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
他那么鲜活地活着,带着一身的缺点和闪光。他让我们轻易地原谅了自己活得漏洞百出,他让我们觉得生活如此值得拥有和珍惜。
美国作家海瑟·兰德除了写作,还有一个重大的义务工作,就是给逝者写讣告。二十年间,她写了400余篇讣告,介入了400余场人生。有人说,如果不是如此,她可能拥有更高的成就。海瑟却坚持认为让文字和生命在一起,才是最高的成就,也是最好的人生。
用文字向生命致敬
海瑟在一个叫海恩斯的小镇上生活了小半生,从未想过离开。小镇位于美国阿拉斯加东南部,只有2500人左右,被海洋、高山、盛产鱼类的湖泊与河流围绕着。小镇居民大多是渔民或商人、政府人员。人们相互熟识,全镇的信箱都摆放在同一间屋子里。海瑟在这样一个熟人社会里,以写书为生,安逸、平静,一如她的文字。
1996年的一天,海恩斯唯一一家报纸的编辑约翰敲开了海瑟的书房,悲伤地说:“波蒂亚阿姨去世了。”海瑟回答:“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报纸上应该有她的讣告,明天大家会去给她送行。”“可今天的报纸上并没有她的讣告。”约翰面露难色地继续说,“波蒂亚阿姨留下了遗嘱,坚决不同意刊发讣告。”
约翰是这家报社唯一的记者,小镇上逝者的讣告几乎都由他执笔。波蒂亚在遗嘱中写道:“我不能容忍他把我的名字简单替换至别人的讣告上,好像我的一生跟那个人和上上一个去世的人一样。这样,我会死得很不开心。”
波蒂亚的遗嘱深深打动了海瑟,那句“我会死得很不开心”,令海瑟瞬间对这个并不熟识的老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于是,她答应了约翰为波蒂亚撰写讣告的请求。
海瑟拜访了波蒂亚的子女和生前好友,她发现波蒂亚这样一个灿烂的生命,是无法用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多少岁来简单概括的。
作为一个早年丧夫的单身女子,波蒂亚为了让孩子们父爱不缺席,公开征集临时爸爸。这在当时的小镇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有不怀好意的男子来做义工。波蒂亚曾经用一把扫帚赶走一个对她图谋不轨的男子,然后,回头笑着对她的一双儿女说:“你们看,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配得上做父亲。但你们长眠地下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波蒂亚42岁那年,在旅途中和外省的一个男子一见钟情,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很可惜,在他们即将谈婚论嫁时,这个男子突然遇到了一位比波蒂亚更年轻漂亮的姑娘,并以闪电般的速度与其结了婚。波蒂亚和闺密一起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大度地感谢他给了她一段美好的时光。从此,两人再无交集。尽管波蒂亚十分深爱并思念对方,但她再也没有打扰过他,亦从不曾怨恨。每次跟闺密提及此人,说的都是他的好,和对他曾经爱过的感激。就算最后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她亦向他坦白了这段经历,并告诉他:“我可能无法像爱他那样爱你,但我不想带着秘密和你在一起。”
最后,海瑟这样给波蒂亚写讣告——“作为一个单亲妈妈,波蒂亚给儿女最大的财富不是征集临时爸爸,而是参加完她最深爱的男友婚礼后,她回到家里,对儿女坦白说:今天我实在伤心得做不了晚饭了。可是,我的孩子们,当你们饿得前心贴后背时,你们要想想,那种悲伤不及妈妈失去爱人的百分之一。波蒂亚的女儿说:那一刻,妈妈脆弱得很可爱,也让我们看到了爱情的美好。我和哥哥后来都谈了很好的恋爱,我们没有单亲家庭孩子会出现的爱无力。这很大程度上跟妈妈的影响有关。波蒂亚去世后,她的丈夫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或许没有最深刻的爱情,但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最美好的友情和亲情。”在波蒂亚讣告的结尾,海瑟深情地写道,“有些人,她在时,你不以为意。她走了,你才会发现,她如此值得阅读。”
小镇很小,而波蒂亚是那样一个平凡的女子,可直到她离开,海瑟才知道她的一生原来并不平静。重要的是,对于她的子女和闺密来说,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甚至影响着他们的一生。
这样的生命,这样的结识,令海瑟对人、对命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用了三天的时间完成了波蒂亚的讣告。她甚至觉得这有可能成为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场写作。事实证明,这样的讣告令小镇人民耳目一新。波蒂亚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除了她的生前亲友,很多人与她素昧平生,但他们看了讣告之后,自发前来送行,向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生命致敬。
一篇讣告一场修行
继波蒂亚之后,越来越多的逝者家属找到海瑟,希望由她执笔,为逝者写一份独一无二的讣告。海瑟有求必应。于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场写作,更是一场修行——以死来关照生。
米亚林英年早逝,作为海恩斯镇上著名的零售商,他生前为大家提供了无数的生活必需品,身后也为大家提供了无数绯闻。先后有三个女子声称自己的孩子是米亚林的私生子,要求继承他的遗产。
站在风暴中心的米亚林的妻子林娜找到海瑟,她深情回忆起米亚林生前的每一个细节:作为商人,他童叟无欺,一直免费给镇上的孤寡老人提供日用品;作为丈夫,他为林娜做了一辈子的早餐,放了一辈子洗澡水;而作为父亲,他从不曾因为儿子智力上的残缺而对他有过丝毫的厌烦。对于林娜想再生一个健全的孩子的愿望,他说:“同一个健全的孩子相比,儿子一定会处于劣势,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不公平。所以,不要考验我们自己,不要考验人性了。”林娜对海瑟说:“不管他身后有多少绯闻,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他,比我想象、比他生前更爱。而且,我那么诚恳地希望他活着,哪怕是朝三暮四,我认为我可以接受,因为,我们都不是完人。”
在为米亚林写讣告时,海瑟的思路多次被泪水打断。她在写作日记中写道:“是的,这是一个不够完美的人,总是忘记关掉花园里的水龙头,甚至有可能拈花惹草,可透过他妻子的视角,我还是不可救药地对他产生了好感,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他那么鲜活地活着,带着一身的缺点和闪光。他让我们轻易地原谅了自己活得漏洞百出,他让我们觉得生活如此值得拥有和珍惜。”
小镇依然像从前一般宁静,但一切似乎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没有人说得清这变化是什么,只是,每当有人离开,大家都会去找寻海瑟写讣告,不管相识与否都尽力去送逝者最后一程。有人说:“在作家海瑟的讣告文字里,我们活过了几生几世。”
对生命、对人性,小镇人民有了不同以往的宽容和了解。准确地说,年复一年,在一场又一场的送行里,大家的精神气象发生了改变,不再轻易褒贬,因为每个生命都有独特的长相。
为逝者建座纸上纪念碑
雷妮是唯一一个活着时就找到海瑟,请求她为自己写讣告的人。作为癌症晚期患者,她深知自己去日无多,希望可以明明白白地走,做好道别。
落日黄昏,在海瑟可以看见河流的书房里,雷妮讲述着自己的一生,也讲述病痛给她的折磨以及对死亡最初的恐惧。海瑟像一个录音机,静静地把所有倾诉的时光留给了雷妮。离开海瑟的书房时,雷妮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说:“亲爱的,你不知道把这份道别做好之后,我内心是多么如释重负。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疾病令雷妮的背稍稍有些驼,可她的背影很轻松,是那种该离别时,绝不拖泥带水的利落和乐观。
是的,我们习惯于团聚,却并不擅长告别。雷妮口述、海瑟实录的讣告不仅让雷妮走得安详,也给了不舍的家人深深的治愈——当生命成为累赘,她有权利选择离开,而不是在医院里靠输血针、呼吸机、痛苦的心肺复苏抢救来苟延残喘。
就这样,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海瑟除了日常的写作,义不容辞地接下了为小镇的逝者写讣告的差事。二十年间,她写下了400多篇讣告,“每一次写作都仿佛跟随一个人走了一生”。
一位与海瑟合作多年的出版社编辑对海瑟说:“如果不是义务地做这件事情,你可能在写作方面有更大的成就。”海瑟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恰恰是我最大的成就。没有什么比人,比生命更值得书写。”二十年,海瑟为海恩斯的逝者搭建了一个又一个纸上纪念碑,让那些离开的生命都有迹可循。
事实上,于小镇人来说,海瑟不仅是一个生命写作者,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倾诉者,他们在她的讲述与追忆里,逝亲之痛被收纳被理解,那是有处安放的伤痛。
黄昏时分,海瑟喜欢去海边散步,途经小镇最主要的干道,总会遇到熟人,轻浅地招呼一声,彼此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有时,早晨起来,海瑟的窗前会有鲜花,或是热乎乎的乳酪,或是一只毛熊公仔。海瑟喜欢这样的小镇,彼此在心灵上很近,但从不贸然打扰。
海瑟喜欢这样的家乡,有一生一世的终老感。她说,她准备给自己写一篇讣告,讣告里,会满是她对海恩斯的脉脉情深。
(编辑 张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