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咸菜 茨菇汤
◎汪曾祺
传统的味道,经典的文字,汇成了属于中国人的美食记忆。它不仅是对味觉的文字回忆,更能使我们品味到华夏美食的精华和千年的文化底蕴;它不仅能解一时之馋,更能被珍藏于书架,时时细品美食背后隽永的意蕴。品中华传统美食,赏名家经典文字,感动我们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还有历史、人情、故乡的记忆。
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们那里过去不种白菜,偶有卖的,叫做“黄芽菜”,是外地运去的,很名贵。一盘黄芽菜炒肉丝,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汽,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
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汤。或者叫做茨菇咸菜汤,都可以。
我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菇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
我19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茨菇,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菇、土豆。
因为久违,我对茨菇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的菜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茨菇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个人“包圆儿”了。
北方人不识茨菇。我买茨菇,总有人问我:“这是什么?”“茨菇。”“茨菇是什么?”这可不好回答。北京的茨菇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
我想念家乡的雪。
选自《人间草木》
点读
这篇散文文字平淡,但意蕴丰厚,读来别有一种动人的味道。作者叙述咸菜茨菇汤的制作,娓娓道来,可以说充满了乐趣,洋溢着情趣。文中虽然没有写咸菜茨菇汤的具体吃法,但是在沈老师家的聚会场面,北京菜市场卖茨菇的所见所闻,却从侧面表现了作者对咸菜茨菇汤的情感,尤其是文章结尾两句实在让人回味,寄托着作者对家乡的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