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升
实际上,在《不平等经济学》中文版于去年年底、今年年初出版、面市后,在今年元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举办的“《不平等经济学》新书研讨会”上,我就以该书译者的身份做了口头发言。但鉴于发言时间有限,在当时研讨会上我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现在有农郁编辑约稿的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将当时未及表述的想法落到笔头,以飨读者为盼。
一、译者眼中的作者———其学、其人
先说一下“译者眼中的作者”。这本书的作者是托马斯·皮凯蒂先生。他现任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的研究主任、巴黎经济学院(PSE)教授。“身为法国人,皮凯蒂的研究重点却放到了美国的经济构架与财富再分配上。其实,这种现象在法国的经济学界并不多见。”这是我在这本书的《译者序》中写的一句话。
那么,为何一个法国人要专攻美国经济呢?在我看来,皮凯蒂将美国经济作为其研究重点,原因有三:
一则,与他研究的课题以及所用的数据有关———皮凯蒂着迷的“不平等经济学”,在法国其实可以说是一个早已被研究“烂了”的课题,法国人对此已经失去了兴趣;同时,皮凯蒂使用的主要是美国各州及其联邦的数据,只有极少数的数据源自法国。这就给皮凯蒂的研究领域打上了深深的“美国烙印”。
二则,与其所受教育尤其是做博士论文的背景有关。与常规法国人只在法国的高校做博士不同的是,皮凯蒂做着法国巴黎一所高校的博士的同时,还是英国伦敦一所高校的博士,颇有点类似中国前些年比较流行的中外联合培养的博士。这就给皮凯蒂的教育背景打上了深深的“英美文化烙印”。
三则,是皮凯蒂在拿到博士文凭之后,先去美国的一所大学做了几年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换言之,美国是皮凯蒂的第一份工作之地。我认为倘若说课题与数据、教育背景是奠定皮凯蒂将美国经济作为研究重点的“基石”的话,那么在美国高校的教研则是其“催化剂”了。这般,最终促成了一个法国的经济学家,却将目光转向了美国这样一个颇为奇怪的法国经济学界现象。
由于皮凯蒂将研究重点放到了美国,所以实际上在他的《21世纪资本论》一书热卖、“一夜出名”之前,我当时正在巴黎索邦大学的经济学院任教,哪怕距离皮凯蒂所在的巴黎经济学院仅有几步之遥,却对此人并无耳闻。足见其彼时并不为法国经济学界所重视。
二、译者眼中的《不平等经济学》———其书、其理
作为皮凯蒂一书的译者,在我看来,与洋洋洒洒六七百页的大部头《21世纪资本论》相比,《不平等经济学》一书实为一个袖珍本,其实更为言简意赅,似乎更能准确地体现出皮凯蒂先生“独辟蹊径”的非常规研究精神。
正如我在人大出版社新书研讨会上发言时所说: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购买了《21世纪资本论》的人不少,但真正读完这本书的人能有几个?至少从我做的一个不完全的调查来看,询问了一遍在欧洲的、北美的以及中国等地的友人们,几乎没有一个人从头读到了尾。在此,我丝毫无意贬低《21世纪资本论》这本被美国人吹捧的书,只是要说明《不平等经济学》这本袖珍版的书,鉴于篇幅并非那么大,对现在终日忙碌之人,似乎更有坐下来、静心从头读到尾的可能性。
其实,篇幅是一方面,因为这只是一个“量”的因素,另一方面还有“质”的因素。让我们看一下《法国图书评论简报》,是如何对《不平等经济学》一书进行评价的———“本书之所以脱颖而出,是由于其内容独特,尤其汲取了英美国家的最新研究成果,并将其巧妙地加以综合。”
我的恩师丁一凡教授,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任研究员、曾任世界所副所长。他对《不平等经济学》一书如是点评:“当我们发展到一定阶段,不再为增长速度操心时,皮凯蒂关心的问题成为我们也密切注意的问题。读懂这本《不平等经济学》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经济发展是如何产生出社会不平等的,从而使我们能够对症下药,有的放矢地去校正这些问题。”
至于《不平等经济学》这本书的构架,也颇为清晰。全文共分四章,分别为不平等的衡量及其演变、劳资不平等、劳动收入不平等和再分配工具。
第一章“不平等的衡量及其演变”,从收入的不同类型入手到不平等的历史演变,中间本书分析了译者将其称之为的“三重不平等”———工资的不平等、收入的不平等以及时空的不平等。
第二章的“劳资不平等”,指的是劳动与资本之间存在的不平等性。在译者看来,本书的第二章实际上将劳资不平等分为“静态”与“动态”两个态势加以分析:“总收入中资本占比”一节属于静态,“资本分配之动态”一节自然属于动态。在“总收入中资本占比”一节中,本书阐述了劳资替代问题以及长短期理论是否妥协的问题;而在“资本分配之动态”一节中,本书不但论述了完全信贷与趋同理论,而且也分析了资本市场的不完全性问题。
第三章“劳动收入不平等”,第一节阐述译者将其称之为的“二重不平等”,即工资不平等与人力资本不平等,具体涉及人力资本理论解释能力、如何再分配工资,以及人力资本不平等从何而来。第二节“工资不平等的社会决定因素”,不仅分析了工资构成中的工会角色、雇主的独家收购权,还将效率工资与公正工资加以区分阐述。
最后在第四章“再分配工具”中,将再分配从两个角度———一个是纯粹再分配,另一个是有效再分配———加以分析。纯粹再分配论述再分配平均率与边际率和公正的税收再分配;而有效再分配则将有两个“挂钩”:一个是将再分配与社会保险挂钩,另一个是将再分配与需求挂钩。
此处兴许需要补充说明的一点是,实际上在法文原文中还有“参考文献”部分,译成中文篇幅达一万六千字。估计是在中文译版的编辑时,人大出版社可能出于确保整本书的“简洁性”或其他缘由而将其删除了。
在这一点上,中外之间兴许存有一个差异,即中国人不甚关注文末的文献,而欧美人尤其是学者、研究人员却对此极为重视。原因是我们从一本书作者所参考的文献资料清单,即可窥出全书内容的三四分来,尤其从这本书与其文献之间的比照,探究出所研究课题的历史演变,乃与这本书在这些文献基础之上所做出的些许推进与贡献。在《不平等经济学》一书下一次再版时,我认为有必要向出版社提出这个建议,以弥补中文版“参考文献”的空白之憾。
三、译者眼中的不平等经济学
实际上,“不平等”和“不平等经济”是一个世界性的课题,也是一个历史性的课题。说它是个世界性的课题,那是因为“是否平等”涉及的是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已经名列发达经济体的国家,还是尚处于发展中的国家。说它是个历史性的课题,那是因为“是否平等”其实是一个老调重弹的话题,我们的先贤孔子早就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了。真要追溯起时间来的话,恐怕人类在其出现在地球之时就关心起“是否平等”的问题了,换言之,平等与否的问题与人类几乎同在。
因而,无论是皮凯蒂2014年的大部头《21世纪资本论》,还是2015年篇幅适中的《不平等经济学》一书,之所以受到不少人的关注,正是因为这个领域是涉及不但有空间轴线上的“世界性”,而且还有时间轴线上的“历史性”。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不平等问题点中的恰是大众一个切身的热点。
关于不平等经济学,其实研究的书籍资料早已汗牛充栋,作为一名经济学尤其是金融学的研究与教学工作者,同时也作为《不平等经济学》一书的译者,我在此就不再赘述,仅写三点感想。
1.“平等”与“平均”
其实,不平等经济学不是我的主要研究领域,我主攻的是通用经济学以及经济学中的增长经济学与欧洲经济、通用金融学以及金融学中的货币学(如人民币的汇率与利率、入篮SDR以及国际化)等。尽管如此,我之前还是陆续读过一些关于不平等经济学方面的书籍与论文,尤其是此次作为译者,要将皮凯蒂的《不平等经济学》一书从法文翻译成中文,因而有了对不平等经济学更近距离的接触与更详尽的了解;同时为了能更准确地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我正好利用业余时间在不平等经济学领域也给自己补了补课。
读完几本不平等经济学的书,在翻译皮凯蒂的《不平等经济学》一书之时,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欧美等西方经济学家虽然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研究“不平等”“不平等经济”与“不平等经济学”,但最终也没有对“不平等”一词的概念有个定义。至少我找遍这些著作与不少的论文,也没能找到这个定义。以《不平等经济学》一书为例,从头到尾只字不提何为“不平等”。例如,在该书开篇没多久就有一个如表1的图表。
表1中数据的计算方法是按照年收入除以12得出月收入,包含工资、独立工作者的收入、退休金、财产转移与收入;所有收入均为缴纳社保费与普遍社会分摊金/社会债务偿还捐金(CSG/RDS)之后的纯收入,但不扣除其他直接税[所得税(IR)、住宅税(TH)]。从表1中可以看出:最贫困的10%家庭每月收入低于790欧元,平均月收入540欧元;最富有的5%家庭月收入高于5,100欧元,平均月收入将近7,300欧元。
其实,描述与分析的都只是法国社会各个阶层的收入不同,即“不平均”的现象;而表格的名称却是《2000年法国收入的不平等》,皮凯蒂就此开门见山地开始论述起法国收入的“不平等”现象来。可见,欧美国家的经济学家,纵使是《不平等经济学》一书的作者皮凯蒂,也都将“平等”与“平均”抑或“不平等”与“不平均”混淆了。因此要准确地说,皮凯蒂写的这本书不能叫《不平等经济学》,而应该叫《不平均经济学》这样的书名。
在我看来,“不平等”与“不平均”尽管只有一字之差,但其含义却是相差甚远。如果只是将一个社会的不同阶层或群体之间所获取的收入不相同就视之为不平等的话,那么,这种理论就如同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的“平均主义”或“大锅饭”了。
实际上,欧美诸多国家里的左派尤其是极左派,如法国的共产党,迄今依旧主张的是一个“平均主义”的、近似“乌托邦”的社会。皮凯蒂在政治上属于法国的左派,而从其经济学的观点来看,我认为他应该比常规的法国左派更加左一些,当然还没有到极左的地步。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就更能理解皮凯蒂这本书的初衷,对皮凯蒂就其猛烈抨击的“不平等经济”开出的所谓“秘方”———征收“资本税”“累进税”或类似的做法,也就能易如反掌地领会了。
2.文化与环境
除了“平等”与“平均”之外,我认为要正确与全面地理解“不平等经济学”,还要分析这个经济体所处的文化与环境。正如我在《译者序》中写道:“要从区域与国别而言,‘不平等问题在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国家如美国和英国,表现尤为突出。这恐怕也是皮凯蒂的《二十一世纪资本论》一书,在2014年先在美国受到青睐的缘由所在。”
倘若按照社会福利与不平等程度等指标来划分的话,世界上可以分为两大经济模式:一个是欧洲大陆(欧陆)国家经济模式,另一个是盎格鲁撒克逊文化(英美文化)国家经济模式。这两者的区别在于欧陆模式的特点是高福利、不平等程度低,而英美模式的特点则是低福利、不平等程度高。当然,我这种概括似乎有些粗略,偶尔也出现有些偏颇,但总体而言还是颇能表述出欧陆模式与英美模式的区别所在。
上述这两类的划分,在《不平等经济学》一书中也是开篇不久的图5中就能得到证实,见上表。此处的变量“不平等程度”是用可支配收入的P90/P10比率来衡量的,针对按家庭规模加以调整的家庭可支配收入;至于数据的年份尽管略有前后错开———1984(德国、法国)、1985(奥地利)、1986(美国、意大利、挪威、英国)、1987(加拿大、瑞典)、1988(比利时)———但这并不妨碍国家之间进行比较。
换言之,我们如果要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不平等程度是否合理,除了常规的“不平等程度”变量,我们还需要这个国家或地区的文化与环境变量。我在此说的“文化与环境”,其实是一个泛称,包含了与“不平等程度”这个变量相关联的一系列其他变量,有文化、有民族的、有宗教的等。
我认为,只有结合这些不同的变量,才能更加客观地衡量出某个数值的“不平等程度”是否合理。例如,在一个英美模式的国家被认为合理并且长达几十年实施的一个“不平等程度”的数值,到了一个欧陆模式的国家极有可能会被认为是极不合理的,并且有可能根本就无法在实践中加以推行。
3.中国的不平等问题———第三条道路
关于中国的不平等问题,其实无论是学术的论著或是其他类型的文章都已经很多,我就不再在此赘述。正如我在《译者序》中所写的:“而今,中国恰好处于社会转型的关键阶段,财富的创造与积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进行之中;随之而来的财富‘分配与‘再分配难题,也必将成为中国社会进一步发展过程中不可逾越的一个‘坎儿。”因此,中国现在亟须寻求的是在不平等问题上,中国将何去何从。
这“何去何从”实质上也就是走哪条道路的问题。在前文我已经论述了现在世界上存有两大模式:欧洲大陆(欧陆)国家经济模式,以及盎格鲁撒克逊文化(英美文化)国家经济模式;同时简单说明了两者的区别,一个是高福利、不平等程度低,而另一个则是低福利、不平等程度高。
既然两个模式各有利弊,那么我认为中国完全有必要探索第三条道路,即既吸收欧陆模式与英美模式的优点,又能摒弃这两种模式的弊端,同时根据中国自身的特点,研究、开发出独特的“第三种模式”。我认为中国探索出第三条道路是完全有可能的,由于中国的经济模式,无论是社会福利还是不平等程度,其实在我看来均介于欧洲大陆国家与英美文化国家之间;同时中国的文化与环境,在我看来也是在欧陆与英美之间。
尽管作为皮凯蒂一书的译者,我自然是要多加宣传欧美尤其是欧洲的经济学与经济学家,但同时我也想在此警醒一下的是:中国的社会早已不再是刚刚改革开放的那个时代了,中国的经济更是今非昔比了,在中国越来越多的领域站到世界科技前沿的今天,中国的经济学家也要以更加理性与独立的眼光与视角,来看待欧美西方经济学与经济学家了。
而面对欧美的经济学思潮,我认为完全可以凭借中国人的智慧,如我们的先贤孔子所提出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社会的不平等现象也不难找到解决方案。朱熹对孔子这句话的解释是“均,谓各得其分;安,谓上下相安。”我认为理解这一点其实极为重要,因为此处的“均”,并非简单的“平均”,而是各得其分;换言之,是要在公正的社会主义分配制度之下,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份劳动成果。
作者单位:法国巴黎索邦大学全法中国法律与经济协会(责任编辑农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