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海
(合肥市行政学院 科研处,安徽 巢湖 238000)
有秩序的和谐社会
——爱因斯坦的社会观*
周德海
(合肥市行政学院 科研处,安徽 巢湖 238000)
摘要:爱因斯坦是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他所创立的科学理论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宇宙观,他对社会的认识和理解也思想深邃、见解独到。爱因斯坦的社会观,不仅深受他的个人经历和科学思想的影响,而且与他的哲学思想有着直接的关系,是他的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在社会领域中的自然延伸。因此,爱因斯坦是在他的宇宙宗教“上帝”概念的基础上,为了避免和消除他所经历和感受到的种种社会不幸,主张构建一个“有秩序的和谐”社会。这种有秩序的和谐社会,具体表现为“和谐的人”和“健康的社会”的统一。在爱因斯坦的社会观中,既有真知灼见,也有时代局限和主观失误。
关键词:爱因斯坦;社会观;有秩序的和谐社会
爱因斯坦是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他创立的科学理论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宇宙观[1]。爱因斯坦也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他通过对日常思维领域中属于“实在”概念的批判性考查,实现了科学认识论的革命性变革[2];爱因斯坦在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中形成他自己的“宇宙宗教”哲学,不仅是人类哲学史上一种全新的哲学形式,而且成为他从事科学理论研究的指导思想[3- 4]。
爱因斯坦在青少年时代经历过专制的学校教育的压抑和民主的学校教育的熏陶,遭遇过求职的艰难、失业的痛苦和无端的歧视,感受到生活的困苦、世态的炎凉和友情的可贵。在成为科学界的著名学者和世界名人以后,爱因斯坦既享受到热情的颂扬、尊贵的地位和优厚的待遇,也遭遇过激烈的批评、恶意的攻击和严酷的迫害。这使爱因斯坦对社会有一种更为深刻的认识。爱因斯坦的科学理论研究,追求的是宇宙本质和规律的统一性和简单性。爱因斯坦的哲学,是他在自己的科学理论研究过程中,形成的对“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的信仰[5]243。反过来,爱因斯坦的全部科学理论研究活动,都是在他的哲学的指导下,对他所信仰的那个“上帝”的追求。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认为,“哲学可以被认为是全部科学研究之母”[5]519。从这方面看,爱因斯坦关于社会的基本观点,是在他的个人经历、科学思想和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形成的。简单地说,爱因斯坦是在他的“上帝”概念的基础上,为了避免和消除他所经历和感受到的种种社会不幸,主张构建一个“有秩序的和谐”社会。这种有秩序的和谐社会,具体表现为“和谐的人”和“健康的社会”的统一。
爱因斯坦认为,“对于个人来说,‘社会’这个抽象概念意味着他对同时代人以及以前所有各代人的直接关系和间接关系的总和”[6]269。在社会与个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上,爱因斯坦一方面强调,在社会中积累着前代人和当代人创造或生产的物质成果和文化成果,它们为各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的生存和发展提供着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资料。他指出:“是‘社会’供给人以粮食、衣服、住宅、劳动工具、语言、思想形式和大部分的思想内容。”[6]269-270“我们胜过野兽的主要优点就在于我们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之中。一个人如果生下来就离群独居,那么它的思想和感情中所保留的原始性和兽性就会达到我们难以想象的程度。”[6]270
另一方面,爱因斯坦认为,当代每一个人从社会中获得的物质生活资料和精神生活资料,都是“过去无数世代中许多有创造才能的个人”和“我们这个时代产生的‘许多天才人物’”发明和创造的[6]38,159。“要是没有能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有创造能力的个人,社会的向上发展就不可想象。”[6]39但是,毋庸讳言,在任何一个具体的社会中,并不是所有的个人都具有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创造能力,除了极少数具有“高超才能的人”之外,还有大量的“庸才”[6]76,以及“具有普通才能的人”[5]46,更有一些“蠢人”或“暴民”[6]314,486。由于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从根本上说,在人的本性中,不可避免地包含着人的原始性和兽性的因素。这种人的原始性和兽性,在合适的条件下,就会自然地流露出来,甚至有可能在瞬间爆发出来,成为人类社会中的破坏性因素。爱因斯坦在谈到人的理性和激情的关系时说:“理性……比起人类的愚蠢和激情来,的确是微弱的,我们必须承认,这种愚蠢和激情不论在大小事情上都几乎完全控制着我们的命运。”[5]401
为了克服,或者恰当地说,为了控制人类的愚蠢和激情,爱因斯坦提出通过教育培养“和谐的人”的目标。他说:“学校的目标始终应当是:青年人在离开学校时,是作为一个和谐的人,而不是作为一个专家。”[6]146在爱因斯坦看来,学校不是传授知识的工具,“用专业知识教育人”,可以把人训练“成为一种有用的机器”,而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6]310。为了培养和谐的人,学校应当通过“鼓励学生去实际行动”,“发展青年人中那些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质和才能”,培养他们健全的“人格”[6]143。很显然,在爱因斯坦的心目中,他的“和谐的人”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在他所说的“发展青年人中那些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质和才能”中的那个“品质”,即“把为社会服务看作是自己人生的最高目的”[6]143;二是在他所说的“发展青年人中那些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质和才能”中的那个“才能”,即有“个人独创性”的能力和志愿。因此,爱因斯坦的“和谐的人”,便是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质和才能这两个方面的有机统一。
但是,爱因斯坦强调指出:发展青年人中那些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质和才能,并不是意味着要消灭人的个性,把每一个人都变成像一只蜜蜂或蚂蚁那样仅仅是社会的一种工具。如果是这样,这种作为社会的一种工具的个人,最多只是“一种有用的机器”,甚至更像“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6]310。因此,爱因斯坦认为,这样一个“由没有个人独创性和个人志愿的规格统一的个人所组成的社会,将是一个没有发展可能的不幸的社会”[6]143。道理很简单,由这样一个没有个人独创性和个人志愿的规格统一的个人组成的社会,将是一个极其单调、没有色彩的社会。这些人或许能够整齐划一、尽职尽责地接受指令,完成任务,但是却没有独立工作的主动性和创造性。我们曾经经历的由一块块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的“砖”,或者由一颗颗“合格的锣丝钉”的个人所构成的社会,正是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没有发展可能的不幸社会。与这种没有发展可能的“不幸的社会”相反,爱因斯坦主张并且倡导一种“健康的社会”[6]305。
爱因斯坦认为,健康的社会首先是“给个人的个性以和谐发展机会”[6]10,使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来发展他的潜在天赋”[6]157。“只有这样,个人才会得到他所应得的满足;而且也只有这样,社会才会达到它最大的繁荣。”[6]157因此,健康的社会应当把“尊重那些诚挚地追求真理和科学知识的人的自由……作为整个社会的最高利益”[6]48- 49。在爱因斯坦看来,要是没有这种自由,就不会有杰出的文学家、科学家、音乐家,自然也就不会有杰出的文学艺术作品、科学技术发现和发明,更不会有把人从生产生活必需品所需要的苦役中解放出来的机器,人民群众也就没有条件享受廉价的书籍、便利的交通,以及文化和艺术生活,甚至大多数人会过着被压迫和被奴役的生活,就像在古代亚洲的庞大专制帝国中所过的生活那样。因为“只有个人才能思考,从而能为社会创造新价值”,“只有自由的个人才能作出发现”[6]39,203。因此,“要是没有能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有创造能力的个人,社会的向上发展就不可想象”[6]39。爱因斯坦在这里所说的“自由的个人”,包括个人所具有的两个方面的自由。其中,一是“外在的自由”。它一方面表现为“这样的一种社会条件:一个人不会因为他发表了关于知识的一般和特殊问题的意见和主张而遭受危险或者严重的损害”[6]179-180。它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科学发展所必需的“言论自由”“教学自由”,以及科学知识的“交换自由”[6]179-180。另一方面,这种“外在的自由”是指“人不应当为着获得生活必需品而工作到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从事个人的活动的程度”,爱因斯坦把这种外在的自由称为“第二种外在的自由”[6]180。在爱因斯坦看来,如果没有这第二种外在的自由,在言论自由中所包含的“发表的自由”,对他就没有用处。除了这种“外在的自由”以外,爱因斯坦认为,“科学的发展,以及一般的创造性精神活动的发展,还需要另一种自由,这可以称为内心的自由”[6]180。这种内心的自由,就在于“思想上不受权威和社会偏见的束缚,也不受一般违背哲理的常规和习惯的束缚”[6]180。爱因斯坦把这种内心的自由,看成是大自然难得赋予的一种礼物,也是值得个人追求的一个目标。
但是,这种以自由的个人为基础的社会,必须有作为“基本目的和基本价值”的道德和伦理,以“影响个人的行为、志向和判断”[6]174,才能维持其健康的发展。在爱因斯坦看来,这种作为健康社会的基本目的和基本价值的道德和伦理,只有宗教才能提供,也只有在对宗教的信仰中才能确立。早在少年时代爱因斯坦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胃,就注定他要参与个人利益的追逐,尽管这种追逐是很残酷的,但是,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却是毫无价值的。而能够把人们从这种“‘仅仅作为个人’的桎梏中,从那种被愿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只能是宗教[5]2。少年时代的爱因斯坦在追求知识和真理的过程中,一方面中止了通过传统的教育机关灌输给他的那种神学宗教,另一方面在这种神学宗教感情的基础上,确立起他的初级形式的宇宙宗教思想。这种初级形式的宇宙宗教思想,通过对我们之外的那个“巨大的世界”的“凝视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样”吸引着他,从而“找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安宁”[5]2。在爱因斯坦看来,宗教“所涉及的是目标和价值,并且一般地也涉及人类思想和行动的感情基础”[6]253,被科学清洗了道德宗教的拟人论的渣滓,可以帮助人们“对生活的理解能达到宗教的精神境界”[6]186,即“从个人的愿望和欲望的枷锁里完全解放出来,从而对体现于存在之中的理性的庄严抱着谦恭的态度”[6]185,进而确立为社会和全人类服务的崇高目标。
以自由的个人为基础的社会,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自由人,因而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表现为自由的个人之间的关系。为此,爱因斯坦认为,人民中间的宽容精神和公民自由,以及人权、民主、法治,是以自由的个人为基础的健康社会所不可缺少的基本要素。在爱因斯坦看来,“宽容意味着尊重别人的无论哪种可能有的信念”,“公民自由意味着人们有用言语表示其政治信念的自由”[6]106。所谓人权,“实质上是指:保护个人,反对别人或政府对他的任意侵犯;要求工作并要求从工作中取得适当报酬的权利;讨论和教学的自由;个人适当参与组织政府的权利”[6]322。虽然爱因斯坦没有对民主进行专门的论述,但是,从他对民主的赞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所说的“真正的民主”[5]44,包括“自由行动和自我负责”[5]43,“在法律面前公民一律平等”[6]106,以及政府的权力受到限制,等等。关于法治,在爱因斯坦看来,民主国家的法律,自有它们的合理性。但是,就像任何一个科学定律或科学规律,都是对客观世界本质和规律的近似的反映一样,人类社会中制定的任何一项法律,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局限性或缺陷。因此,在良心与法律之间,爱因斯坦认为良心高于法律。当法律与良心发生冲突时,“应以良心来代替法律的权威。”[6]322其理由是:“盲目服从那些我们认为是不道德的国家法律,只会妨碍为改革这些不道德的法律而进行的斗争。”[6]329爱因斯坦在这里所说的“良心”,应当是指他的宇宙宗教的上帝之心。而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的上帝之心,在人类社会中,则是社会最深刻的本质和最普遍的规律。否则,这个“良心”就会成为一个没有客观性的主观任性[6]329。
这种健康的社会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它需要所有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的个人共同争取、保卫和维护。爱因斯坦认为,个人的社会正义感和社会责任心,是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所不可忽缺的,健康的社会需要所有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的个人共同争取、保卫和维护[6]43,112,134,196,212。因此,包括科学家在内的有才智和有能力的公民,“有义务在政治上积极起来”,“通过组织和集体的行动”,“尽力保护他们自己和社会,不使言论自由和教学自由受到任何侵犯,并且他们应当在这方面永远保持警惕”[6]168。否则,“民主社会的健康发展是不可能的”[6]193。
在爱因斯坦的社会观中,最突出的是他提出的科学进步引领社会发展的思想。爱因斯坦认为,科学对于人类事务的影响有两种方式。
一是科学通过技术,生产出改变人类生活的工具。爱因斯坦在这里所说的改变人类生活的“工具”,大体上包括两个方面。其中,一方面是物质生活方面的工具,各种科学技术的发现和发明,“给予人类的最大实际利益”,是“它们使人从极端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而这种体力劳动曾经是勉强维持最低生活所必需的”[6]135。关于这方面的内容,爱因斯坦在不同的场合,作了多方面的阐述。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方面的工具。尽管爱因斯坦没有直接提出“社会关系方面的工具”的说法,但是,在爱因斯坦所说的“首先使真正民主成为可能的是科学家”中[6]59,明显地包含着“社会关系方面的工具”的意思。因为在爱因斯坦看来,由于科学所产生的实际效果,普遍降低了人们的劳动强度,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提高了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水平,在客观上推动了社会的自由、平等、人权的发展,加快了社会的民主进程。民主既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社会管理体制。作为社会管理体制,在马克思主义中被称为“社会的物质设施”,而在爱因斯坦那里,则完全可以作为“社会关系方面的工具”。
二是科学具有教育的性质,它能够作用于人们的心灵。爱因斯坦认为,这种作用具体地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方面是科学“通过对人类心灵的作用,克服了人们在自己面前和在自然界面前的不安全感”[6]137。在爱因斯坦看来,“科学在发展逻辑思维和研究实在的合理态度时,能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世上流行的迷信”[5]284,使普通公众“相信人类的思维是可靠的,自然规律是普天之下皆准的”[6]137,从而使人类逐步摆脱对来自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自身的盲目力量的恐惧。另一方面是科学能够克服人类的盲目自大和狂妄幻想。爱因斯坦在评价哥白尼的伟大贡献时认为:“哥白尼的这个伟大的成就,不仅铺平了通向天文学的道路;而且也帮助人们在宇宙观上引起了决定性的变革。一旦认识到地球不是世界中心,而只是较小的行星之一,以人类为中心的妄想也就站不住脚了。这样,哥白尼通过他的工作和他的伟大的人格,教导人们要谦虚谨慎。”[5]601再一方面是科学“像一切高尚的文化成就一样,它们可用来作为一种有效的武器,以防止人们屈从于一种使人意志消沉的物欲主义的危险”[6]197,从而提高人们的思想境界。
很显然,在爱因斯坦提出的科学进步引领社会发展的思想中的“科学”,主要是指自然科学,是自然科学的进步,引领着社会的发展。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爱因斯坦不重视人文社会科学对社会发展的引领作用。爱因斯坦在谈到学校教育应当是以文科为主,还是以理科为主的问题时,他说:“对于古典文史教育的拥护者同注重自然科学教育的人之间的抗争,我一点也不想偏袒哪一方。”[6]146也就是说,爱因斯坦把文科和理科看得同样重要,甚至在谈到“培养独立思考的教育”时,特地“把‘人文学科’(the humanities)作为重要的东西推荐给大家”[6]310。爱因斯坦也没有忽略艺术对提高人的思想境界的作用,他认为,在这方面大艺术家超过科学家[6]36。因为在爱因斯坦看来,“一切宗教、艺术和科学都是同一株树的各个分枝。所有这些志向都是为着使人类的生活趋于高尚,把从单纯的生理上的生存境界提高,并且把个人导向自由”[6]149。在这里,我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爱因斯坦所说的科学进步引领社会发展,是指不断进步中的科学引领着社会的发展,而不是一些人所说的那种由人为确定的某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哲学社会科学,或者用人类历史上曾经产生过的某一哲学社会科学的思想体系,来引领社会的发展。爱因斯坦指出:“我们的科学进步得如此之快,以致大多数原始的论文很快失去了它的现实意义而显得过时了。”[5]177过时的科学理论不具有引领社会发展的功能。这种社会的发展是由科学技术引领的思想,不仅完全符合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那种人的劳动的本质规定,而且更加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从而克服了所谓“英雄创造历史”或“人民群众创造历史”观念的缺陷。
与此同时,爱因斯坦也意识到,科学的发展也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但是,爱因斯坦认为,造成这种灾难的责任,并不在于科学和科学家,而在于政治和政治家。在被问到造出原子弹的科学家在道义上是否应对原子弹所造成的破坏负责时,爱因斯坦明确回答说“在于政治家”[6]263。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发明刀子是为了人们的生活更方便,而罪犯用刀子杀人,与刀子的发明者应当没有任何关系。被学界广为垢病的爱因斯坦敦促美国政府生产原子弹这件事,爱因斯坦的目的在于预防纳粹领先于盟国得到它。至于美国对日本使用原子弹,既是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惩罚,也是为了减少盟军登陆日本本土时的战争伤亡,促使日本尽快无条件投降,早日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需要,因而它们在本质上符合爱因斯坦的道德和伦理原则。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疑都是正确的选择[7]。
就像任何一种具体的科学理论都具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一样,爱因斯坦的科学思想和哲学思想都会因为时代的局限性而过时。晚年的爱因斯坦在谈到他所创立的相对论时说:“我感到在我的工作中没有任何一个概念会很牢靠地站得住的,我也不能肯定我所走的道路一般是正确的。”[5]485旧的科学理论之所以被新的科学理论所超越和取代,是因为旧的科学理论自身所具有的时代局限性。爱因斯坦在他的科学思想和哲学思想基础上形成的社会观,自然也有其时代的局限性。
爱因斯坦社会观的时代局限性,最突出地表现为爱因斯坦对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过高期望。爱因斯坦主张实行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思想,主要基于两点考虑:一是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在大幅度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同时,使相当数量的直接劳动者失去工作,陷入贫困;二是在科学和技术的推动下,自由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无政府状态,不可避免地导致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不仅造成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而且直接破坏了社会生产力。因此,爱因斯坦认为只有实行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两个问题。他说:“我深信,要消灭这些严重祸害,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建立社会主义经济,……在这样一种经济制度里,生产手段归社会本身所有,并且有计划地加以利用。计划经济按社会的需要而调节生产,它应当把工作分配给一切能工作的人,并且应当保障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能生活。”[6]273尽管爱因斯坦提醒人们应当记住:计划经济还不就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本身还可能伴随着对个人的完全奴役。社会主义的建成,还需要解决高度集中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如何防止行政人员变成权力无限和傲慢自负,怎样能够使个人的权利得到保障,以及确保有一种民主的平衡力量对行政权力的制约等一系列问题[6]273-274。很显然,爱因斯坦的这些对社会主义计划经济隐隐的担忧,是以他的和谐的人和健康的社会观念为基础的,但是,爱因斯坦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在生产力还不足够发达的前提下,计划经济必须以国家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的高度集中为必要条件,而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权力的高度集中,必然地会与个人的自由发展和个人的独立人格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因而个人的权利和社会的民主很难有立足之地。此外,爱因斯坦也没有意识到,计划经济是一个异常复杂的系统工程,在一个国家内无视生产力发展状况强制实行计划经济,不仅是任何人或组织根本没有能力完成的任务,而且必然地产生严重的“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等各种弊端[8],从而极大地阻碍科学技术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如果说爱因斯坦在20世纪30年代初,针对当时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主张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6]91,在后来《对苏联科学家的答复》中,对苏联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给予高度的评价[6]242,是由于爱因斯坦不了解当时苏联国内的实际情况*苏维埃俄国对外国的来访者,通常采用“造假”的方法,让他们看到苏俄政府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因而来访者所看到的,“其实是苏俄的假象”。(参见林建刚:《徐志摩对苏俄态度的转变》,《报刊文摘》2013年2月27日第3版)爱因斯坦没有访问过苏联,他对苏联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正面评价,最大的可能是来自苏联的对外宣传。即便爱因斯坦访问过苏联,也难免受到苏联官方的刻意蒙蔽。另一种情况也许值得一提,早期的爱因斯坦对社会主义理论有很大的兴趣,1935年,爱因斯坦在美国普林斯顿结识有苏联间谍背景的雕塑家年科年夫的美丽妻子玛加丽塔,他们维系了20年的情人关系。(参见诚夫:《爱因斯坦的“三角恋情”》,《世界文化》2003年第2期,第29-30、33页)爱因斯坦对苏联的一些观点,很难说不会受到这种私情的影响。,那么,爱因斯坦在1949年5月写作《为什么要社会主义》一文时,苏联的社会主义给外界的感觉是生机勃勃、繁荣昌盛、前途远大,远没有解体的迹象;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还没有建立,后来的改革开放和实行市场经济体制毫无踪影。所有这些后来的变化,在当时甚至连最大胆的想象都没有可能。因此,爱因斯坦对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过高期望,不能不说是由他所处时代的局限性造成的。
在科学的理论研究中,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科学家们“不能任性或感情用事”[6]280。但是,爱因斯坦在谈到他对人类事务所发表的看法,他的感情比起他的理智来,“要更加起决定作用”[6]31。这显然违背了科学理论研究的一个基本原则。因为任何掺杂着个人感情因素的理论研究,都会在研究素材的选取、看问题的角度,以及由此所得出的结论等方面,难以甚至不可能做到客观和公正。
也许是由于年青时的爱因斯坦经历过的失业的痛苦和求职的无奈,用我们当今中国的话说,如果不是通过“关系”,爱因斯坦是不大可能会得到伯尔尼专利局里的那份工作的。这对于当时那个心高气傲、怀才不遇的年青人爱因斯坦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屈辱,这在他的心里无疑会留下阴影,使他表现出对失业现象的憎恨情感。当然,功成名就以后的他虽然没有失业之忧和求职的烦恼,但是,出于正义感和同情心,他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失业和有竞争的压力。正是在这种感情的影响下,爱因斯坦社会观的主观失误,突出地表现为他在抑制竞争和消除失业问题上的矛盾心态。一方面,爱因斯坦的自由的个人思想,鼓励和倡导人们追求独立的个性,发展自己的内心自由和外在的自由,通过自己的创造性的才能,在科学技术和文化等各个领域中,为社会或为全人类做出尽可能大的贡献;但是另一方面,爱因斯坦从他的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以及他所主张的和谐的人和健康的社会中,强调的都是不同的个人之间、不同的种族之间、不同的国家之间,以及在个人、集体、社会或国家之间,应当和平共处、相互宽容、互相信任、友好互助、通力合作,而他们之间的相互竞争,则不利于“和谐的人”的成长,是“健康社会”中的破坏性因素。对此,爱因斯坦认为,在教育制度中,“把夸张的竞争姿态教给学生,训练他们对好胜喜功的崇拜,以作为他们未来生涯的一种准备”,既是“对个人的摧残”,也是“资本主义的最大祸害”[6]273。
为了抑制人们在社会经济领域中的竞争,爱因斯坦认为经济自由应当受到来自国家两方面的限制:一是“在各个工业部门中,都应该通过法律来缩短每周工作时间,使失业能有步骤地消除掉”;二是“应当确定最低工资,使工人的购买力能跟得上生产发展的步调”[6]92。很显然,爱因斯坦的这种设想,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首先,“资本家之间的竞争”,“甚至连民主组织起来的国家也无法有效地加以控制”[6]272;其次,“技术的进步经常产生的是更多的失业”[6]273,工人们为了生存,必然会进一步强化他们之间的竞争。因此,爱因斯坦关于消除失业和保证工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这种设想,在资本主义的国家中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那么,在爱因斯坦所追求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中,是否可能实现爱因斯坦的这一设想呢?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解,在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体制中,“劳动的供求之间、生产与消费之间的调节,经常通过政府的控制来实现”[6]119。但是,由技术发展所造成的大量失业和生活水平普遍下降的情况,爱因斯坦提出了一种可能的解决思路。他认为,人在出生时,通过遗传已得到了一种类似于“蚂蚁和蜜蜂”那样的团结、互助的生物学素质,而人类在后天的发展过程中,又通过“主要的文化型式和社会中占优势的组织类型”[6]270,获得一种类似于“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文化的型式》(PatternsofCulture)这本书中”描写的关于普韦布洛印地安人“在部落里培养了一种有节制的、合作的生活方式”[6]255-256。在爱因斯坦看来,在这样的社会中,既没有竞争,也不会有失业,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和谐而安宁。但是,正是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各样追求着各自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创造并维持着一个生机勃勃的社会[9]。关于这一点,爱因斯坦也有深刻的认识。他在谈到科学家们追求真理的科学活动所具有的特性时认为,“从社会的观点来看,他却由此而发展成为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6]290。正是这些类似于“古典经济学中的经济人(Homo oeconomicus)那样”的极端个人主义者,不仅促进了科学的发展,而且使科学“保持其蓬勃的生气”[6]290-291。
很显然,一个没有竞争,也没有失业的社会,只能是一个没有生存动力、缺少蓬勃生机的社会。这个道理很简单,工人的就业与技术的进步,是一对天然的矛盾。因为每一种机器在投入生产以后,都会造成大量的工人失业,因而工人在本质上是反对技术进步的,这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也有深刻的阐述。因此,爱因斯坦站在工人的立场上,主张通过缩短工人的劳动时间和增加工人工资的办法来减少以致最终达到消除失业,只能以阻碍技术的进步为代价,其结果不仅造成社会生产力在低水平上徘徊,许多产品不能及时更新换代,而且不可避免地陷入生活必需品的严重短缺,人们的基本生存条件难以维继。我们过去曾亲身经历的那个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时代,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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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仲秋)
DOI:10.3969/j.issn.1673- 8268.2016.04.015
*收稿日期:2015- 07-31
作者简介:周德海(1950-),男,安徽巢县人,教授,主要从事科学史和自然辩证法研究。
中图分类号:C91- 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 8268(2016)04- 0088- 07
The Orderly Harmonious Society: Einstein’s View of Society
ZHOU Dehai
(ScientificResearchOffice,HefeiAdministrationCollege,Chaohu238000,China)
Abstract:Einstein was the greatest philosopher and physicist in the 20th century. His scientific theories deeply changed man’s world outlook. His thoughts and opinions are deep and original. His social outlook was influenced not only by his experiences and scientific thoughts, but also by his philosophical thoughts. His social outlook was the natural extension of the concept of God in the universal religion. Therefore, Einstein,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God in the universal religion, insisted on creating an orderly and harmonious society, hoping to avoid and eradicate the social misfortunes in his life. The orderly and harmonious society was a unification of harmonious man and healthy society. In Einstein’s social outlook, there was not only real knowledge and deep insights, but also the limitation of the times and subjective faults.
Keywords:Einstein; view of society; orderly harmonious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