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中的“书记”和“市长”

2016-08-11 18:59张慧瑜
南风窗 2016年15期
关键词:市长纪录片书记

张慧瑜

如何理解经济发展背后的社会创伤,作为发展蓝图制定者和实施者的地方官员又如何平衡经济发展与百姓民生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是《书记》和《中国市长》给我们带来的思考。

近些年,有两部纪录片显得格外特殊,这就是新闻记者出身的导演周浩拍摄的《书记》(2009年)和《中国市长》(2015年)。这两部纪录片的特殊之处有两个,一是对纪录片题材自身的突破。一般来说,纪录片擅长关注如农民、农民工、妓女等底层、弱势群体的故事,呈现这些在主流媒体景观中不可见的社会边缘人的生存境遇,这也是纪录片在当下中国文化格局中所具有的魅力。而这两部纪录片的拍摄对象都是当下政府官员,虽然不是省部级高官,但也是主政一方的县市级主要领导,可谓基层政府的“一把手”;第二是与以往一些纪录片对体制持批评态度不同,周浩拍摄的这两部片子对政府官员的呈现比较复杂和多元,反映了中国经济崛起过程中更为真实的政治生态。

相比西方发达国家,大众媒体与政客之间有着密切的互动,甚至一场选举如同电视节目里的选秀一样,公开演讲、公开辩论、刊登广告等都需要借助媒体的平台,而曝光率也直接决定着选举的成败。大众媒体在西方政治中看起来扮演着监督和批评的功能,如著名的水门事件导致美国总统下台、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聚焦》讲述的也是新闻记者揭露教会性丑闻的故事。但实际上大众媒体在西方并非中性、中立的角色,因为西方媒体往往被少数几个大的传媒集团所垄断,而传媒集团也有自身的商业利益和政治诉求。尽管如此,大众媒体已经成为西方政治运作中不可或缺的环节。这种借助大众媒体来实现的迎合选民的选举政治,不仅让善于作秀的政客们经常口如悬河、口是心非,而且选民也被放置在看客、围观者和听众的位置上。与这种西方政治家喜欢与媒体打交道、借助媒体来传递政治主张、渴望被媒体曝光不同,中国官员要低调、内敛的多,唯恐避媒体而不及,总是害怕被媒体关注。

在这种背景下,记录片《书记》和《中国市长》本身为观察中国的政治生态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在当下中国,摄影机想“自由地”敲开领导的门,并跟踪拍摄,让官员们的生活曝光,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不只是由于官员的身份特殊和“不张扬”的官场文化,更与当下政治决策的欠缺透明化有关。周浩做过新华社记者,拍过一些主题摄影作品。2002年开始拍摄纪录片,他的片子有两个鲜明特色,一是题材上比较偏社会主题,拍摄对象经常是某个特殊群体,如农民工(《厚街》2002年、《棉花》2014年)、高考生(《高三》2005年)、吸毒者(《龙哥》2008年)等;第二是影片风格比较追求一种戏剧冲突和故事性,善于抓住一些比较有个性的、有代表性的人物,《书记》、《中国市长》就是这样的作品。周浩利用私人关系“有幸”跟拍两位地方大员,这本身已经算是“奇迹”了。在这个意义上,这两部纪录片还具有社会学和政治学的价值,避免抽象地、意识形态化地讨论政治、政府官员的话题,借助日常化的影像把这些在新闻节目中正襟危坐的领导们变成有血有肉的个人。

自20世纪90年代个人纪录片出现以后,多强调一种客观纪实的效果,也就是创作者、摄影机不主动介入、干预被拍摄对象的生活,尽量避免使用画外音,最好的效果就是被拍摄者完全意识不到摄影机的存在,让被拍摄者自己说话、自己“表演”(所谓“不出镜、不出声、不访谈”),以营造一种生活的、现实本身的“真实感”。这些纪录片把处在某种社会情境、位置和空间里的个人状态呈现出来,不做评判,不特意追问这些人、事件与社会、历史的关系。周浩也基本上坚持这种客观纪实的风格,用一种日常化的个人生活来描述普通人的故事,即便高高在上的官员也有人性的色彩和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两部片子除了近距离跟拍之外,经常使用特写镜头来对准两位主角,削弱他们因为是领导带来的威严感。《书记》讲述了河南固始县委书记郭永昌2008年底离任前三个月的故事,呈现了郭书记与离退休干部告别会中当场落泪、与外商庆祝生日时如孩子般嬉闹、与台商在KTV包房中欢歌笑语以及在私人轿车中对作为“父母官”的洋洋自得等情景,而《中国市长》则主要讲述了2013年大同市长耿彦波力主重建大同古城的故事,涉及到与钉子户谈判、协调拆迁进度、监督工程质量等事无巨细的工作,以至于离任时大同百姓用游行请愿的方式挽留耿市长。

有中国特色的官员

80年代以来出现了三种与领导干部有关的影像故事。一是主旋律题材中的英模片,如《焦裕禄》(1990年)、《孔繁森》(1996年)、《任长霞》(2005年)、《第一书记》(2010年)和《杨善洲》(2011年)等,这些优秀干部的故事带有悲情化的色彩,干部用个人的道德力量来赢得群众认同;二是官场小说、宫廷剧、职场剧等通俗文艺中把政治讲述为厚黑故事,也就是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来阐释历史和政治,政治都变成了一种个人的权力欲望和少数精英之间的权力斗争,没有超越性的价值;三是最为常见的官员形象来自于新闻报道,其中有两类极端对立的官员,一种是不苟言笑的、一本正经的官员,多出现在各级政府会议的报道中,第二种是贪赃枉法、失职渎职的腐败官员,多出现在法庭的现场审判中。

与这些道德典范、心机缜密、庄重威严和道德败坏的官员形象不同,《书记》和《中国市长》中的官员都是实干家,他们拒绝做四平八稳的“太平官”,按郭书记的说法是要在固始县留下执政痕迹,耿市长也想把有着悠久历史的大同市建设成为“文化之城,艺术之都,朝圣之地,休闲之区”。他们都是“废寝忘食”的工作狂,甚至没有时间照顾家人,以工作为家,郭书记把工业区看成是自己的孩子,耿市长也把下属比喻为婚姻关系,可谓是“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的地方官。纪录片中把官员的生活呈现为三个空间,也捕捉到官员的三种状态:一是办公室,这里既是接待外宾、外商,也接待上访群众,还是处理各种人情世故的地方,领导是平易近人的;二是酒桌,是公务宴请、同僚聚会的场合,也是联络感情、把公务关系变成私人情感的地方,领导是放松嬉闹的;三是领导的专车,这是唯一的私人空间,郭书记在专车中既抱怨县官不好当,又无意流露出当“县太爷”所带来的权力满足感,而耿市长在离任大同时躲在专车后座上默默流泪,这是少有的官员们真情流露的地方。除了发展经济,他们还亲自处理老百姓的信访,及时解决各种社会问题和矛盾。在我看来,他们比主旋律的英模片更像英雄模范。

纪录片中的郭县长和耿市长是一类特殊的官员,他们是改革开放时代出现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型官员,或者说能人官员,他们把推动地方经济发展作为第一要务,所有工作的核心都是围绕着招商引资和提升GDP来展开。对于没有丰富自然资源的固始县来说,郭书记的发展思路和很多内地城市一样,首先是用优惠、让利的政策吸引外资、台商投资固始,其次通过建设工业园、发展房地产等产业来增加地方税收和解决劳动力就业,这是90年代以来地方经济发展的基本路径。而对于煤炭资源丰富的大同市来说,耿市长并没有采用一种能源产业的发展思路,反而“不遗余力地”推动大同市从能源城市转型升级为文化城市,通过规模巨大的拆迁来重建大同古城,发展去工业化的文化旅游业,这不只是地方政府出于生态、可持续发展的考虑推动创意经济、服务业等第三产业的发展,更重要的原因是通过修路、拆迁、建楼等基础建设来拉动经济。当然,耿市长的大拆大建也引起一些拆迁户的反对,更因意外调离而给地方政府背负巨额债务,影片结尾处耿市长留下的不是建成的大同古城,而是古城墙边已经停工的建筑工地。

中国模式与官员的三种角色

相比西方政治、经济权力的分散化和平面化,权力集中、垂直管理的各级官员在经济发展中发挥着组织者和协调者的作用,从纪录片中可以看出官员主要扮演三种角色。

一是,毫无疑问,地方官员是经济发展的推动者。过去一段时间在中国的市场经济之中,政府、行政之手是“无所不在”、“无处不在”的。不过,80年代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中,政府权力也从很多经济活动中退出,如农村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政府逐渐从乡村治理中退出(两部纪录片都是关于城市经济发展的,这也吻合于90年代以来以城市为中心的现代化路径),还如90年代的国企改革也是政府从国有企业经营中彻底放权,1998年启动的房地产市场化改革也是政府从福利分房的政策中退出。可以说,80年代以来政府充当着看似截然相反的双重功能,一方面把一些社会管理、经济领域放开,不再大包大揽地为全民提供一种“体制性”的福利保障,另一方面又始终以更大的行政力量介入到市场经济活动之中,这种行政主导下的市场经济体制,需要官员“亲自上阵”重新配置、激活资本、劳动力、土地等市场要素。

90年代以来地方政府的工作重点无不是招商引资,官员的政绩考核也以地方经济增长为中心,这种“政府搭台,经济唱戏”的形式构造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和繁荣。在《书记》中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在台商的欢迎晚宴上,郭书记用一首陕北民歌、革命歌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来欢迎台湾的投资商,而在餐后的KTV中郭书记又与台商一起纵情演唱台湾流行歌曲《一样的月光》(80年代台湾电影《踏错车》的主题曲),彼此呼应、其乐融融。这种权力与资本的翩翩起舞,让一切彼此冲突和矛盾的文化记忆化解于无形,很荒诞,又很现实。而在《中国市长》中的耿市长与其说是政府官员,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企业家或项目的运营官,为了实现“文化大同”的“造城运动”,他不仅要动员、训斥下属及时完成拆迁任务,还要监督施工的各个环节。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地方官员具有高度集中的行政权力,他们的个性和发展思路直接决定着地方经济发展的方向。

二是,地方官员是经济纠纷的协调人和弱势群体的救助者。从两部纪录片中看出,官员与外资、台商的关系像亲密的兄弟和伙伴,而官员与百姓的关系则像封建时代的“青天大老爷”与臣民的关系。老百姓遇到各种困难、纠纷都通过信访、拦车告状的方式直接找书记、市长解决,而领导干部解决问题的方式主要是批条子,就连大同百姓期待耿市长留任也是采用一种下跪请愿的方式。在这里,百姓的口碑也成为地方官员最在意的评价。《中国市长》中导演特意拍摄大同古城边的市民广场,用广场上的群众议论与耿市长的施政形成一种参照。这也联系着地方政府的另一种职能,就是维持社会稳定,地方官员充当着救火队长的角色,试图化解市场经济改革中所带来的社会矛盾(包括劳资矛盾、拆迁不公等),这种在市场经济博弈中处在弱势地位的中低收入群体也渴望政府来保障他们的利益,而政府通过行政力量来救助弱势群体,也有利于这场市场经济的马拉松比赛能够和谐持久地进行下去。

第三,部分官员变成腐败者的问题。《书记》中有一个有争议的段落,是郭书记让拍摄者离开后,给秘书交待退还受贿款的事宜,这个场景被摄影机录音,而结尾处,调任一年以后郭书记因为受贿罪被判刑,这种能人官员变成腐败官员的例子在其他新闻报道中比比皆是,出现这种现象主要与两个问题有关,一是,地方官员的权力过度集中,尤其是“一把手”具有绝对的权威,如同“土皇帝”一样,就像郭书记在审批房地产项目时,强烈建议开发商改变建设规划,要建设固始33层的第一高楼,并取名生生大厦;二是,这种偏资本的发展模式容易形成行政权力与资本权力的“强强联合”,进而发展为官商勾结。可以说,权力与资本的结合让一个地方有招商引资成果,又使其成为权力腐败的温床。

纪录片的魅力不在于解决问题、做出好坏评判,而是用一种比较客观中性的视角把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不同的声音呈现出来,呈现黑白人生中的灰色地带,保留生活的质感。如何理解经济发展背后的社会创伤,作为发展蓝图制定者和实施者的地方官员又如何平衡经济发展与百姓民生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是《书记》和《中国市长》给我们带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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