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唐
得到陈忠实老师仙逝的消息,是在西北大学作家班赴汉中采风的车上。班主任杨乐生老师接到省作协副主席李国平的微信确认,立即要求司机停车。简短通告消息之后,让所有学员站成一排,面朝西安所在的方向,集体默哀一分钟。默哀完毕,杨教授宣布,取消后续采风活动,大家一起赶回西安。学员们转身上车时,一下沒有了往日的喧嚣,大家不敢看彼此的眼睛,静静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人在心怀哀伤之际,惊天动地的一声号哭,不失为一种情感的释放,无语而凝噎的感情状态,更是一种深沉的表达。听到先生去世的消息,深感陕西文学的天空塌陷了一角的我们,默默怀想着,怀想他黄土高原般沟壑纵横的沧桑脸谱,怀想他对待后学的宽厚与忠诚……正想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写呢,发现手机写字实在麻烦,于是从博客里面搜出一篇旧文:《听陈忠实谈创作》微信发出以缅怀先生。
有幸在不同场合,听过几回陈忠实先生谈创作。
陈先生最著名的两个比喻,一是《白鹿原》的“枕头说”,即要写一本死了能当枕头的书,他做到了;二是谈到他四年原下老家的孤独写作中,晚饭后转出屋门,看见原下往上干得能着火的蒿草,掏出打火机——点火。看着从原下顺着风势往上窜跃的火苗子,心里的血在涌动,人也不再寂寞。
我理解,第一个比喻,说明作家要有至死不渝的大报复、大理想。高尔基说,有多大的理想,就会有多大的成功。当前的时髦用语中有一句,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这里并不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意思,而是说“与天地游历,共古人往还”的高远理想,作家首先得有。这种高远的理想,路遥有、陈忠实有、贾平凹有,所以陕西这块周秦汉唐的京畿之地,成为人文荟萃的北京之外,第一个获得三个茅盾文学奖的省份。
第二个比喻,说明在走向成功、甚至成仁的道路中,作家全靠的内心的坚持即鲁迅先生比作的绝望而韧性的战斗。每日所见即是“永恒的或者缺乏永恒的作品”(海明威语),全靠自己灵魂的孤灯来照亮前路,心灵的火焰来点燃寂寞,才能活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我。
当前所处的“快餐文化” 时代,总有人嫌上述说法沉重。好吧,“沉重”的话题就此打住,来一点轻松愉快的。
当年上学的期间,陈忠实先生到大礼堂演讲。同宿舍一位岐山小伙,去时穿一双拖鞋,回来时一脚蹬一只皮鞋,一脚蹬一只布鞋。大家都笑他大发了。他说演讲最后请陈忠实签字时,一下乱了场。我当时因故未去,但仅以“凉鞋换皮鞋”的故事,足见陈先生当年多受在校大学生的欢迎。
站在青春期的尾巴上时,曾与几个男女朋友谈到九二年“陕军东征”中两员带头虎将小说中的性描写,在70年代掩掩藏藏的性教育的基础上,苍白而无知的性观念,之所以能够厚重那么一点点、瑰丽那么一点点,其实与翻看两部小说所受的教益,不是没一点关系。其中《白鹿原》中关于四香、四软、四硬的描述——实际上是关中民间的成人话语,以及黑娃与小娥偷情的段落,还是很令人血管扩张、心神向往的。
还有一次见陈忠实,是在国力足球的比赛场上。主持人一声陈忠实亲临现场且坐在主席台的解说,将近10万人群立马停止人浪汹涌的起伏动作,也不听肥狼、希尔顿、假王成等球迷骨干的吆喝了,纷纷把头拧向主席台。这该是多么大的注目礼呀!不知忠实先生当时在20万如炬的目光注视之下,在那个艳阳高照的夏天,是否一下坐化了金身,成为背光普照的仙佛。——西安人、关中人、陕西人,对于作家的尊重、对文学的尊重,以此可见一斑。一个作家活人活到这个分上,此生应不虚矣!
当然还有两次见到陈忠实的,虽然不是真人。一是雁塔北广场改革开放30年图片展中关于文化建设的第一张巨幅照片,二是长安饭店西侧一家照相馆贴出的陈忠实的黑白照片,凡有他照片贴出的地方,总有人驻足观望——亦可见普通群众对忠实先生的喜香。我想,人们之所以仔细观望,是因为这张脸,太有特色了。照片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他长安、陕北、陕西,整个黄土高原一样,沟壑纵横的脸,乃至整个中华民族,100多年来的苦难,都显示在这张脸上。
关于中国人的脸谱,印象最深的,有一张画家罗中立的《父亲》,我不知道我们西安美院的师生,为什么没人画一张陈忠实的脸,忘了画还是不敢画,因为太富有特色?细读这张沟壑纵横的脸,你还能发现,这是一张真挚的脸、一张脸后的脑部绝对负重的脸、一张代表整个周秦汉唐苍莽历史的脸,但在他这张历史之脸的背后,掩藏不住的,是一颗拳拳的赤子之心。
有人说,陈忠实躺在先前的功劳簿上睡大觉了,这未免有失妥当。一是作家的创作生命,有的人一生的黄金时期,也就短短几年。二是作家对作品的超越,不像流水线上生产产品,可以凭老经验,进行克隆复制。作家的创作,绝不能重复自己,也不能重复别人,作品里的人物和情节,只能是唯一的“这一个”;生活中的真实的作家,只能做唯一的自己。三是很多作家的代表之作,往往在青年时期,而大器晚成的忠实先生,大约在50岁上,才完成《白鹿原》的。四,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陈先生近年还有《日子》、《李十三推磨》等短篇,在全国范围之内,也算屡有斩获,而陕西的年轻作家,一个也没能跟上。五,66岁的陈老爷子,已到70后的父亲、80、90后的爷爷的年龄,怎能要求他还像小伙子一样,数年如一日地沉浸在艰苦而寂寞的创作劳动中?
祝忠实先生心情愉快、身体健康。
祝陈老先生寿比南山不老松,咱西安以南,逶迤苍莽的终南山顶上最高的不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