑,可冰冷的碑上没有温情——从墓地的情形能看出,这里很多年都没人来祭奠了,立碑人大抵也只是为了求得心安?

外公外婆在世时,我母亲远在异地工作,只能偶尔寄钱回家,几个姨妈、舅舅因外公被文革牵连从城市遣返回乡也都成了农民,他们迁怒于老人,等不及母亲再见到自己的双亲,老人已在伤心中度完了余生。但他们给予过我的童年温暖,是我心中关于“故乡”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杂草丛生的坟前,上一炷香,烧一叠纸,响一挂炮,叨几句话,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往事如烟任凭吊,先人们俱是无语了。我静默着,在忽明忽暗的纸灰中放飞着自己的哀思。

朱老师,童年的一缕微光

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三年时光我是在老家度过的。朱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她是第一个念我作文、欣赏我文笔的老师,也是后来唯一与我通过信的老师;我则是她班里第一个转自外省的学生,第一个夏天的中午不用留校趴在课桌上午睡的学生……她让我这个不算优秀的学生第一次体验到了被“偏爱”的小幸福!“朱老师”这三个字,也成了我童年的一缕微光,影印着那一段岁月。

记得读五年级时,我总爱在课余看白话版的《西游记》,那是爸爸留在老家阁楼上的书。有次上课铃响起都没有察觉,以至全班都起立了我还埋首书中,朱老师径直走到我面前,没收了书。过了几天,朱老师带全班同学参观位于县城城东的圆角洞,回来让我们写作文,我便把《西游记》中观世音菩萨的形象描述了进去,朱老师看后大加赞赏,当着全班同学表扬我没白看小说,并把书还给了我。这份鼓励也许是我游进文学海洋的初始动力。

漫长的岁月里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在网络的强大搜寻下年前我终于找到了朱老师。只是见面的一瞬间,我竟然完全不能对号入座——昔日精力旺盛、身体健壮的她有一天会是这样瘦小、苍老……她记得我太多的故事,记得我写过的一些作文内容,甚至记得我的亲戚、朋友。我拉着朱老师干瘪变形的手指,听她慢慢叨着我的往事,目光悠远却并不看我,对于我身体相貌的巨大变化没有丝毫讶异,心里忍不住就隐隐作痛起来:她记忆着我的少年时光却不熟悉眼前的我。此刻我只是一个与她最喜欢的那个学生有着一样名字的客人。于我,见到朱老师是完成了一个夙愿却失落了沉淀经年的牵绊,但得以再续前缘终是幸事,因为我又可以放下一些东西了。

临别时,朱老师送我一盒柠檬面膜,是故乡的特产,不知用它能否敷出一点童年的模样?

德玉,和你走过时光荏苒

回乡第二天,我见到了德玉。论关系,她曾经是我的同学;论家族辈分,她是我的侄女;论年龄,她是我的姐姐;论感情,她是我的好友……真够复杂的。但我们时隔几十年后的见面却很简单,她一句“你来了!”跨过了时光荏苒,我回一句“明天去徒步!”绕过了岁月沟痕。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近乎荒谬,然而很自然,没有别扭。这也许得感谢网络,让我们提前扫去了距离,又或许我们的内心从来就没有距离。

之前她看我在微信里发了很多关于徒步的图片,就忍不住约我回老家和她一起徒步。我也觉得,与其对坐着寒暄,不如迈开步子走进原野。

阳光明媚的清晨,我、二哥和德玉向着城郊出发,目标是城郊的滴水岩村。山路景致很美,尤其是看到岩胡子、芭茅草、野竹林、石板房这些记忆中的画面,简直让我心旷神怡,恨不得走远点再走远点!最让我开心的是德玉和二哥都是走路的好手,因为一路聊天、拍照,我们的徒步也有了郊游的味道。德玉依然那么开朗、热情,我们不知道双方这几十年是怎样度过的,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只要找到了彼此,岁月就会被衔接,没必要着急。就像这场徒步,走快了是练腿力,走慢了是看风景,但只要你走下去,都会到达目的地。

故乡,可以让我完整的地方

因为工作原因,故乡之行仅仅两天就结束了。似乎还有很多地方我没有去,还有很多人我没见,但总算来过这一趟。因为这一趟,它在我的文字里将不再是离愁,不再是牵绊,而是一种永恒,是可以让我完整的地方。

我曾经以为,很多东西如果变成了记忆,人就会在某个阶段想把这段记忆刨根究底,想重温旧时光,想再品尝那些爱恨离别……却不知,当我开始返回来路时,才发现每个记忆都在寻访的路上变淡变远,再次触碰它们,我不经意就放下了牵挂的执念,因为时间、空间都未能让它们正真远离过我的内心,它就在那里,不因我的想念变得更亲切,也不因我的淡忘变得面目可憎,我何必自扰?

人生一世,或许就是这样不停拿起然后又不断放下的过程,最终,我们都将身轻如羽翼,飘落进尘埃。但这个过程我们必须有,要不有什么可拿起的又有什么可放下的?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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