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突然听到忠实兄远行西去的消息,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那忠厚的面容,和他相识的历历往事,透过蒙蒙泪水,又渐渐重现眼前……
我和忠实兄相识那年,他在西安灞桥区文化馆供职。后来他进入省作协,那又是我的常去之地,慢慢就熟识了。特别是看到他的小说《接班之后》《信任》《高家兄弟》等篇章,感觉味道像羊肉泡一样浓香,韵致像秦腔一样雄浑,情感像黄土高原一样深厚,文彩像八百里秦川一样壮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以农村为题材反映新生活,陈忠实是中国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因而,让我十分敬仰,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忠实粉丝。
那些年,忠实出版的中短篇小说《初夏》《四妹子》《夭折》《乡村》《到老白杨背后去》作品,我几乎全有,有的是我在新华书店淘宝淘的,有的是见到忠实兄时他签名送的。因为我在县文化馆和县报社供职时间很长,凭忠实这些作品,又带出了一批忠实的粉丝。
《当代》杂志1992年第12期和1993年第1期,以头条的位置分两次刊登了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以如此大的篇幅,连载一位陕西作家的作品,在《当代》创刊15年历史中,尚属首次。读完《白鹿原》,我惊呆了,和忠实兄的《白鹿原》相比,我的那些作品就是巍巍高山下的一堆黄土。《白鹿原》——陈忠实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升华的结晶,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史诗,深刻广阔而又凝重精炼,密度很大而又淋漓畅酣,深厚宏大而又精雕细刻。他将民族秘史像现实生活一样逼真鲜活地推到了读者面前。阅读《白鹿原》,有一种阅读《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红楼梦》时的巨大震撼。这是一部和获诺贝尔文学作品奖丝毫不差的皇皇巨著!忠实创作《白鹿原》的初衷,“就是想給自己造出一部死时可以垫棺作枕的书。”他如愿以偿了!
1995年秋,我带着《三原报》和三原上百名底层作者的重托,到省作协采访时任陕西省作协主席的著名作家陈忠实。得知我的来意,他一再劝阻我:“不要再介绍我了,各种报刊已介绍得够多了。不要像有的人,到处让人写文章吹,叫人看了都恶心了。我还是按你上次说的,给你们报《龙桥》副刊题几个字吧!”他领我到简陋的办公室。朝阳透窗,金线缕缕。我看见夜风在桌上抛下一层薄薄的灰尘,就找抹布去擦。他抢过抹布,硬按我坐下,自己动手,抹净桌椅。他裁好宣纸,倒墨濡笔,神情专注地题写“龙桥”二字。看到此时此地忠实兄,我心里一阵发热,连忙拿起相机,拍下了那珍贵的一瞬间。
因忠实有言在先,采访过了8个月之久,却迟迟没有动笔:写吧,违背忠实意愿;不写吧,对不起三原读者——业余作者们隔三差五赶到报社,问我为啥还不将陈忠实在《三原报》上介绍?我也觉得,不将一位声名显赫而又平易近人的人民作家向三原人民介绍,本身就是一种失职行为。多少次踌躇,多少回反思,我还是写下了《巍峨的山崖——记著名作家陈忠实》。在该文最后,我只好歉疚地表示:“忠实兄,对不起了!”
不久,刊发在《三原报》上的这篇小文被《咸阳日报》副刊转载,并在《咸阳日报》副刊百期作品评奖中侥幸获奖。1997年1月27日,颁奖大会在礼泉举行,那天,李若冰、毛錡、李星、朱鸿等名家云集。我见到忠实时,本想远远躲开,怕挨批评,忠实喊住我,淡淡一笑说:“不让你写,你却写了。写就写了吧,你也有你的难处!”随即拉我坐下与他和毛錡合影。我原坐在一旁,忠实硬把我拉到他和毛錡中间。我请他或毛錡坐在中间,他二人硬将我按下。弄得照片洗出来后,我久久不敢拿出来示人……
1999年5月14日,我们举办《三原县纪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57周年座谈会》,上上下下一致希望请到忠实出席。我联系后,忠实答应了。这天上午十时许,忠实在省作协一位三原籍著名作家王观胜的陪同下,健步走进会议厅。我发现他和观胜的裤腿都是湿乎乎的,忙问是咋回事?忠实嘿嘿一笑说:“没事,没事!”观胜说:“昨天下午西安下了一场滂沱大雨,火车站地下通道被水淹了。我们的小车在水当中熄了火,忠实和我一起下车在齐大腿深的水里推车弄的……”我急忙问:“要不要给你俩换条裤子?”忠实笑着说:“哪有那么娇气?基本都干了!”座谈会上,忠实以他《白鹿原》如何开头、如何布局、如何塑造人物,讲了近两个小时,使我和与会的50余名业余作者大开眼界,深受裨益。
2004年5月10日,我们又一次举办纪念“讲话”座谈会,再次邀请忠实来讲课。开始,忠实答应来。届时的先一天,来电话说他喉咙疼,来不了了;后得知我们已经通知了全县近50名作者,忠实说再通知取消不好,必须来。忠实来后,我说:“不能讲就不要讲了。大家能见见你,就高兴得不得了了!”忠实说:“那我就少讲一会儿吧!”却一下讲了个把小时。大家都非常关心忠实的病况,一位女作者还专门买了治喉咙的药送给忠实应急。中午用餐,煎饼、锅盔、玉米糁稀饭和绿豆芽、洋芋丝等几盘素菜。我们觉得忠实两次讲课都没有付费,又吃这样的饭,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忠实却说吃得很可口。我心里明白,忠实兄知道基层搞这种活动缺乏经费,怕让我们作难……活动结束后,忠实想去于右任纪念馆参观,大家都愿陪他去,忠实笑了笑说:“人马山气地影响不好。树民和我去就行了!”他参观时,仔细认真,一脸虔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12年,我奉命编辑三原县近三十年文学精品选《龙桥新韵》,想请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题词。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不久,就收到忠实兄龙飞凤舞的题词:“右任故里文风鼎盛 龙桥新韵翰墨飘香——祝贺三原当代文学作品选出版。那次题词的,王巨才、阎纲、周明、贾平凹、雷涛、肖云儒、赵熙、叶浓等10多位文坛师长,那次写三原稿件收录入书的国学大师霍松林和钟明善、孙皓晖、李星、毛錡、党永庵、李沙铃、李敬寅、佘树声40多位书坛或文坛大家,都和忠实兄的答复一样,全力支持,分文不取。我觉得文坛这些老师与兄弟们的情操和友谊,和忠实兄一样崇高、珍贵!
2013年7月26日,忠实的老朋友张敏兄来电话,说明天一些朋友为忠实贺寿,问我能不能到西安参加,说这是朋友个人出资,我自然满口答应。次日中午聚会前,我悄悄找张敏想出一点贺仪,张敏豪爽地一挥手:“我欠忠实的,全包了。分文不收!”他安排我和忠实同坐一桌,小声叮咛:“让忠实喝高兴就行了……”同桌的有位老者叫李禾,曾任甘肃《飞天》杂志副总编,他是早年在《飞天》杂志编发忠实小说的一位智者。我给忠实兄敬一次酒,忠实兄必定给我回敬一次。我是喝醪糟都会醉的人,两回下来,满脸通红,哪敢再敬?这天虽无一位达官贵人,可是气氛十分热烈,心情十分愉悦!
次年6月,我先和张敏兄商量,这次由我做东,趁忠实生日之时,请忠实和一班文友来三原聚聚。张敏兄十分赞成。谁知我和忠实通气时,忠实在电话那头怯弱地说:“谢谢老弟了!身体不好,医生不让我外出……”我说,这是咱们文友聚会,祝贺老兄早日康复。我特别强调这是咱的民间行为,他一不讲话、二不题字。忠实遗憾地说:“再次谢谢你……得听医生的!”我又发动张敏做工作,终未如愿,只好取消。
对于我个人,忠实兄的支持,同样有求必应、不余遗力。
2000年初,我筹备出版散文集《东南亚风情》,打电话问忠实兄可否给我题写书名?忠实兄回答:“没麻达!”没过几天,就收到他寄来的署名题字,后面还郑重地盖着他的鲜红印章。
2002年初,我和幾位文友到忠实家拜访忠实兄。闲谈中,我说我还没有你的墨宝哩!忠实问:“你说写啥?”我说你觉得写啥合适就写啥。过了没几天,忠实兄打来电话,说写了三幅字,已经让办公室寄给我了。我天天等,天天盼,问门房,跑邮局,都说没见到。我一下慌了!几次问邮局,邮局答复邮寄没有挂号,无法查。我想,肯定是哪个梁上君子看见忠实的墨宝,伸手顺走了。万般无奈,我只好觍着脸,给忠实兄说明情况,忠实兄沉吟片刻,很无奈地说:“那就给你重写一幅吧!怎么寄?”我说,千万再别寄,我到作协去取。这就是而今挂于我客厅那四个大字“高蹈墨海”。当然,这是忠实兄对我的鼓励和鞭策。
2010年初冬,我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缘结红玉兰》,打电话问忠实兄可否给我再次题写书名?忠实还是回答:“没麻达!”不久,就寄来横竖两幅题签。
2013年初冬,我筹备编辑拙文集五卷本,想请忠实题词,忠实还是一口答应:“没麻达!”。不久,他题写了“吐纳珠玉之声 书卷风云之色——癸巳年秋书刘勰句致吴树民文集”,寓意深邃,笔墨酣畅。手捧忠实兄的墨宝,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2015年6月22日,电视剧《白鹿原》在我们三原县李靖故居开机。在这个盛大的仪式上,没有看见忠实的身影,我连忙拨通忠实的电话,打问他为啥缺席?忠实在电话那头说:“正在住院,医生不让出行。”声音没了往日的豪爽,有些怯弱。我连忙问:“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你!”忠实说:“别来了,医生不让见!”
去年到现在,我给忠实兄打过五六次电话,很想看看他,可是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别来了,医生不让见!”
忠实兄,用他那部49.6万字的《白鹿原》,建造起一座座非人工所能砌造起的一座独特而耸入云霄的巍峨的山崖。这山崖,花岗岩一样坚实,秋日菊一样夺目,春晨阳一样明丽,万年松一样苍劲!
忠心不负众苍生,
实诚为文登高峰;
走笔劲书白鹿原,
好评赢得千古名。
白鹿原上樱桃红,
雨洒绿叶似泪涌;
往年同品樱桃人,
今日独缺忠实兄。
忠实兄,一路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