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曰春
仉 正
雨下得有点儿急,顺着风,斜扫过光秃秃的枝桠,敲打着玻璃窗。仉正就是被这细小的声音惊醒的。
窗子关得严实,但仉正还是觉得有阴冷的风吹进来,裹挟着潮气,夹杂着一股土腥味儿。黑洞洞的夜幕笼罩了仉正的双眼,让他的情绪降到了冰点。他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索性坐起来,把手伸向床头,摸索了半天才发现,床头橱上没有台灯,也没有水杯,除了一身叠得整齐的军装,就只有大檐帽和武装带了。
仉正不再恍惚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几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家,现在住的是部队集体宿舍。臭哄哄的脚丫子味儿,加上酸唧唧的汗渍气,让他呼吸有点困难,甚至会有瞬间的眩晕。如果不是忽紧忽慢、时长时短的呼噜声灌进了耳朵里,他会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雨声、呼噜声,还有一切琐碎的声音,都被无底的黑夜衬得异常清晰,这些超乎寻常的感观让仉正打了个寒颤。什么鬼天气?都寒冬腊月了居然下起了雨。如果窗外飘着的是雪花,那一定是美好的。“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仉正的脑子里冒出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这句诗,诗歌是浪漫唯美的,但在这特定的时刻,却显得不伦不类。这里的一切又把仉正拉回了现实。
该死的部队,该死的军装,仉正把身上盖着的军被扯到了一边,屈起两条腿,把脑袋搁在了膝盖上。虽然宿舍里的暖气温暖如春,但他就是想让自己着凉感冒。仉正不是怕吃苦、怕训练,他是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
按理说,依仉正的脾性,既然选择了当兵,哪怕天大的委屈,他也会把苦水咽到肚子里。但自从他发现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之后,心里就开始别扭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自己信了别人的话,傻乎乎地以为到消防部队就能当什么文艺兵。
老实说,仉正曾经偷偷哭过鼻子,但他怪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不长脑子,居然天真地认为父亲是为他好。真是应了别人的那句话,鬼头仉嘴里要能蹦出半句实在话,鬼都得感动地下跪磕头。鬼都不信的人,仉正居然信了。可是鬼头仉当时就是那么说的,说只要你去当兵,保证让你进部队的文工团。
鬼头仉不是别人,是仉正的父亲,一个在市民眼里响当当的人物。谁能不服气?才三十几岁的时候就干上了市委副书记,就这速度,这辈子整个副省级跟玩儿似的。这不,在仉正当兵之前的头几天,人家刚被任命市委书记。仉正虽然不关心这些事儿,但他还是听到了别人的议论,说仉贵书记能把“副”字抹去,隔着市长的职务蹦到市里的一把手,肯定来头不小,瞧人家掌柜的,根本不需要上党代会,省委组织部直接任命了,关键是人家才44周岁呢。这话一说,有人马上纠正,说关键的问题不是年龄,关键的关键是,宣布掌柜的任职命令那天,省委书记都亲自出席了全市领导干部会议。说不定中央有人呢。屁!我还是那句话,他鬼头仉嘴里要能蹦出半句实在话,鬼都得感动地下跪磕头。这话刚一出口,就有人端着酒杯打起了哈哈,说你个家伙又喝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论能力、论人品、论智商、论情商,掌柜的早该提拔了,罚酒,罚酒。说这话的时候,端酒杯的人眼珠子滴溜溜转,慌里慌张地瞅了仉正一眼,就把目光聚焦到那个把仉贵称作鬼头仉的人身上。坐在仉正身旁的女人赶忙拉起他的手,还没说话脸上就堆满了笑,可不是嘛,人家仉书记的名字起得好,仉贵,想不当掌柜的都不行,来,大侄子,吃菜,吃菜。瞧这孩子瘦得跟干巴猴子一样,嗨,没妈的孩子啊,往后啊,你就把阿姨当亲妈。这些个议论仉正压根就没当回事儿,他连头都没抬,正鼓着腮帮子嚼一大块肥肉,他只听到一个声音——肥肉进了喉咙,顺着食道“咕噜咕噜”地撒着欢儿滑向了肠胃。每到这个时候,仉正全身的汗毛孔都会争先恐后地张开来,好像要抢着发表言论。反正是舒服极了。
仉正真的不在意酒桌上的那些话,他从来不关心酒桌上有谁,他只在乎填饱自己的肚皮。就像那次酒席,是他同学的父亲,一个区长安排的,说是为他当兵送行。糊弄谁啊,还不是想跟鬼头仉套近乎?仉正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同学的母亲,就是那个要给他当亲妈的女人在心里想什么。她肯定在笑话我吃个饭都没教养。鬼头仉就没少朝他发过火,说他吃没个吃相站没个站相,整个一街头混混,不争气的玩意儿,哪怕遗传百分之一,就吃穿不愁了。
刚开始,仉正心里还很不是个滋味,觉得鬼头仉神经不正常,跟别人都是慈眉善目的,唯独跟自己的儿子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管他呢,就当他心理有问题。当然,仉正有自己的招数,只要喊一声掌柜的,父亲就会收起一脸的严肃。瞧这官瘾得有多大啊。
仉正离开家那会儿是开心的,他想逃避那个压抑的环境。原因并没有那么复杂。
仉正只在照片上见过母亲,老人们说是他命硬,在生他的时候母亲难产死了。作为父亲,仉贵又当爹又当娘,忙里忙外把他拉扯大,他本该是感激的。但他对父亲所有辛苦都视而不见,这些跟叛逆无关。谁让他行为不检点呢?喜欢谁就把谁娶回家,我仉正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要瞎折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我还觉得丢人呐。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仉贵偏偏喜欢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还有那个同学的母亲,一脸的暧昧,跟父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难道就不怕被家里人知道?如果那不堪入目的画面也被我同学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也会跟我选择逃避吗?如果他也发现了自己母亲跟我父亲的勾当,再跟我见面得有多尴尬啊。那些人说得没错,父亲仉贵这几年很顺,官越做越大,有些东西也越来越膨胀。也只能这么形容,因为他居然领回来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夜里边弄出来的动静,叫人脸红。可是,仉贵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
仉正只是想换个方式生活,但没想到会是一场骗局。仉正安慰自己,既然怨不得别人,那往后的日子只能靠自己了。
仉正迷迷糊糊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居然看到了雪花。它们在窗外飞舞,像精灵一样,扑向窗子,又猛得打了个旋儿,扭转了身子,欢快地飞向远处。仉正眯缝着眼,注视着窗外,远处、近处,山间、田野,操场上、树梢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天空也是灰白的。仉正兴冲冲地跑出宿舍,嘴里呼出的热气,在他的眼睫毛上萦绕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激动地伸出手,在眼前抓了一把,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切又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仉正得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叫张义,是他的指导员。原本两个人不会发生交际,既然到部队的梦想破灭了,那就混日子吧。但没想到的是,张义看了他的简历,跟他谈了心,鼓励他别灰心丧气,有梦想就努力。末了,还特批他可以自由出入俱乐部,想弹吉他就弹吉他,想唱就唱。这让仉正比吃了红烧肉还熨帖。忘了说了,仉正最爱吃的就是红烧肉,特别是半肥半瘦的那种,一咬一嘴油,香而不腻,感觉倍儿爽。
起初,仉正怀疑张义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通过自己拉关系,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有点儿小人了,人家张义是支队政委的女婿,据说都已经领了结婚证,就差搞个婚宴,把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公开一下罢了。政委可是消防支队的一把手,人家也算是有来头的人,完全没必要跟自己套近乎。这样一来,仉正对张义就多了份亲近,他经常想,有这么个哥也不赖,一个姓仉,一个姓张,也怪有缘分的。想归想,仉正张不开这个嘴。
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事儿多着呢,连李白都为这个写过诗,我仉正算老几,有什么资格去怨天尤地?再说了,士为知己者死,仉正心里有杆秤,既然人家张义对咱那么信赖,别的不说,光自由出入俱乐部这一条,就算是特权了。消防是纪律部队,讲究的是直线加方框,刚入伍的新兵,没那么自由。就凭这一点,不好好干工作根本对不起张义。也正是这个原因,仉正对张义交办的事情格外用心,也对张义的一举一动多了份留意。
仉正发现,张义始终闷闷不乐。虽然张义不管对自己还是其他战友,一直都是笑脸相迎,但那笑容是呆板而且没有生机的,就像菜地里的菠菜,蔫头耷脑的,总感觉缺了点儿什么。仉正后来听别人说,张义的婚姻要吹灯,否则一个支队政委的女婿,不可能发配到基层中队干指导员。这些传言传到了仉正的耳朵里,经过过滤变得有些沉甸甸的,比如“发配”这个词儿,就分明带着很多情绪。直到这个时候,仉正才知道了一个潜规则——好多年轻干部不喜欢在基层中队当主官,苦点累点不要紧,跟火灾打交道才可怕,水火不长眼,指不定哪天出啥事儿。更多的人喜欢在大队或者支队当一个防火干部,那个岗位虽然也不轻松,但最起码有那么点儿权力,到地方单位转一圈,谁不得点头哈腰。这样的事情仉正一点就通,他虽然明白这些都是个别现象,但因为父亲的原因,仉正特别排斥。张义情绪不高,仉正不得不跟这些传言扯到一块儿想,但他骨子里希望张义不是这类人,他更愿意让张义成为自己心目中的一个偶像,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英雄。
张 义
仉正下队前的头几天,张义刚到这个中队报到,当时,政治处主任和防火处处长都从机关赶了过来。论业务能力,张义在支队防火处数一数二,说他能挑大梁也毫不夸张,这样的人怎么就到基层中队了呢,很多人都在猜测。有的说,人家是支队政委的女婿,到中队无非是走个过场镀镀金,没瞅见嘛,一个年轻干部到基层任职,两个常委到场,这种规格在支队的历史上从未有过。更何况人家政治处主任撂下话了,说支队党委是要把年轻干部送到基层岗位上锻炼锻炼,这样有利于个人将来更好的发展。也有人说,张义栽跟头,碰上事儿了。刚开始,后一种说法传播的范围很小,言辞也比较含蓄,但没几天的工夫,就在私底下传开了。甚至有人言之确凿,说自打张义到中队,就没见过他外出,更没见过他女朋友来找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
无论在哪个单位,总会有那么几个好事之人,他们传递某些信息的速度不亚于媒体记者,编故事的能力不比小说家差,点评的水平比报刊评论员还要强。他们私底下把张义的事儿定了性,说他是被发配到了基层。好事者还在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想为自己的判断提供依据。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个线索,说张义到中队后居然练起了毛笔字,年轻人哪儿有练这个的,都是那些没前途混日子的人才玩这个。所有传闻都传到了张义的耳朵里,这让他如坐针毡。
张义的确是在练习书法。在那间八平方米的小宿舍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就是一张大桌子了。桌子上铺着块毛毡,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两个盛满了水的罐头瓶子,一个是用来涮毛笔的,另一个是用来蓄水的。张义在窗台上放了一个小小的透明花盆,里面有一株水仙,水仙是他到中队报到几天后植入的,那时候通信员还把它当作了一头洋葱。虽然只是一株水仙,但张义却很讲究,他每天都要给水仙换水,水是从自来水龙头接来的,他会让这些水在罐头瓶里搁三天,然后只取瓶子上层的水来用。练习书法的空当,张义会盯着水仙看。此时的水仙已经很有些样子了,狭长的叶子在阳光的映衬下青翠耀眼,给小屋添了不少生机。张义临的是柳体,他喜欢柳体是因为柳公权的书法棱角分明、骨力劲健,这跟他的性格有关。这次职务调整,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他觉得这样也好,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些问题。每天夜里查完铺查完哨,张义就独自回到宿舍,泡一杯浓茶,拿本字帖开始临摹。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以至于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很想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
这天晚上,张义写字的时候总是走神,他一改往常的姿势,握着笔佝偻着身子趴在桌前,直到胳膊有些僵硬了,他才发现墨汁已经滴到宣纸上,透过纸张浸染了毛毡。张义放下毛笔,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窗前的水仙,这一次他没有理会绿意盎然的叶片,只是呆呆地盯着水里的根须。嫩白的根须早已向着盆底舒展开来,它们之间错综相连,跟他此时的心情一样,乱糟糟的。
张义跟很多部队当兵的人一样,婚姻是别人介绍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张义是被动接受了这门婚事。
介绍人一说对方的情况,张义就拒绝了。那个时候,岳父还是支队长,党内职务是支队党委副书记,算是二把手。倒不是张义对另一半要求有多高,他实在是不想落下个攀高枝的名声。介绍人乐了,说你张义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再说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为了借助婚姻找靠山,干嘛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就算是你真有这个想法,也不用计较别人说什么,喜欢论人是非的就让他折腾去,有本事自己也去找个当官的女儿结婚。张义想这话说得倒也在理,也就稀里糊涂地去相亲了。不去不行啊,介绍人说,无论如何得给他留个面子。
还好,张义的另一半都郁比想象中的要强很多。她在相貌上给张义留下的第一感觉不错,脾气性格上更是接近满分。时间长了,张义发现,都郁不撒娇、不化妆、不逛街,虽然算不上女汉子类型,但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强势一回。慢慢熟悉了之后,张义问都郁,你这大大咧咧的样子,遗传的谁的基因啊。都郁笑得前俯后仰,说我不随爹也不随妈,我随我的老祖宗。张义这才知道,都郁的祖先是蒙古族后裔,而且还是成吉思汗的黄金氏族。但都郁的母亲在整个家庭中属于另类。老人家计较细节,喜欢跟别人攀比。
这不,一到谈婚论嫁阶段,都郁的母亲就把话挑明了。说是买房子、买家具由张义负责,装修的钱老都家出。当然了,买什么房子,置办什么家具,找什么人装修,装修成什么样子,全是都郁母亲说了算,张义只需要乖乖地掏钱买单就行。麻烦的是,两口子登记之后,岳母越来越挑剔了,给张义的感觉是,好像娶了都郁占了很大便宜。都郁劝张义别在意,说当妈的疼女儿理所当然,冒出个婚姻恐惧症啥的纯属正常,只要咱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别人谁也说不出啥。
都郁的话让张义很感动,他恨不得马上把心爱的女人拥在怀里,用唇印从头到脚都盖上自己的印记。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伤了对方的心。
张义有一个优点,他能很快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应对方方面面的压力。这可能也是岳父选择他做乘龙快婿的原因之一吧。既然婚姻亮了红灯,那就不要再纠缠儿女情长的事儿。解决失意的最好办法不是练习书法,而是拼命工作,把自己忙得团团转。
仉正这批新兵下到中队之前,张义就忙活开了。他不但要熟悉中队的全面情况,还要重点关注兵们的思想动态,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新调进的干部,得把老兵们先安抚好了,才有精力去带好新兵。恐怕所有兵种都这样,老兵退伍、新兵下队,还有像入党、考学、年终评比涉及士兵成长进步的时间段,都算得上管理的敏感期。张义虽然长期在机关工作,对一些基本常识还是深谙其道的。在新兵下队前的头几天,张义也顾不上练习书法了,他带着老兵一起为迎接新兵作准备。欢迎新战友的标语写了,各种文体器材准备好了,所有该置办的都置办了,就连中队食谱他也亲自审定。部队有句老话,一个司务长顶得上半个指导员,把伙食调剂好了,兵们才能安心工作。张义明白这个道理,也因此更加关注兵们在饭桌旁的状态。
仉正的吃相令人恐惧,有点儿像久未进食的恶狼,眼神里带着贪婪的光泽,又有点儿像栏里圈养的猪猡,咀嚼时伴着怪异的声响,特别是在吃红烧肉时,他鼓着腮帮子,眨巴一下眼睛就咽进了肚子。看着仉正瘦瘦弱弱的样子,张义有些心疼。这一定是个家境贫寒的农村兵。
饭后要查查这个兵的家庭情况,找个时机跟他谈谈心。张义刚做好打算,就看到仉正捂着肚子皱起了眉头,豆大的汗珠从双鬓滚到了嘴角。送到医院一检查,仉正因为大量进食油腻食品,加上水土不服,得了急性肠痉挛。
仉正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因为他有一个当市委书记的父亲,这样的家庭条件一般人望尘莫及。仉正是独生子女,在所有人眼里,他都应该是个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干部子弟。可是,在仉正治疗期间,张义才知道了他的身世,而且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完全没有现在一些年轻人身上的世故和圆滑,说话办事都非常坦诚,那些毫无修饰的言谈叫人心疼。张义能感觉到,仉正在有意识地回避与父亲有关的话题,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牵扯了一些。如果换做别人,早就以另外一种姿态到处炫耀了。仉正向张义抱怨,责怪父亲不负责任,根本不考虑他的想法,把自己骗进了部队。为了安慰仉正,张义说,你是好样的,诚实稳重,别人根本看不出你有这么好的家庭背景。仉正淡然一笑,说人不能光靠直觉,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事实。这句充满哲理的话引起了张义的共鸣,而且在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都说眼见为实,可这个主观性极强的老古话,真把自己害惨了。张义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儿。
中队主官职务不高,事情不少。执勤训练、政治教育,还有兵们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面面俱到,哪一点考虑不周全,都可能出点小乱子。张义不怎么爱表达,但他能根据每个兵的实际情况作分析,进行风险评估。这是他在支队防火处工作时养成的习惯。他会把职责范围内的所有目标单位,也就是需要他进行消防审核验收的社会单位都列一个表格,每个技术指标都统计下来,用专业数据去分析,不符合《消防法》的,他一向铁面无私。现在,他把这个个人悟出来的经验移植到了队伍管理上。张义认为,只要是管理,不管对象是谁,道理都是相通的。比如仉正,他既然喜欢文艺,那就给他创造条件,尽可能地让他实现理想。那么多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都需要对症下药,张义之所以对仉正多了一分关注,跟对方的家庭背景无关。如果真要找个理由的话,张义觉得仉正跟他有点同病相怜。
张义听说,仉正的父亲虽然年轻,但在工作作风上是硬朗的,这个词儿放到家庭当中就是霸道了。都郁一家人给张义留下的感觉多数情况下是好的,这个好可以用温馨来形容,也可以用其他好多幸福的词汇来比喻,但有一点儿,他的岳母会时不时地出个难题,并且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如果岳母不强逼着买婚房,那事情或许不会这么糟糕。
都 郁
都郁跟张义相识在一个秋天的上午。那天,父亲的同事安排几家人搞了个家庭聚会,张义是唯一的同龄人。聚会安排在城市南边的山区里,那里不但有农家宴,还可以赏风景。事后,或者说在跟张义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都郁才发现,在聚会地点的选择上,介绍人非常用心。
那里的环境和氛围太适合谈情说爱了。
刚开始几家人围成一堆,谈天说地,张义身在其中有些拘谨。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分年龄段操练,操练是他们训练场上的属于,也是他们的口头语,好像生活中除了消防那点事儿就没有别的了。分头操练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父亲和那些同事就散坐在池塘边钓鱼,女人们就嘻嘻哈哈地带着孩子到果园里采摘了。只剩下张义和都郁。都郁主动提出,让张义陪她四处走一走。
秋风吹过,带来一阵花草的清香和果实的芬芳,田野间的乡土气息令人陶醉。金黄色的落叶随风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给大地铺上一条金灿灿的地毯。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撒到了地上,张义小心翼翼地躲过阳光的斑点,行走的姿势像是在跳跃,轻盈的身影很有韵律,让都郁产生了幻想和错觉。就在这个时候,张义回过头盯着都郁看了好大一会儿,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脸怎么红了。都郁羞赧地指指远山,说被红叶映红了。远处的枫叶全都像涨红了的脸,山上山下,红彤彤的一片,点燃了秋天,也点燃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都郁心里清楚,父母对张义各方面的条件都很满意,特别是父亲,对张义更是赞不绝口,他的态度非常明确,那意思是都郁这辈子如果不嫁给张义,就别回来别认他这个爸爸了。奇怪的是,母亲总是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非得让张义买婚房。张义大学毕业到消防部队没几年,父母都在老家乡镇当中学老师,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的房款。为这事儿都郁没少跟母亲闹腾,但母亲也有她的道理,说什么老都家虽然算不上名门望族,但在市里也是有头有脸,名声在外,嫁女不能太寒酸落人话柄。都郁吵吵说,要想场面也可以啊,现在谁结婚不是男女双方共同买房子。母亲也很较真,说一码归一码,女方掏钱买房子不吉利。都郁认为母亲在强词夺理,母亲就咧开嘴带着哭腔哼唧,说什么女大不由娘,都怪你爸爸,当初非要给你起个名字叫都郁,两个大耳朵,不听自己爸妈的,偏要听别人的。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唠叨过去,向都郁数落父亲,埋怨他当年只知道拼命干工作,不顾家也罢了,自己也得跟着遭罪受气,这辈子真是瞎了眼,嫁给你爸爸也把整个人搭给了消防。母亲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让都郁不忍心再理论下去,她只能安慰自己,母亲这是到了更年期,让着她也无妨。庆幸的是,张义对母亲的这些要求没有太多异议。话里话外虽然透着不满带着牢骚,总还是能够相安无事。
都郁说服不了母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虽然她知道这种希望很渺茫。别看父亲在部队上说一不二,但在家里绝对处于劣势,所有事情几乎都得听母亲的。自从都郁跟张义谈起了对象,父亲在家的时间就明显多了起来。
父亲喜欢跟张义聊天,他们的话题很宽泛,天文地理、时事政治、社会民生,没有他们不聊的,聊来聊去最终都会聊到一个话题,消防安全。母亲一听到这些就皱眉头,说工作上的事儿你们去办公室谈,别在家里扯皮,这地球离了谁不转,就差你们消防?真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冲着张义使眼色,一前一后端着杯子去书房,继续探讨他们的话题。
张义跟父亲的争吵让都郁感到意外,连母亲都吓得在客厅里不敢吱声。在都郁的印象中,父亲年轻时候冲家人发过几次火,之后那么多年无论在外面有多累多辛苦,也不会把情绪带回家里。跟张义交往了这么长时间,都郁心里也有数,张义从来都是公私分明,更不会随便为点事情就怒形于色。都郁的母亲有些紧张,说这爷俩犯病了,让都郁到书房里劝一劝,调解一下。都郁没理会,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会尴尬。她只能支楞起耳朵,捕捉一些信息。都郁隐约听到,张义在跟父亲争论一个单位的消防审批手续,而且父亲对这件事情反应强烈,嗓门比平常高了许多不说,还偶尔蹦出个脏字,骂骂咧咧的。那次争吵之后,都郁发现父亲再见到张义有那么一点尴尬,也不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谈古论今了。都郁倒是问过张义,张义轻轻叹口气说没事,工作观念上有分歧。
又过了些日子,张义跟父亲再次发生了争吵,跟上次不同的是,张义的声调有些高,情绪有些失控。都郁影影绰绰地听到,张义似乎在跟父亲辩解什么,还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消防干的都是良心活儿,发誓不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儿。
之后,张义就找出借口不肯跟都郁回家,后来甚至不肯跟她见面了。都郁觉得蹊跷,就跑去问父亲,没想到的是,父亲只撂下一句话,散了吧。
哪儿能说散就散呢?婚姻又不是儿戏。已经登了记,这在法律上是合法夫妻了,要散就得去民政扯离婚证,总得给我个解释吧。可是,怎么着也联系不上张义了。张义调整了职务,去了中队,每次约他,都会说基层工作忙,刚到位得熟悉情况。转过头来问父亲,也讨不来只言片语,两个人好像商量好了,在这个问题上讳言莫深。
都郁非常痛苦,她开始拒绝跟任何人来往,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女了。都郁不敢上街,别人随便瞥她一眼,她都会觉得是在盯着她看。可悲啊,我都郁被别人踹了,成了离过婚的女人啦。可不知怎么了,都郁始终对张义没有怨恨,即便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她依然恨不起来。
都郁跟父亲已经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想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抗拒父亲,她想知道为什么要让自己跟张义离婚。她甚至在一些细节上暗示父亲,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但对当了大半辈子消防兵的父亲来说,这些小伎俩一眼就能看破。都郁觉得父亲有些狠,她决定换一种方式,打亲情牌,想法撬开父亲的嘴。
都郁的变化让父亲喜出望外,女儿终于想开了。实际上,他在心里为女儿感到委屈,这闺女啊真是命苦,在婚姻的事情上栽了跟头,这往后就是二手货了,什么东西一倒手就不值钱了,更何况一个如花似玉的大活人呢。女儿一直跟在屁股后面问原因,后来还闹起了情绪,可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法说,也说不出口。说女儿可怜还不如说自己可怜,支队上下都知道张义那小子喊自己岳父了,连地方政府的朋友都嚷嚷着什么时候喝喜酒,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个腌臜事儿,脸算是丢尽了。谁也不能怪,都怪自己瞎了眼。可是,这事儿还真没法公开,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人家实名举报你张义,按理得让纪委查一查,可这事儿没法搁到桌面上,丢人呐!
为了回应女儿递出的和好信号,都郁的父亲把手机扔给了女儿,让她帮忙下载微信,说现在大家伙都用上微信了,再不操练就落伍了掉队了。都郁笑了,父亲用的词儿还是操练。
都郁终于找到了答案。
都郁帮父亲下载注册了微信之后,无意中看到父亲手机里的一条短信。短信里有一条举报信息,说是张义收了盛海开放公司的20万现金,都是从银行刚取的新钞票,连着号。短信还说,张义跟一个女人有男女私情,回头给你发个彩信。都郁慌忙查找那条彩信,总算是找到了,这条彩信跟短信显然不是同一天发送的。都郁来不及琢磨太多,她怕手机在自己手里耽搁太长时间引起父亲的误会。
彩信里有两张图片。一张是一个年轻女子跟张义在床上的自拍,张义红着脸像是睡了的样子,那个女子把脸靠在张义旁边,冲着镜头绽开了萌萌的笑容。另一张更是不堪入目,张义赤身裸体趴在大床上,还好,没有把所有隐私暴露出来。枕头的旁边有一个女人的文胸,还有一个红色的内裤。内裤是都郁为张义买的,再熟悉不过了,还有那张床,是她和母亲一起在家居城挑的,闭上眼都能说出什么样子。这条彩信让都郁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洞。张义啊张义,道貌岸然的家伙,居然把女人领进了刚装修好的婚房,那张床应该属于咱们的洞房之夜啊。都郁偷偷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当天晚上就打了过去。一说张义,对方就“嘿嘿”一笑挂了电话。再打就拒接,再打就干脆关机了。
都郁蒙着头哭了一宿,第二天给单位打了电话,请了几天事假。单位上的同事说该忙就忙,马上要结婚的人了,需要忙活的事情多。都郁强忍着泪水,挤出了一声苦笑。
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都郁就胖了。别人睡觉的时候,她也躺在床上,瞪着两只大眼瞅着空洞洞的天花板,瞅的时间长了,她发现天花板上也生出了眼睛,白眼球黑眼珠,大大小小层层叠叠,都在盯着她看。天花板上的这些瞳孔时而虚幻时而真实,让都郁恐惧得无法入睡。都郁只好爬起来,冲杯咖啡,从床头捡起一本书,胡乱翻几页。都郁不是在看书,她是在消磨时间,夜半时分,她会跑到厨房给自己做吃的。都郁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她在厨房里随便找点吃食,再拿上一瓶红酒回自己房间。她得保证这些不被父母发现。父母看到都郁胖了,也没怎么细想,他们并不知道女儿发觉了短信里的内容。
都郁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张义你完全可以跟我面对面地把事情说清楚。但张义始终不肯露面。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都郁到花市买了个透明花盆,还有一个经过催芽处理后的水仙球,托人捎给了张义。都郁用这盆花向张义传递了一个信号,她想讽刺张义,嘲笑张义的不忠。
水仙送出去之后,都郁就开始不断回想秋日的那个上午。
张义和仉正
张义非常爱惜这盆水仙。他脑子里冒出了一句英语:languageofflowers。对,花语,都郁是用这盆水仙来表达她对我的理解和支持。没错,水仙代表思念,表示团圆,这说明都郁想念我,希望早日跟我团圆。水仙还代表纯洁的爱情和妇女德行,看来都郁相信我是无辜的,她应该是想告诉我,她会等我给她一个答复。
张义转念一想,都郁知道那些事情吗?岳父会跟她说吗?应该说了,否则这短时间怎么不联系我了。知道了更好,这说明我们之间的爱情经得起考验。
这些良好的心理暗示,让张义激动不已,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的诗句。但是,更多的时候,张义体味的还是苦闷和憋屈。
仉正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闯入了张义的生活。在张义眼里,仉正活在别人的影子里,父亲是市委书记,父亲身上的各种风光掩盖了他的才分。这个小家伙跟自己一样可怜,他摊上了一个强势的父亲,自己摊上了一个强势的岳母,如果岳母不逼着买婚房,他就不会向盛海开发公司借钱,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张义决定帮仉正一把,挖掘他身上的闪光点。
张义鼓励仉正坚持自己的爱好,给他买了一些音乐方面自学的书籍,让他学习音乐创作,把爱好变成特长。张义对仉正的重视,让仉正喜欢上了部队。确切地说,仉正是从心底里膜拜张义了。他觉得张义说话办事都是干净利落,一举一动都干练潇洒,他恨不得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呆在张义身边。
仉正已经感受到了,无论张义多忙,都会找个空闲,听他抱着吉他弹唱。张义说,我给你的书要好好学,将来学会写歌,给消防写歌,让更多的人了解消防。仉正在吉他上弹了个和弦,表示应允。张义问他有什么困难,仉正说光看教材还有些困难。张义承诺给他请个老师。
仉正身份特殊,张义对他过分关注,免不了引起别人的误会。但张义不怕别人说三道四,跟都郁谈对象不怕,受到别人的诬告不怕,现在对仉正好一点,他更不怕。他怕的是仉正过于迷恋文艺,什么事情都是物极必反。还好,仉正头脑清醒心里有数,工作和爱好之间,他处理得当游刃有余。仉正的表现让张义非常满意,最关键的是,张义请来的辅导老师告诉他,仉正进步神速,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可以称得上是天才。
张义在一次“六熟悉”训练中把老师的话转告给仉正,让他抓紧好好学,争取早点自己写歌。仉正说行,但你得请我吃红烧肉。张义看着仉正的一脸坏笑,喜滋滋地答应了。
张义是一个十足的军事迷,没穿军装前,《孙子兵法》他几乎倒背如流。到了消防之后,张义先是有点失望,觉得消防离现代战争太遥远,先前研究的那些军事理论跟消防搭不上边,等他了解消防之后才发现,和平年代的消防更不容易。虽然之前一直在机关工作,但张义始终没有忘记钻研一些执勤灭火常识。就拿“六熟悉”训练来说吧,他一看内容就想到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句话出自兵法里的《谋攻篇》,对应《谋攻篇》的前一篇《作战篇》,道理浅显易懂。因为“六熟悉”就是要熟悉责任区的交通道路、水源情况;重点单位的分类、数量及分布情况;主要灾害事故处置的对策及基本程序;重点单位建筑物使用及重点部位情况;重点单位内部的消防设施情况;重点单位的消防组织及其灭火救援任务分工情况。换句话说,基层中队的中心工作就是灭火和抢险救援,只有有的放矢地掌握辖区特点和重点单位情况,才能打有把握之仗。因此,张义非常重视“六熟悉”训练,他亲自带队在辖区内开展这个训练科目。
临近傍晚,在兴城大厦门口,张义和他的兵们被保安拦了下来。保安说经理有交代,消防的来了不伺候,其中的一个班长听着不顺耳,就吵了几句。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整个楼的保安都聚集在门口,过往行人都看起了热闹。为了不发生冲突,张义赶紧安排班长带其他兵归队,只留下仉正和他一起跟大厦管理人员交涉。
兴城大厦是市里的地标性建筑,张义还在机关工作时,对这里的情况就了如指掌了。张义对保安经理说,你们这个大厦地上66层、地下3层,共69层。地上高323米,占地3.3万平方米,地上建筑面积超过17.5万平方米,地下5.3万多平方米,总建筑面积超过23万平方米。保安经理是东北人,他用大嗓门打断了张义的话,别他妈的给我扯犊子,跑俺这旮旯背课文呐,你给老子整明白了,消防,这旮旯不欢迎,爱咋咋的。张义憋着心里的火儿,说,你这儿的建筑规模相当于13条胜利街,又是商业,又是办公,还有娱乐和餐饮,是标准的人员密集场所……保安经理早就不耐烦了,他硬生生地打断张义的话:滚犊子,有本事找老总。
张义被呛得面红耳赤,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了手机。仉正没注意电话当中说了什么,他满脑子都在想胜利街,那可是远近有名的购物步行街。小时候,仉正的家就住在那儿,听父亲说那条街道唐朝的时候就有了,解放后成了地区专署的办公地点,老街道改了个名字才保留了下来。那条街道的沥青路面还是父亲带人修的,他恢复了街道路面,仿照大炼钢铁时候揭走的青石板制作了一批乌黑色的石板,勉强还原了街道原貌。仉正记得,胜利街建好后,父亲带着他在石板路上奔跑,“噔噔噔”很带劲儿。那条街怎么着也得有400米吧,乖乖,这个大厦的规模居然顶的上13条胜利街。
就在仉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戴着墨镜胖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那些保安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仉正猜想这个人来头不小。果不其然,胖男人对张义伸出去的手视而不见,他指指保安经理骂:你们这群王八蛋,把你们的狗眼抠出来看一看,人家小张是谁啊?咱们消防支队的大拿,人家审批过多少项目?你们一个个猪鼻子插葱装象,给个棒槌就当针认,要知道自己能吃几两干饭,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人家小张的岳父可是咱们消防支队的政委,一把手呢。
张义顾不上理会那些指桑骂槐的话,他上前一步问,刘总,大厦什么时间开业的,消防手续都合格了吧?
这个问题得问你岳父,要么你就去问市委仉书记,我们民营企业嘛,是在为地方经济建设做贡献,消防也得服从地方党委政府的领导,是不是?胖男人拍拍风衣下摆,鼻孔里曲里拐弯地发出了一个“哼”字。
市委书记?屁!
仉正的这句话让转身正要离去的胖男人回过了头,他冲仉正笑笑,说这小家伙有点意思。然后从背后传过了半句话:给你岳父问声好。
这场闹剧败坏了张义的情绪,但他还是没忘之前跟仉正的约定。
张义带着仉正去了一家餐馆,点了几道菜,其中就有仉正爱吃的红烧肉。看着张义不开心的样子,仉正说,指导员,我想写首歌,歌的开头我打算来段RAP。张义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好,就没了下文。等仉正想张嘴唱那段RAP时,张义已经让服务员上了瓶二锅头。
仉正第一次觉得红烧肉吃得没滋没味,因为张义喝醉了。张义先是唠叨,咱们有“五条禁令”,我不该喝酒,然后就舞舞扎扎地骂娘。仉正第一次听到张义嘴里蹦出脏字,他过滤了那些脏字,勉强把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串联起来:骂我猪鼻子插葱装象——不符合消防审批手续——我坚持原则——有苦难言——早晚得出事儿——得举报。
仉正说,对,得举报,回去就操练。不知什么时候,仉正也学会了“操练”两个字。
这天晚上,张义趴在宿舍的桌子前写字,不是写书法,而是写举报信。他写了撕,撕了写,一会儿的工夫桌子上和地下就变得乱糟糟了。那些飘散的纸张碎片变成了一张张嘴巴,它们在张义的耳边一个劲儿地争吵——
张义,你别不自量力,人家都说了,消防要服从地方党委政府的领导,你瞎操什么心?
张义,你得想好了,这事儿没有你岳父点头,肯定批不下来,本来就跟都郁没法解释,再举报你岳父,那婚姻肯定得吹。
张义,你身为消防举报消防,不管结果如何,肯定牵扯出一大批人,把大家伙得罪了,你还想在部队干下去吗,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呐。
张义,你说的良心哪儿去了?喂狗吃了吗?
……
张义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拍拍疼得有些发胀的脑袋,把目光凝聚在窗前的水仙上。张义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水仙球茎上早就生出了翠绿的叶子,叶子中间发出了6支花葶,顶端已经生出了花骨朵。要开花了,春天就要到了,我不能让它乱下去。张义从花盆里拽出了水仙,用剪刀把错杂在一起的根须拦腰剪断。张义用欣赏都郁一样的眼光深情地看着水仙,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花香。
张义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无梦。一直到仉正来敲门。张义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株水仙,花盆坐在暖气片上,先前生机勃勃的水仙已经开始枯萎了。张义气急败坏,冲自己发起了无名火。多大点儿事情,非要喝那么多酒,现在好了,水仙被暖气烤死了,回头拿什么礼物送给都郁?仉正说,指导员,这可是不吉利的征兆啊,该不会是要出什么事儿吧?呸呸呸,乌鸦嘴!
就在这个时候,电铃响了,仉正顾不上拿出昨天晚上刚写的歌词,只能跟在张义身后,冲到了停车场。消防车拉着警铃呼啸而出,仉正看到,张义紧绷着脸注视着前方。
我
从看到电视新闻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会出事儿。但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这样也好,最起码我可以不用夜夜做噩梦了。
这几天的夜里我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围在我身边,他们簇拥着我往楼道走,我想推开他们,可是,手还没触及到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上就“噼噼啪啪”地冒出了火星,紧接着,这些人就变成了火球,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他们都抬起了头,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只是流泪,不说话。我想逃出人群,他们又争先恐后挡住了我的去路,面目狰狞地向我扑来。我听到了消防车的警报声,我看到张义踩着云彩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向他伸出手,却被一把刀砍断了。仉贵举着血淋淋的刀横在我的面前,他放肆地笑着,那张胖胖的脸又变成了仉正的脸。我歇斯底里地喊,张义,救我!却被人推向了无底深渊。我听到了熟悉的笑声,是刘总的笑声。我看到了那些着了火的人,他们跟我一起坠入深渊。
梦醒之后,我大汗淋漓,浑身酸疼。我知道,这是报应。
我是经人介绍进的盛海开发公司,刘总是我们的头,负责兴城大厦项目的开发。原本我的目标是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老师,领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对于女人来讲,这样的选择是很理想的。
我没有多大的理想抱负,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考上公务员不要紧,那就争取当个老师吧。到一家学校应聘的时候我才发现,老师这行业还得有教师资格证。老家的亲戚笑话我,说我光顾得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想当老师居然连基本条件都不知道。这确实令我尴尬。有人就替我解围,说这算啥,这说明孩子老实,估计上大学时连恋爱都没谈过吧。替我解围的是刘总,我的远房堂叔,在我老家那里算,应该是没出五伏,他在我们家族里很有名望。谁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在外面混得人模人样,还当上了市里的人大委员。很多人都把他当成了神,恨不得把他的照片请回家,摆在案桌上当成财神供着。我祖宗八代都是农民,父母除了会刨土坷垃就不会干别的,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本来是指望着我能有份好工作,彻底改变家里的情况,但他们没想到,我大学毕业之后居然找不到工作。我父亲成宿成宿地捧着烟袋锅抽烟,好不容易睡下了,也能被自己咳醒。他怎么也搞不明白,大学生咋就这么不值钱呢?别说他搞不明白,社会变化这么快,普通群众哪儿能看得懂?普通群众这个词儿是我从仉贵那里听来的,在他嘴里,这个词儿出现的频率极高。什么为普通群众谋福利啊,要密切联系普通群众啊,当官要对得起普通群众啊,等等,好像他整个人都是为这个词儿生的。我经常想,我,我父母,还有老家的那些街坊邻居们,我们都是普通群众,那谁是特殊群众呢?我堂叔刘叔说,他就是特殊群众。
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在上学,父母能供我一个女孩子上完大学已经不容易了。我不能一直呆在家里,我必须工作。我大伯是村里的书记,他是整个家族的明白人,他以村里小学建成使用三周年的名义,把刘总请回了老家。那所小学是刘总出资建设的,他说致富不能忘了众乡亲,他理所当然地享受金钱带给他的荣誉。刘总本来推辞了村里的宴请,说要赶回市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在谈。后来,我才知道,他正在跟消防支队交涉兴城大厦的消防验收问题。他是看到了我才留下吃了顿饭。在饭桌上,他替我解围,并向我大伯承诺,只要跟着他干,不出几年就会富起来。他还说,如果不想在企业里干也行,赶明年再考公务员,他替我找人,准保能安排上,现在没关系还想考公务员,更别说是学音乐的,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我大伯替我应下了,末了还往他车上装了两桶花生油。他很愉快地接受了。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着花生油,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我说,这个好,纯绿色。我当时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村里人哄然大笑。他们说,这小妮子跟自己叔叔还扭扭捏捏的。刘总也跟着眉开眼笑了,他用拍我肩膀的手一把搂过了我的肩头,说都是一家人还生分个屁。说完这话,他的手已经滑到了我的胳膊上,他捏了捏我的胳膊,手劲儿有点重,但我没好意思吱声。
所有人都会把这个亲昵动作当成是长辈对我的关心,包括我在内。到公司上班之后,我堂叔刘总安排秘书给我买了几身衣服,天,贵得吓死人,比我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还要高。他带着我跟各种人应酬,走到哪儿都不忘了介绍,说我是他的侄女,刚从大学毕业,是一枝含苞待放的山桃花。跟张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记得很清楚,张义冲我笑了笑,自顾自地吟诵: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日暮风吹红满地,无人解惜为谁开。我堂叔刘总带头鼓掌,说部队上真是藏龙卧虎啊,小张兄弟真是才子,李白的诗张口就来。我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接着就给他纠正,这是白居易的《下邽庄南桃花》。刘总拍拍自己的脑门就笑,说对对对,还是大学生说的对,是白居易的,不是李白的,来来来,给这对才子佳人敬杯酒。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有些事情我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去揭开那个伤疤。
堂叔是个道貌岸然的畜生,可是我发现的有点晚。他不但把我那个了,还给我拍了照。我实在是没脸面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我用刀片割了手腕。殷红的血顺着手指流到了指尖,又从指尖滑落下去,摔在了地板上,我有些恍惚。后来我被抢救过来,堂叔让我要死滚到别处去死,别脏了他的地方,败坏了他的名声。究竟是谁败坏了谁的名声?我想起了地板上的那些血渍,像一朵朵盛开的桃花,我还想起了张义吟诵的那首诗。我也忘了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反正我是想开了。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桃花不为我开也不会为我谢,我的生命很渺小,身子也不值钱,但我活着就得活出个样子,像桃花一样开出一片灿烂。
我沦为那个畜生的一个工具。我学音乐,我会唱歌跳舞,他用我来对付形形色色的官员。我知道我做的事情都见不得光,但我很纠结,放纵自己可以换来一丝快感,那种快感里带着仇恨,我想让所有好色之徒都身败名裂。
可是,我必须承认,对张义我下不了手。堂叔说,做完这件事儿就放过我,我才答应了他。
在酒桌上我才知道,张义买房子借了那个畜生的钱。那个畜生说,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早点把兴城大厦的消防手续办妥就一笔勾销。张义不干,说不能违反原则,不能违背良心。那个畜生就说原则是什么?良心又是什么?你小张兄弟不肯高抬贵手,我也不强求,回头我去找你岳父。张义说不可能,我岳父比我还讲原则。那个畜生冷冰冰地笑了半天,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一家人都是共产党员,我就不信你们小胳膊能拧过大腿。说到这里,那个畜生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收住挤出来的笑容,脸面上带着戾气。
张义很快就喝醉了,就算没有心事,他的酒量也不如我。那个畜生用眼神命令我,让我把张义送回家。在张义的婚房里,我把他扶到了崭新的大床上,他口齿不清地咕噜了很多,我很想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在我的身体里孕育一个传承他的血脉的生命。我已经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但他拉着我的手喊我都郁。我一下子清醒了。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我拍下了几张照片。
那个畜生把照片要了去,发给了张义的岳父,然后真的放过了我。事实上,也算不上是放过了我,他把我当成礼物送给了市委书记。
我要抓住这次机遇,我必须逃离那个畜生的魔掌。我使劲了招数,把仉贵迷恋的不轻,他把儿子打发到了部队,他说要娶我为妻。我说这样对你影响不好。他说还是宝贝心疼我,为我着想,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领导干部也有七情六欲,我娶了你也等于联系了普通群众。说完这话,他就翻身趴在了我身上,呲牙咧嘴地联系普通群众了。
一场大火烧了兴城大厦,我在新闻里看到,死了不少人,张义也受伤了。这把火惊动了省委巡视组,他们把我请到了这里,让我交代情况。我该怎么办?我不能竹筒倒豆子,最起码不能牵扯仉贵,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也是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我已经拖了好几天了,我实在想不出为他开罪的法子。没事,只要我咬紧牙,啥都不说,他肯定会躲过这一劫,再说了,一场火灾怎么可能毁掉一个市委书记。今天的电视新闻还播了,他去医院看望张义。
一想到张义,我的头就疼了起来。不行,不管怎么样,我得跟他们谈个条件。我要见一见张义,不亲口说个对不起,我良心上过不去。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见到了头上缠满了绷带的张义,他用眼神冲我示意。可怜的人啊,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拍的那些照片已经到了别人手里。仉正怀抱着吉他坐在床前,他看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他恨我吗?
吉他的旋律响了起来,仉正闭上了眼睛,唱起了RAP——
我说红烧,你说肉,红烧,肉,红烧,肉。
我叫仉正,我爱吃肉,我爱吃的是红烧肉。
我叫仉正,我来当兵,我来当的是消防兵。
我叫仉正,你叫张义,我们两个亲如兄弟。
你说水仙,她说花,水仙,花,水仙,花。
你叫张义,爱养水仙,你最喜欢的是水仙。
你叫张义,爱着都郁,你最爱的人是都郁。
你叫张义,她叫都郁,你们两人天赐良缘。
我说消防,你说棒,消防,棒,消防,棒。
我们消防,执勤训练,为了给大家保平安。
我们消防,灭火救援,为了给群众来风险。
我们消防,出生入死,为了让人生活甜蜜。
我说红烧,你说肉,红烧,肉,红烧,肉……
仉正的泪水滑落脸颊,掉在了吉他的琴弦上,我听到仉正唱破了一个音儿,里面夹杂了一个低沉的和声——红烧,肉——我看到张义也张了张嘴。
我逃出了病房,慌里慌张地险些跟一个女人撞个满怀。女人抱着一个透明的花盆,里面养着一株水仙,我猜她是都郁。没错,都郁缓缓地对我说:我认识你,也恨过你,但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别说张义被火烧得破了相,他就是变成植物人,我也会陪他一辈子。
噩梦该醒了,我想我知道应该向巡视组的人交代什么问题了。但,他们让我先等等。因为他们收到了一封实名举报信。后来,我才听说,那封信是举报市委书记的,是他亲儿子写的。
看来我已经不重要了。
不,有件事儿很重要,我得帮仉正修改一下那首RAP——我说红烧,你说肉,红烧,肉,红烧,肉。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