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东 波
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正中元年(1324)跋刊本《诗人玉屑》考论*
——兼论《诗人玉屑》在日本的流传
卞 东 波
摘要:《诗人玉屑》是南宋最后一部诗话总集,也是研究晚宋时期诗学思想的重要文献。《诗人玉屑》版本众多,中国国内的版本主要是20卷本系统,而日本和朝鲜的刊本则为21卷本系统。日本正中元年跋刊本是目前最早的21卷本,也是连接中国版本与日韩刊本的纽带。其底本来自于宋本,是最接近原本的版本。朝鲜本亦是以其为底本加以刊刻而成,日本宽永本又是朝鲜本的翻刻本。《诗人玉屑》在中国刊印不久就东传到日本,它不但为日本带来了中国本土流行的宋代诗学,而且因其具有诗歌创作指南的性质,故从日本中世时期到明治时期多次刊刻,成为诗学教科书,在日本流传颇广。随着域外汉籍研究的进步,对《诗人玉屑》的重新校勘也应提上学术日程。
关键词:《诗人玉屑》; 宋末元初本; 正本中; 朝鲜本; 日本流传
一、引言
一个时代学术的进步端赖新问题的提出与新材料的运用,在宋代文学研究愈加繁荣的今天,如何运用新的材料开拓新的问题,无疑是每一个研究者都必须面对的困境与挑战。近年来兴起的“域外汉籍与中国古代文学的综合研究”必将为未来的古代文学研究拓展新的领域并提供新的思路。域外汉籍研究不但可以为古代文学研究提供新鲜的材料,而且其提出的将中国古代文学纳入到东亚汉文化圈加以审视的方法更值得重视。本文欲以南宋时期著名的诗话集《诗人玉屑》为例,来说明从东亚汉文化圈视野研究宋代文学的重要性。
魏庆之所编的《诗人玉屑》(下简称《玉屑》)是南宋最后一部诗话总集。虽然魏庆之是纯粹汇编宋代的诗学文献到此书中,没有发表个人的意见,但此书从理论框架、诗史建构,到作家作品、诗歌技巧的评论无不渗透着魏庆之本人的诗学思想,所以必须将此书纳入到南宋诗学史的脉络中,仔细地体会其中隐含的诗学体系,才能明白此书的价值。《玉屑》不但建构了魏氏的诗学体系,而且提供了一套具体可行的诗歌创作指南,故其出版后,受到中国士子的欢迎,并很快就东传到日本,对日本汉诗学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同时在日本被多次翻刻。
最有意味的是,《玉屑》在东亚的流传是所谓东亚“书籍环流”的又一个典型案例*参见张伯伟:《书籍环流与东亚诗学——以〈清脾录〉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玉屑》在晚宋刊印后不久就流传到日本,日本很快就有了五山版,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正中元年(1324)玄惠跋刊本。正中本又流传到朝鲜,明正统年间朝鲜又以此为底本刻成了朝鲜本。日本宽永十六年(1639)又以朝鲜本为底本翻刻成宽永本。20世纪初,王国维流寓日本期间读到宽永本,发现了不同于中国20卷传本的域外刊本系统,遂以宽永本为校本对《玉屑》进行重新校勘和增补,后其哲嗣王仲闻对王国维校本加以点校出版,这个点校本遂成为我们今天阅读《玉屑》的通行本。因为当时条件所限,王国维、王仲闻俱未见到《玉屑》最早的21卷本正中元年跋刊本,故此书在校勘上还有进一步推进的空间。随着域外汉籍研究的进步,汇集中日韩三国《玉屑》的不同版本,对《玉屑》重新进行校订应该提上学术日程。在《玉屑》众多版本中,正中元年跋刊本是连接宋本和朝鲜本、宽永本的重要版本,故厘清正中本非常重要,而且学界还未有人对此书进行专门的研究。正中本在日本也非常罕见,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贵重书库保存了一部完整的正中本。笔者有幸校读过此书,今将正中本的版本特色、它与诸本的异同,以及《玉屑》在日本的流传稍加考述。
二、正中本《诗人玉屑》与诸本之比较
据黄昇《诗人玉屑序》末所署的时间“淳祐甲辰”,可知《玉屑》至迟在淳祐四年(1244)已经成书*关于《诗人玉屑》成书及魏庆之的生平考证,参见张健:《魏庆之及〈诗人玉屑〉考》,载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编:《人文中国学报》第10辑,2004年;刘德重、魏宏远:《魏庆之传笺证》,载程章灿编:《宋才子传笺证·南宋后期卷》,沈阳:辽海书社,2011年第636—646页。。《玉屑》可能先由魏庆之初撰而成,后其子魏天应又进行了部分加工和增补,卷17“秋菊落英”条末出现的“梅墅续评”就是当时整理留下的痕迹。
关于《玉屑》的版本,张健、唐玲、住吉朋彦三位学者都进行了研究,尤以日本庆应义塾大学附属斯道文库住吉朋彦的研究最为详实可靠*参见张健:《魏庆之及〈诗人玉屑〉考》;唐玲:《〈诗人玉屑〉版本考》,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34辑,2012年;[日]住吉朋彦:《〈诗人玉屑〉版本考》,载《斯道文库论集》第45期,2012年。。住吉朋彦在其《〈诗人玉屑〉版本考》中,将《玉屑》分为“宋末元刊”本(下简称宋本)及“元本”系统,他认为正中本属于宋本系统。宋本目前存世仅有两本,一本现藏于台湾“国家图书馆”,凡20卷10册,原系晚清张钧衡旧藏。张钧衡(1872—1927),字石铭,号适园主人,吴兴(今湖州)南浔人,晚清民国时著名藏书家,藏有百余种宋元善本。此书有日本室町末期到江户初期的假名训点,可能是晚清时从日本传入中国的。张氏藏书中一部分善本,见藏于台湾,宋本《诗人玉屑》即为其中之一。笔者有幸见到此本,此本并非完整的版本,卷6、13、20等卷有缺页,并有晚清民国时人的钞补。另一本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目前仅存卷4至卷7,为晚清民国藏书家李盛铎(1859—1934)旧藏。元刻本现藏于北大图书馆,亦为李盛铎旧藏,但仅存17卷,现已影印收入《中华再造善本·金元编》。
据川濑一马研究,日本的《玉屑》五山版有两种:一种是日本南北朝时期所刊的无刊记本,亦为20卷,完全是宋本的翻刻本;另一种就是正中元年玄惠的批点本*[日]川濑一马:《五山版の研究》,东京:日本古书籍商协会,1970年,第473页。。关于无刊记本与正中本的关系,住吉朋彦认为,日本南北朝无刊记本是正中本的底本,正中本又据“别本”增补了卷21*[日]住吉朋彦:《〈诗人玉屑〉版本考》,《斯道文库论集》第45期,第162页。住吉先生又以卷20为例,比较了无刊记本与正中本的不同,详参上揭文。。据川濑一马所见,五山版在日本共有四处收藏: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东洋文库(南禅寺正因庵旧藏)、三井文库、那波利贞氏藏本,其中京大藏本品质最高,是初印本*[日]川濑一马:《五山版の研究》,第473页。。笔者有幸见到了京大所藏的正中本,共有十册,每册基本2卷,封面为薄黄纸,第一册表纸上书“共十册明王院”,“诗人玉屑一之二”字样。在卷2、卷4等卷之末,有墨笔书写的“施入圣光禅寺祖西”字样,川濑一马认为是室町时代所书,全书并有室町时代所施的训点*[日]川濑一马:《五山版の研究》,第473页。关于京大藏正中本详细的书志情况,参见[日]住吉朋彦:《〈诗人玉屑〉版本考》。。
正中本四周双边,每半页十一行,行二十一字,行款与台湾所藏宋本完全一致,末有跋语云:
本云:兹书一部,批点句读毕,胸臆之决,错谬多焉。后学之君子,望正之耳。
正中改元臈月下浣洗心子玄惠志。
释玄惠(1302—1350),号健叟、洗心子,通称玄惠法印,轩号曰独清。先为儒家,后归天台宗,为五山著名禅僧虎关师炼(1278—1346)之师弟。尝于清凉殿与禅僧通翁镜圆、宗峰妙超论辩禅宗宗论而失败,后皈依妙超。而后还俗,然无发而终身。玄惠详于宋学之新注,曾为后醍醐天皇讲解过《论语》等书。他是较早将朱子学引进日本的关键人物,以博识闻于世,备受朝廷与幕府之信任,并参与幕府建武式目的制定。著有《庭训往来》、《吃茶往来》、《游学往来》等书,曾注《圣德太子御宪法》,据说还是《太平记》的编者之一。林鹅峰(1618—1680)所编的《本朝一人一首》卷7收其汉诗《山家春兴》一首*关于玄惠生平,略见[日]林鹅峰编:《本朝一人一首》卷7林鹅峰所作小传,载《词华集日本汉诗》第1册,东京:汲古书院,1983年,第62页。。
正中本源自宋本非常明显,而与元本多有差异。下图是宋本、元本、正中本“诗人玉屑门目”的结束部分,其差异可以比较直观地看出来:
图1 左图为台北“国家图书馆”藏宋本,中图为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正中元年跋刊本,右图为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元本。
从上可以看到,正中本和宋本从字体形式到文本内容都几乎一致,正中本可能是影刻宋本而成的,特别是两者皆称宋朝为“本朝”,完全符合编者魏庆之的宋朝人身份。同样的例子,亦见于“门目”卷3“句法”门,其正文分为“句法”、“唐人句法”、“本朝句法”三个子类,后者元本作“宋朝句法”。又黄昇序中“下及本朝诸公之诗”之句,宋本、正中本、朝鲜本、宽永本全部作“本朝”,而元本则称为“宋朝”,改字非常明显*王仲闻《诗人玉屑校勘记》亦云:“黄昇为宋人,自应称宋朝为本朝。”(《诗人玉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87页)元本一度被误认为是宋本,陶湘编《涉园所见宋版书影》时有小注云:“或疑‘宋朝’不称‘皇朝’,为元刻。”他的观察是非常准确的。。元本的“门目”到“宋中兴诸贤”后就戛然而止,脱漏了“禅林”、“方外”、“闺秀”、“灵异”、“诗余”、“中兴词话”诸门*张健《魏庆之及〈诗人玉屑〉考》认为北大藏元本就只有17卷,一是卷17卷末有“全终”字样,二是目录中没有上列六门。笔者认为这一观点可从,那么正中本与元本的差异就更明显了。,正文也仅有17卷,其下已全部散佚。
图2 从左至右分为《诗人玉屑》宋本、元本、正中本、朝鲜本、宽永本
宋本与正中本也有差异,即宋本仅有20卷,“门目”到“诗余”就结束,而正中本有21卷,在“诗余”之后又多出1门“中兴词话”。宋本卷20中的灵异、诗余两门,则移至正中本的卷21。何以正中本会多出“中兴词话”1门?这有以下两种可能性:(一)如住吉朋彦推测的,正中本在日本刻印时,鉴于黄昇和《玉屑》的关系,翻刻者另据“别本”,将黄昇的《中兴词话》附于书后*张健《魏庆之及〈诗人玉屑〉考》也认为《中兴词话》部分是“后人增补进去的”。但这个“后人”是宋人,还是刊刻正中本的日本人,他并没有说明。张健又根据方回《诗人玉屑考》记载认为,宋末已刊行的《玉屑》就只有20卷,并且元大德十年(方回卒年,1306)之前没有21卷本。按:如果21卷本为元时所增补,应该如现存元本一样,改“本朝”为“宋朝”。但21卷系统的正中本并没有改动,可能还是袭自某种为方回所未见的21卷的宋本。;(二)正中本并非袭自20卷的宋本系统,而是源自某种现在已经失传的21卷的宋本。20卷本可能是《玉屑》的初刻本,出版后魏庆之后人对初刻本又加以增订,增加了黄昇的《中兴词话》,作为最后一部分“诗余”的补充。正中本“中兴词话”标题下两行夹注:“并系玉林黄昇叔晹《中兴词话》,补遗。”这段话不像是日本翻刻者加上去的,而可能就是原本所有。如果存在后一种可能性,那么正中本保存了已经失传的21卷宋本《玉屑》的面貌,其价值就更大了。
王国维曾以日本宽永本校宋本,王仲闻的点校本附录了王国维的校语。笔者核检了王国维的校语,并校读了台湾所藏宋本与正中本,发现王国维指出的宋本讹脱之处,确实存在,如卷5“二十四名”条末小字注“元稹集”,“稹”宋本误作“积”。卷7“使事不为事使”条“抱瓮区区著此身”,“区区”宋本误作“曰区”。卷11“鹧鸪诗”条“盖谱言荔枝未经人摘”,“谱”宋本误作“诸”。卷12“品藻古今胜语”条“固不能无拘窘”,“固”宋本误作“困”。“历论诸家”条“其后研志缘情”,“缘”宋本误作“绿”。“蔡伯衲诗评”条“久隐山林之人徒成旷淡”,“至若君子高处廊庙”,“徒”宋本误作“佼”,“处”宋本误作“迈”。卷17“以诗得名”条“周越书轻俗不近古”,“轻俗”宋本误作“于多”。“寄马遵诗”条“橹湿不惊潭底龙”,“底”宋本误作“里”*此条出自《临汉隐居诗话》,检原书正作“底”,参见陈应鸾:《临汉隐居诗话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217页;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1引《临汉隐居诗话》亦作“底”,这里宋本有误。。“出处大略”条“斟有浅深存燮理”,“也能康济自家身”,“燮”宋本误作“变”,“康”宋本误作“以”。卷19“敖器之”条“贬赵忠定公于永州”,“州”宋本误作“舟”。以上为宋本文字舛误之处。宋本亦多有脱漏,如卷8“韩子苍”条“汉廷今重甲科郎”,“廷”宋本原脱。卷12“若吟句蹈袭句”条,所引五则文献末有小注“杜牧之”、“杜诗”、“元稹白集序”、“李肇国史补”、“漫叟诗话”;卷13“夜怀诗”、“太白之学本出纵横”、“白不识理”条末有小注“法藏碎金”、“蔡宽夫诗话”、“苏子由”;卷16“桑落酒”、“老妪解诗”、“纤艳不逞”条末有小注“后史补”、“墨客挥犀”、“唐本赞”,这些小注,宋本皆脱。卷17“石曼卿”条,宋本全脱。虽然宋本是《玉屑》目前存世最早的版本,不过它不仅卷帙有残缺,而且文本上亦多有脱误,宋本这些脱误之处,正中本皆未误,则完全可以据正中本加以订补。于上可见,宋本刊刻品质并非上乘。据见过北大藏宋本的学者称:“此宋刻之最劣者。书既不全,又遭涂抹……”*周春跋语,见李盛铎:《木犀轩藏书题记及书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74页。傅增湘称其所见宋本:“刻工不精,避宋讳亦不谨。”*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1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84页。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所著录的宋本,钤有日人“丰冈氏图书记”、“南里道人”之印,为董康从日本携回,但现在已不知其下落。这些情况也基本见于台湾藏宋本中,可见是宋本的通病。关于避讳不谨的问题,王国维跋宽永本亦云:“宋本于宋讳惟‘贞’字皆缺末笔,余如‘曙’、‘桓’、‘构’、‘眘’、‘惇’等均未尝避。”*④《诗人玉屑》,第604,616页。再将正中本与宋本相较,异文也触目皆是,那么正中本出自20卷宋本系统之说就值得再思考。
正中本虽以宋本为底本,但所据底本本身就有一些错讹,加之翻刻时未能仔细校勘,故正中本也留下不少讹误,这也是我们在利用时一定要加以注意的。如卷17“六一之义”条“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君不得逃也”,“君”正中本误作“名”。这些错误基本上都是形近而误,从正中本与宋本字形相近来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正中本是对宋本的影刻,影刻时由于字迹模糊或纸张的原因,导致了字形的错误,而翻刻者又未能加以仔细校勘。
朝鲜本《玉屑》翻刻的底本是正中本,而宽永本又是对朝鲜本的翻刻。笔者比对了正中本与朝鲜本后发现,两者差异很小,朝鲜本非常忠实地反映了正中本,两者文本基本一致,甚至正中本的一些错误,朝鲜本也沿袭下来,如卷17“一唱三叹”条“翛然残午梦”,“翛”正中本、朝鲜本皆误作“脩”。卷18“自然奇绝”条“虽是天资”,“资”正中本、朝鲜本皆误作“姿”。不过,最有意义之处在于,正中本中明显的刊误,朝鲜本则部分做了更正。如卷17“只欲平易”条“以质于子和,子和曰”,“子和”正中本皆误作“之和”。同卷“寄马遵诗”条“郡人皆不疑其去也”,“郡”正中本误作“群”。这些地方都是明显的字形刊刻之误,比较容易分辨,朝鲜本在翻刻时做了更正。正中本中还有一些错误,可能直接来自宋本,但朝鲜本在刻印时参照其他宋代文献,也融入校刊者的考证,对原本做了校正。如卷18王仲至“联句”条“更著朝云暮雨人”,“著”正中本作“着”,朝鲜本作“看”,《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3、《能改斋漫录》卷11皆作“看”,当以“看”为是。卷19“萧梅坡”条“路傍落尽拆桐花”,“拆”正中本作“拆”,而朝鲜本、宽永本作“刺”,王仲闻校云:“较是,宜从。‘拆’即‘开’也。宋人词有‘开到拆桐花’句,为沈伯时《乐府指迷》所讥。”④可见朝鲜本之刊刻是非常严谨的,这从朝鲜本卷末所附的校勘人员数量之庞大可以看出。
宽永本是在朝鲜本基础上翻刻的,但在翻刻的过程中,又衍生出新的错误,不胜枚举。略举数例:卷1“沧浪谓当学古人之诗”条“其末流甚者”,“末”宽永本误作“未”;卷2“臞翁诗评”条“王右丞如秋水芙蕖”,“芙”宽永本误作“美”;卷3“绮丽”条“酒绿市桥春”,“绿”宽永本误作“缘”;卷11“竹诗”条“叶垂千口剑”,“口”宽永本误作“古”;卷13“诗人以来无此句”条“鲁叟遗书废讨论”,“讨”宽永本误作“诗”;卷15“清深妙丽”条“豪纵不羁”,“纵”宽永本误作“继”;卷17“诗意佳绝”条“舞衫歌扇旧因缘”,“舞”宽永本误作“无”。这些地方都是形近或音近而误,与刊刻者的态度不够严谨有关。另外,宽永本还有一些比较严重的漏刻,如朝鲜本卷末列有朝鲜校刊者的姓名,宽永本翻刻时也一并承袭,但有脱漏:
权知户长金斗
都色
金乳信河叔康记官中今
朴超吴孟之刘敬金永南金尚智信伦六奇学生周义申敬海□修胜禅洪忍海了敬甫硕修宝惠性宝性云智齐洪志法空信照忠□性淳僧海修信哲洪丕性一尚频
校正
监校奉直郎清州儒学教授官臣林会
判官奉直郎兼劝农兵马团练判官臣李棐
牧使通训大夫兼劝农兵马团练使臣郑容
朝奉大夫忠清道都观察黜陟使经历所经历臣崔敬明
嘉善大夫忠清道都观察黜陟使兼监仓安集转输劝农管学事提调刑狱兵马公事臣尹烱
“囗修”据朝鲜本当作“戒修”,“忠囗”朝鲜本作“忠敏”。最关键的是在“校正”前,朝鲜本还有“刻手”(即刻工)的姓名,宽永本亦全部脱漏*王仲闻补校的《诗人玉屑》,也附录了朝鲜本的校勘记,但亦据宽永本转录,故亦有脱误,可据本文补正,见《诗人玉屑》,第603—604页。:
成均生员林禹山
成均生员杨澹
前从仕郎丹阳儒学教导金淑
从以上宽永本的讹脱来看,其校勘价值其实并不是很大。
三、《诗人玉屑》在日本的流传
《玉屑》很早就东传到日本,并且很快就有了日本的翻刻本,即五山版。《玉屑》在日本的流传可以窥见宋代诗话在日本流传的一些样态,同时也体现了《玉屑》流传的独特性。张伯伟在研究清代诗话东传时,分别从书目、史书、日记、文集、诗话、笔记、序跋、书信、印章、实物十个方面建立了汉籍东传研究的基本方法*参见张伯伟:《清代诗话东传略论稿》第一章《汉文学东传研究法举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这是非常有效的研究方法,笔者深受启发,也拟从以上若干方面研究《玉屑》在日本的流传。
日本江户时代各个书肆刊印了很多出版目录,庆应义塾大学附属研究所斯道文库已经将这些目录集合为《江户时代书林出版书籍目录集成》(四册)一书,从中可见《玉屑》在江户时代刊刻的情况。如宽文年间所刊的《和汉书籍目录》“诗并联句”著录:“《诗人玉屑》,十册。”宽文十年(1670)出版的《增补书籍目录》“理学”著录:“《诗人玉屑》,十册,洗心子玄惠志。”宽文十一年(1671)山田市郎兵卫刊刻的《增补书籍目录》“禅宗”著录:“《玉屑》,洗心子玄惠志(十)。”元禄五年(1691)刊行的《广益书籍目录》“杂书”著录:“《诗人玉屑》(十),魏菊庄著。诗体、诗法、诗评、诗辨,其余格式,历代体样ヲ记ス。”元禄十二年(1698)永田调兵卫等刊行的《新板增补书籍目录》“诗集并联句”著录:“《诗人玉屑》(二),魏菊庄著。”延宝三年(1675)刊行的《新增书籍目录》著录:“《诗人玉屑》(十),洗心子玄惠志。”元禄九年(1695)刻、正德五年(1715)修丸屋源兵卫所刊的《增益书籍目录大全》亦著录:“《诗人玉屑》(十)。”*庆应义塾大学附属研究所斯道文库编:《江户时代书林出版书籍目录集成》,东京:井上书房,1962—1964年,以上引文分别见第1册第37、84、134、134、269页,第2册第30、139页,第3册第67页。这些出版目录反映了《玉屑》在江户时代早期刊刻的情况。据笔者统计,除了《冷斋夜话》外,《玉屑》应是江户时代最流行的宋代诗话。江户时代这些出版目录所著录的《玉屑》应该是宽永本《玉屑》,基本为十册,这与日本现存的宽永本《玉屑》实物分册形式相同。由于日本古代目录书没有四部分类的概念,故在这些目录中,《玉屑》或归为“杂书”,或纳入“诗集并联句”,甚至还有放入“禅宗”、“理学”类中的,这反映了江户时代的日本人对《玉屑》性质的不同认识。
江户时代的其他书籍目录也著录了《玉屑》,如《掌中目录》著录:“《诗人玉屑》(十)。”*[日]长泽规矩也、阿部隆一编:《日本书目大成》第三册,东京:汲古书院,1979年,第238页。《尾张德川家藏书目录》第1卷中所收的《御书籍目录》(宽永目录)、《御书籍目录》(庆安四年尾张目录)皆著录:“《诗人玉屑》,十册。”*[日]蓬左文库监修:《尾张德川家藏书目录》,东京:ゆまに书房,1999年,第53、313页。尾张德川家的藏书目录反映了地方大名家的藏书情况。
日本史书中有关《玉屑》的记载,可以《花园天皇宸记》为例。《花园天皇宸记》为日本第95代花园天皇(1297—1348,1308—1318在位)1310—1332年间所写的日记,类似于中国的实录,其书卷3有一段记载:
弘法大师《文笔眼心》,专为兼之哥(歌)义,所依凭也。近代有新渡书,号《诗人玉屑》,诗之髓脑也,与和哥(歌)义全不异,见此等之书,哥(歌)义自可披蒙。*《史料纂集》“古记录编”载《花园天皇宸记》第三(村田正志校订),东京:续郡书类从完成会,1986年,第165—166页。
这段记载是花园天皇在阅读关白九条房实(1290—1327)所编的和歌集《新勅撰集》后的意见。这短短数十字包含了《玉屑》在日本早期流传的重要而丰富的信息:
首先,从“近代新渡书”可见,《玉屑》在花园天皇在位期间或之前就从中国传到了日本。至于传入的《玉屑》是宋刻本还是元本,目前不得而知,但笔者推测,宋本的可能性很大。
其次,此条记录书写于正中二年(1325)十二月二十八日之纸背,“正中二年”值得重视,因为正中本《玉屑》末的玄惠之跋正作于正中元年(1324)。玄惠是与日本上层(甚至皇室)来往颇多的人物,也是较早在日本传播宋学的人物。他是日本第一位《玉屑》批点者,虽然不能确定他就是正中本的刊刻者,但他批点《玉屑》以及正中本之刊刻,可能与日本天皇的重视很有关系。正中本《玉屑》是否就是用这部“新渡来”的《玉屑》为底本加以刊刻的,目前无法推测,但《花园天皇宸记》中的这段记载对于我们了解正中本的刊刻背景非常关键。
再次,花园天皇用“诗之髓脑”来形容《玉屑》亦值得注意。据张伯伟考证,“髓脑”一词,本为佛典用语,六朝著作已开始使用“髓脑”一名。“髓脑”为人体最为重要之部分,可引申为关键、要旨等义。将诗学著作形容为“髓脑”可能始于唐代元兢所作的《诗髓脑》一书,此书在中国未见著录,而《日本国见在书目》“小学家”类著录有“《诗髓脑》一卷”,“《注诗髓脑》一卷”*参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元兢《诗髓脑》”解题,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2页。。花园天皇将《玉屑》称为“诗之髓脑”,其意应与元兢《诗髓脑》之意相同,都是“指作诗之秘诀或关键”*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第112页。。
最后,花园天皇将《玉屑》与弘法大师《文笔眼心》对举,在他看来,《文笔眼心》是写作和歌要“依凭”的著作,而《玉屑》是写作汉诗的指南书。这其间透露的信息值得体会。在奈良和平安时代,日本学习汉诗的主要范本是中国的六朝诗和唐诗,其相应的诗学教科书则是空海从中国带回来的由唐代诗格汇编而成的《文镜秘府论》;镰仓时代以后,由于宋学的传入,宋诗与宋代诗学也渐次传入,以汇编宋代诗学著作为主的《玉屑》成为了新的诗学教科书。《花园天皇宸记》元弘二年(1332)三月二十四日条,花园天皇与藤原为基的谈话中再次提到了《玉屑》:“弘法大师《文笔眼心》并《玉屑》,能述奥义,又俊成卿所抄古来风体,尤得和哥(歌)之意。见彼等书,自可察也。”依然将《玉屑》与《文笔眼心》对举,分别作为写作汉诗与和歌的教材。可见,《玉屑》很早就传入日本,并受到日本皇室和贵族的重视。
日记是个人生活的真实记录,日本中世时期的日记中也有当时五山禅僧阅读《玉屑》的记录,折射出《玉屑》在五山禅林中的流传情况。镰仓时代禅僧义堂周信(1325?—1388)所撰的日记《空华日用工夫略集》卷2应安五年(1372)五月二十八日条载:“捡《玉屑》诗,与諲子诵之曰:唤婢打鸦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日]义堂周信著,辻善之助编:《空华日用工夫略集》,东京:太洋社,1939年,第71页。本处所引《玉屑》之诗见于《玉屑》卷5“初学蹊径”条的“诗要联属”。从中可见,在当时五山禅林中,将《玉屑》作为学习写作汉诗的初学指南非常明显。室町时代中期京都相国寺禅僧瑞溪周凤(1392—1473)的日记《卧云日件录拔尤》,详细记载了瑞溪周凤日常的读书情况,他所读之书以汉籍为主,其中就有阅读《玉屑》的记载,《卧云日件录拔尤》宽正五年(1464)五月廿日条就引用了《玉屑》及其中的诗句“鹤纵病来仙骨轻”*[日]瑞溪周凤:《卧云日件录拔尤》,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古记录》第13册,东京:岩波书店,1961年,第154页。所引诗句见《玉屑》卷4“风骚句法”,“轻”《玉屑》作“清”。。
日本人士的文集中引用《玉屑》的就更多了,比较早的,如室町时代著名诗僧万里集九(1428—?)的《梅花无尽藏》卷6就从《玉屑》转引了《沧浪诗话》中“诗之法有五”的论述*[日]市木武雄:《梅花无尽藏注释》,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93—1995年,第28页。。可见当时的日本人是通过《玉屑》接触到《沧浪诗话》的。
日本诗话中引用《玉屑》的甚多,如日本第一部诗话、虎关师炼(1278—1346)所撰的《济北诗话》载:
《玉屑集》:句豪畔理者,以石敏若“冰柱悬檐一千丈”与李白“白发三千丈”之句。并按:予谓不然,李诗曰:白发三千丈,缘愁若个长。盖白发生愁里,人有愁也,天地不能容之者有矣。若许缘愁,三千丈犹为短焉。翰林措意极其妙也,岂比敏若之无当玉葩乎?*[日]池田四郎次郎编:《日本诗话丛书》第6卷,东京:文会堂书店,1920年,第298页。
这里的“玉屑集”就是《玉屑》,文中所引诗的诗例,即见于《玉屑》卷3。《玉屑》虽然只是引用《艺苑雌黄》中的原文,但对石敏若、李白诗句的夸张修辞显然是不满的,并归纳出“句豪而不畔于理”这样一条创作原则。虎关师炼读的可能是刚刚从中国传入的《玉屑》,但也有可能是刚刚刊刻不久的五山版《玉屑》。虎关对魏庆之的观点并不认同,他认为李白诗的夸张是很正常的,比石敏若用得要好。以此可见,在五山禅林中,五山禅僧对宋代诗学并不是全盘地照收,而是有所回应的*参见张伯伟:《论日本诗话的特色——兼谈中日韩诗话的关系》,载《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江户时代的日本诗话也有引用《玉屑》的,但基本上仅是引用其文字,而未加辩证,如贝原益轩(1630—1714)的《初学诗法》中至少引用了《玉屑》4次,其“折句格”引用如下:“《玉屑》曰:六一居士诗云: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此则见于《玉屑》卷3“折句”条。《初学诗法》还引用了《玉屑》中沈约的“诗有八病”之说等等*《日本诗话丛书》第3卷,第227、250—251页。。日本诗话有所谓“诗格化”的特色*参见张伯伟:《论日本诗话的特色——兼谈中日韩诗话的关系》。,即日本诗话以指导写作汉诗为主,所言多为诗歌创作技巧,上所引《初学诗法》正是其典型,而《玉屑》“格律之明,可准而式”(黄昇《诗人玉屑序》)的特色比较符合日本诗话便于初学的要求,其被多次引用,也在常理之中。
从日本中世时期到明治时代,《玉屑》在日本多次被刊刻,最早有五山版,分为无刊记本和正中元年跋刊本。据住吉朋彦研究,无刊记本为元朝来日的中国刻工陈仲、陈伯寿所刻*参见[日]住吉朋彦:《〈诗人玉屑〉版本考》。住吉先生又认为,正中本是无刊记本的翻刻本。但无刊记本完全袭自宋本,为20卷本,正中本为21卷本,两者的差异很明显,故笔者对这一观点有所怀疑。。从《花园天皇宸记》的记载,以及正中本的玄惠跋语可见,至迟在正中元年(1324),《玉屑》就已经东传到日本了,距南宋淳祐四年(1244)黄昇作序不过80年。南宋灭亡前后,元世祖忽必烈发动了两次攻打日本的战争(1274年、1281年),考虑到当时的战争氛围以及中日外交状况,笔者推测《玉屑》东传日本的话,一种可能是在南宋灭亡前(1279年之前),另一种可能就是在1282—1324年之间。如果在南宋时期,即《玉屑》在中国刊印30年内就传到日本,其东传速度也是惊人的。江户时代宽永十六年,京都书肆田原仁左卫再次刊刻了《玉屑》,但这次所用的底本是朝鲜正统四年(1439)的刊本,故其版式一依朝鲜本,宽永本也保存了朝鲜本卷末的朝鲜人尹炯之跋:
古之论诗者多矣,精炼无如此编,是知一字一句皆发自锦心,散如玉屑,真学诗者之指南也。恭惟我主上殿下尊崇正学,丕阐至治,又念诗学之委靡,思欲广布此书,以振雅正之风。岁在丙辰,出经筵所藏一本,爰命都观察使臣郑麟趾绣之梓,而寿其传。始刊于清州牧,年岁适歉,未即讫功。越四年夏季,臣炯承乏以来,观其旧本,颇有误字,乃敢具辞上闻,即命集贤殿雠正以下。臣虽荒芜末学,监督惟谨,事已告成。呜呼!圣上右文兴化之意,至矣,尽矣。后之学者仰思圣训,体此模范,得其性情之正,归于无邪,是所望也。正统己未冬十一月日,嘉善大夫忠清道都观察黜陟使兼监仓安集转输劝农管学事提调刑狱兵马公事臣尹炯拜手稽首敬跋。
可见朝鲜本《玉屑》最早于正统元年(丙辰,1436),由郑麟趾刊于朝鲜清州*参见朝鲜目录学家李仁荣:《清州本诗人玉屑——清芬室杂识其一》,载《博文》第5期,1939年。;正统四年,尹炯发现旧本有误字,又校雠重刊。最早的正统元年本似乎已经失传,流传至今的即是正统四年本。跋文中提到,朝鲜本翻刻的底本是“出经筵所藏一本”,虽然没有明确说明底本,但根据朝鲜本末所附的玄惠之识语,可以看出,朝鲜本的底本就是正中本。因为正中本在日本也比较少见,故宽永十六年重新翻刻《玉屑》时,所用底本则为朝鲜本。从尹炯之跋也可以看出,朝鲜翻刻《玉屑》主要有两个原因,一则此书“真学诗者之指南也”,二则可以“振雅正之风”。于此可见,《玉屑》在朝鲜人心目中具有诗学指南和诗学规范的两重性质。日本正德二年(1712)书商川胜五郎右卫门、濑尾源兵卫以宽永本为底本,第三次刊刻《玉屑》。
明治十七年(1884),日本又用铅字印刷了《玉屑》,书前有日柳政愬所作之《再刊诗人玉屑题言》:
诗话之书,世固不乏其类,然其说以各出一家机杼,不免或偏于一方,如“秋菊落英”之义,一以为飘零之谓,一以为落成之谓,故有欧九不知《楚词》,子瞻不通《楚词》之讥,相执拗而不知所适从也。此书编于诸家评论之后,综覆众美,集以大成,无复所遗,所谓含英咀华者矣。宋版既堙不存,吾宽永中获朝鲜所刊行者,而翻刻之,亦枣梨已属乌有,书亦甚乏。脱有之,亦不免鲁鱼帝虎之谬。今也海内诗道盛兴,人开口则皆言诗,而至学之书则茫洋失津。偶余家藏此本,乃校雠有日,爰附铅版,欲普传于世,以利同好也。此书菊庄先生所编,先生姓魏,宋淳祐中人,然不详其传,唯闻常种菊自遣,盖超然不求于世之人,故其诗亦无闻欤。唯有“菊似交情看岁晚,枝附相伴到离披”句,亦足以断二家之是非,而使归于一已,则其熟诗学,亦可知也。明治十七年五月于桃花溪居识,三舟日柳愬。
日柳政愬,号三舟,又号默轩,大阪人,明治时代的学者和诗人,著有《覆甕小稿》、《柳东遗稿》、《皇朝尊爱史》等书。此题言交代了《玉屑》在日本刊刻的情况,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日本人对五山版知之甚少,仅知有宽永本。题言又简单评价了《玉屑》,如果将这段话放到日本诗话史的背景下来看,可以体会出更多的意涵。江户时代,日本儒学家古贺侗庵(1788—1847)专门出版了一本批评诗话的著作《非诗话》,历数诗话的十五种毛病:(一)说诗失于太深;(二)矜该博以误解诗意;(三)论诗必指所本;(四)评诗优劣失当;(五)稍工诗则自负太甚;(六)好点窜古人诗;(七)以正理诲诗人之情;(八)妄驳诗句之瑕疵;(九)擅改诗中文字;(十)不能记诗出典;(十一)以僻见错解诗;(十二)以诗为贡谀之资;(十三)不识诗之正法门;(十四)解诗错引事实;(十五)好谈谶纬鬼怪女色*[日]古贺侗庵:《非诗话》,东京:崇文院,1926年,参见张寅彭:《非诗话——一位经学家的诗学立场》,载《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1辑,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日柳政愬的题言也说到诗话专执一词的弊病,但他却称《玉屑》是宋代诗话的“集大成”者,又是“含英咀华者”,与古贺侗庵的批评相比,评价不可谓不高。
正中本、宽永本、正德本、明治本《玉屑》在日本皆有实物流转遗存,正中本收藏情况上文已言,宽永本在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尊经阁文库、东京都立图书馆、早稻田大学图书馆、广岛大学图书馆、神户大学图书馆等机构皆有收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云南省图书馆亦有收藏,比较常见。正德本并不是太常见,日本实践女子大学图书馆、东北大学图书馆、新发田市立图书馆以及住吉朋彦本人皆有收藏,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亦有藏本。
除了张伯伟提到的十种汉籍东传研究方法之外,笔者认为还可以通过日本汉籍的古注来考察汉籍的东传,因为在注解这些汉籍时必然会引用到当时可见的典籍,以此可知汉籍在日本的流传情况。日本明应、永正年间(1492—1520),禅僧笑云清三汇集日本中世时期苏轼诗古注本——大岳周崇(1345—1423)的《翰苑遗芳》、江西龙派(1375—1446)的《天马玉津沫》、瑞溪周凤(1392—1473)的《坡诗脞说》、一韩智翊的《蕉雨余滴》、万里集九(1428—?)的《天下白》等,编成一部规模更大的日本苏诗集注本《四河入海》。这些五山禅僧在注释苏诗时,多次引用到《玉屑》,如《四河入海》卷3《次韵子由所居六咏》“井水分西邻,竹阴借东家”引《天下白》云:“某谓:《玉屑》第八云:‘述者不及作者。题云,梅尧臣赠邻居诗云:壁隙透灯光,篱根分井口。徐铉亦有《喜李少保卜邻》:井泉分地脉,砧杵共秋声,此句尤闲远也。(《隐居语录》)玉林云:唐于鹄有题邻居诗云: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二公之诗,盖本于此。’先生此两句,风致相同。”此处万里集九不但引用了《玉屑》,而且指出苏诗与《玉屑》中所引之诗是同一句法。据笔者统计,《四河入海》引用《玉屑》多达数十次,可见《玉屑》在五山禅林中有比较广泛的阅读面。虽然不能断定五山禅僧们阅读到的《玉屑》是宋本还是五山版,但笔者将上引《玉屑》文字与五山版核对了一下,发现文字基本相同,故五山禅僧所读的《玉屑》是五山版的可能性较大。
以上从几个方面考察了《玉屑》在日本从镰仓时代一直到明治时代的流传,可见《玉屑》在日本流传之广,这与《玉屑》具有诗学教科书的性质息息相关。
四、点校本《诗人玉屑》之省思
目前学界通行的《玉屑》读本是王仲闻的点校本,先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1年出版,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加以重印,2007年又由中华书局出版。点校本《玉屑》以清古松堂本为底本,校以日本宽永本和明嘉靖本,末附王国维以宋本校宽永本之校语。由于王氏父子是国学大家,由他们校勘的《玉屑》,50多年来成为阅读《玉屑》的定本。但随着学术研究的进步,《玉屑》的各种古版本,如宋本、元本、日本五山版(无刊记本、正中本)、朝鲜本,特别是王氏父子未曾寓目的元本、正中本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这为重新校勘《玉屑》提供极好的历史机遇,也提出了出版一部新的《玉屑》点校本的历史使命。
正中本源自某种宋本,而正中本与点校本相校有大量的异文,这些异文皆以正中本为优,同时也可以得到宋代文献的印证,且以卷17、18、19评论宋代诗人的部分为例略加说明。卷17“欧公自负”条“可怜青塚已芜漫”,“漫”正中本作“没”。按:此条《玉屑》出处为《渔隐》,检《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23、《诗林广记》后集卷1皆作“没”。卷17“西湖处士”条“树倚云峰更晚晴”,“树”正中本作“寺”。按:《江湖小集》卷3释绍嵩《江浙纪行集句诗》引、《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27、《诗林广记》后集卷9皆作“寺”,当以正中本为是。卷17“梅花诗”条“鬓捻黄金危欲坠”,“鬓”正中本作“鬚”。按:《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27、《全芳备祖》前集卷1、《锦绣万花谷》卷7、《王荆公诗注》卷31皆作“鬚”,亦以正中本为是。卷17“棋诗”条“且可随缘道我嬴”,“嬴”,正中本作“赢”。《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3、《诗林广记》后集卷2皆作“赢”,当以正中本为是。卷18“张秦”条,正中本作“秦张”,宋本亦作“秦张”。卷18“宗派图”条“选择勿精”,“勿”正中本作“弗”。此条的出处是《渔隐》,考《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48正作“弗”,当以正中本为是。这些地方,正中本明显优于点校本,当据改。还有一些地方,虽然无法判断正中本是否绝对正确,但也可资校勘,如卷17“出处大略”条“自号安乐先生”,正中本作“自号为安乐先生”;同条“花如锦时高阁望”,“如”正中本作“似”。卷17“寄马遵诗”条“逮晓,舟去远矣”,“逮”正中本作“迨”。按:“逮”、“迨”皆有宋代的文献依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1作“逮”,《诗林广记》后集卷7则作“迨”。《诗林广记》为福建建安人蔡正孙所编,而魏庆之亦为建安人,如果作“迨”的话,则两者可能皆利用了当地的闽本。卷19“黄小园”条“君家无此奢华事”,“华”正中本作“豪”。卷19“叶靖逸岳王坟诗”条“尝致遗于靖逸焉”,“尝”正中本作“月”。
笔者在校读正中本的过程中,也发现点校本的若干讹误,兹仍举卷17、19文本为例:卷17“欧公自负”条“便欲绝世遗纷庬”,“庬”宋本、元本、正中本、朝鲜本、嘉靖本、欧阳修《居士集》卷5皆作“痝”,点校本作“庬”,误。卷19“吴明老”条出处,点校本作“小园解後录”,宋本、正中本、朝鲜本、宽永本皆作“小园解后录”,“解后”即“邂逅”,点校本误。卷19“刘伯宠”条“刘褒伯宠”,“伯宠”宋本、正中本、朝鲜本、宽永本皆作大字正文,点校本作小字注文,似误。卷19“游伯庄”条“游仪伯庄,“伯庄”宋本、正中本、朝鲜本、宽永本皆作大字正文,点校本作小字注文,似误。卷19“东皋子”条“惜树不磨修月斧,爱花须筑避风台”下有小注,点校本作“伟丽”,宋本、正中本、朝鲜本、宽永本皆作“伟丽也”,点校本脱“也”字。
随着学术的进步,出版一部新校本《玉屑》应该提上学术日程。笔者认为,新校本可以正本中为底本,参校宋本、元本、朝鲜本等本。虽然《玉屑》的宋本仍存世,但仅有20卷,不是完整的21卷,中间有很多缺页脱文,刊刻质量并不佳;元本虽已影印出版,但亦为20卷本系统,且目前仅残存17卷,同时还有一些文字上的改动,不宜作为底本。正中本可能源于某种已经失传的宋代21卷增补本,从文本的完整度上来说,是最完整的版本,同时也是最接近宋代古本的版本。正中本有一些文字上的讹误,而朝鲜本在刊刻时做了一些改正,故可以将朝鲜本作为主要的参校本,同时再校以宋本、元本、明嘉靖本等版本。除了各版本之间的对校之外,《玉屑》援引的很多宋代文献今天仍存世,可以利用这些存世的文献对《玉屑》引文进行他校。这样,改换最古的21卷本正中本为底本,参校中日韩三国版本而形成的《玉屑》新校本,将成为我们今后阅读《玉屑》的定本。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收稿日期:2015—11—2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唐宋诗日本古注本与唐宋文学研究”(14BZW060);韩国学中央研究院(韩国学振兴规划办:KSPS)“海外韩国学教科研重点基地” (AKS-2013-OLU-2250003);江苏省“青蓝工程”青年骨干教师
作者简介:卞东波,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23)。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