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炜
俞孔坚本意并不在“造反”,他的行动更多的出自对这片土地、对河流、对家园的爱。因为爱,所以怒,所以呼,热切地希望它变得更好。
中国近现代知识界,常尊称有学问有德行的知识分子为“先生”,不论男女。这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先生”,没有真学问的建树,没有社会责任的担当,没有对世道人心的影响,往往当不得“先生”二字。
在欧美同学会副会长、前中关村管委会副主任夏颖奇眼里,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创始人、北京大学教授俞孔坚应可以担当“先生”二字。夏颖奇曾提出中关村有四“宝”:柳传志、俞敏洪、尹卫东、俞孔坚,这四“宝”谁也比不了。而其中,俞孔坚是唯一的兼有学院派背景的一“宝”。
今年四月,俞孔坚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评为院士,更肯定了俞孔坚作为一个学者、一个知识分子的价值存在。这一院士头衔,曾先后被胡适、钱学森、李政道、丁肇中等获得。
五四时期,不管是胡适的改良、鲁迅的“革命”、蔡元培的兼容并包,都彰显了北大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魅力,知识分子和社会变革的联系也得到极大的印证。
求学哈佛、回归北大、立足北大的俞孔坚仿佛续写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传奇。
他从哈佛学成回国之后,就热衷于中国生态环境和景观设计领域的“造反”。在“发展(GDP增长)就是硬道理”,快速工业化的中国,像他这样忧心忡忡、痛心疾首、四方奔走的人并不占多数。多年以后,当中国的环境污染愈发不可收拾,雾霾、PM2.5现象威胁生存,国人才渐渐从生态危机中猛醒。俞孔坚和他的“战友”们的价值也越来越得到体现。
造“城市美化运动”之反,倡民主科学
城市美化运动,肇始于1893年美国芝加哥城市博览会,此后“以城市中心地带的几何设计和唯美主义为特征的城市美化运动疯卷全美”,继而扩展到全球。
中国的城市美化运动大概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1996年俞孔坚回国时看到中国城市美化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却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俞孔坚意识到中国城市的化妆之风与国际城市美化运动虽年代相隔久远,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们好多地方搞错了,大马路、大广场、大街区、大尺度这些东西,还有巨大的管道、钢筋水泥硬化的河道、拦河筑坝工程等等破坏生态的做法,实际上现在是应该反思的。”俞孔坚说。
他乘火车从香港、深圳经上海北上,到达北京,一路的景象令他震撼:在深圳,带他参观的人们以超尺度的宽广大道为豪,无视城市中心大面积的良田撂荒,野草丛生;上海浦东正在开发,怪异的钢筋水泥丛林吃力生长,湿地则成了建筑垃圾堆填场,村庄剩下断墙残垣;北京的大街小巷也进行着轰轰烈烈的街道拓宽运动,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被悉数砍去,一片片低矮的四合院被推为瓦砾。这就是中国的“城镇化”——俞孔坚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伴随着中国经济的起飞,在地方政府政绩驱动和房地产商利益驱动下,整个中国就像一个大工地,到处是推土机的声音。这场运动进行得如此快速,以至于很多人来不及思考:我们应该有什么样的景观、什么样的建筑?
俞孔坚对大广场、大马路以及混乱的城市建筑景观进行了批判。
当时的城市景观(也延伸至今),除了贪大求炫,还有各种风格各异、意识相悖的建筑风格,它们杂处于同一片城市空间里,它们中,有不少可归类于以下几种建筑和景观模式:暴发户式的、封建主义或帝皇式的、帝国主义式的、追求奇异的,等等。
俞孔坚显然不认同它们中的任何一种风格,也不认同用这些风格来“装扮”城市。
他认为,要克服这一系列病症的良药是“续唱新文化运动之歌”,回到“德先生”和“赛先生”(民主和科学)和生态学的原则上来。
造“传统规划”之反,倡生态保护
伴随着城镇化的热潮,城市规划受欢迎是题中之义。
而在2002年,俞孔坚横刀立马,提出了一个特别的概念:“反规划”。
据说这是一剂开给规划设计方面的专业技术人员的(包括城市规划师、景观设计师和建筑师等)的猛药。
他认为,导致系统性的中国城市生态与环境危机的主要根源之一是现行规划方法论和规划体制。必须对以“人口-规模-性质”为导向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物质空间规划方法论进行全面的反思。
原来的城乡规划建设片面以人口规模和发展速度为依据和目标,忽视生态底线,过分依赖单一目标工程措施来解决问题,已造成了中国城市洪涝、地下水下降、水土污染、栖息地丧失、文化遗产消失等问题并发,人地关系矛盾尖锐。
他和同事合写了一本书《反规划》,强调城市建设中必须要先做“不建设”规划。即划定禁止建设区,特别是生态红线,来阻止病态城市的蔓延。并在具体方法和技术上提出了通过“判别和规划生态安全格局和生态基础设施”来确定生态基底,并通过生态基础设施来建设诸如“海绵城市”等生态而宜居的可持续性城市。
当时的北京还在搞街道拓宽,拆文化遗产,拆大量的房子。俞孔坚即时提出文化遗产保护,包括一些工业遗产的保护。
在2004年,俞孔坚起草了工业遗产保护的建议。后来这一建议变成文物局的一个宣言《无锡建议》,把工业遗产纳入到文物保护的范围之内。
而从实践上,土人也早已身体力行,开始了工业遗产的研究和保护实践。他们完成了广东中山粤中造船厂的改造利用工作(岐江公园),此后,又主持了沈阳冶炼厂旧址设计、苏州太和面粉厂改造设计、上海2010年世博园中心绿地设计前期研究,以及首都钢铁厂搬迁的前期研究工作等。
“反规划”刚发表的时候,曾引起规划界一些权威强烈抵制和封杀。而另一方面,“反规划”也得到许多地方和部门领导的欢迎,从大量媒体报道中可以看到:新版的北京市总体规划始于“反规划”,深圳大张旗鼓进行“反规划”,台州、东营、菏泽等城市的领导则都在“反规划”中找到了走出传统规划死胡同的路径。
近几年来从住建部《城市规划编制方法修编》到《城乡规划法》的修改,到最近海绵城市建设的创新思维,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反规划”思想的影响。
在稍后的几年里,俞孔坚也对中国的新农村建设之路提出质疑——一些地区的新农村建设基本上用城市的建设模式来建设乡村。而他心目中,中国城镇化的高级形态恰恰是乡村化。新农村建设不应该是单纯去建大马路、大广场。城市化主要体现在“文明化”,比如有更好的教育、更好的医疗、更好的保障。
随着新农村建设高潮的来临,俞孔坚预感到大规模的乡土景观破坏即将发生,于是,当2006年中央一号文件一出台,他便向国务院领导提出了关于保护和谐社会根基的两项建议, 即《尽快开展“国土生态安全格局与乡土遗产景观网络”建设的建议》和《关于建立“大运河国家遗产与生态廊道”的建议》。获得国务院领导的高度重视,并分别为国家有关部们所采纳。
他也推动了国家文物局开展第三次文物普查并注重乡土文化遗产,推动了大运河申遗工作,以及国家环保部进行国土生态安全格局研究和规划工作。
造“盲目崇洋”之反,倡乡土农业文明智慧
近三十年,中国国门开放,房地产开发和市政建设狂飙突进,国外设计公司纷纷涌入中国。不少本土设计公司也喜欢起个带有外国味的名字,让自己显得时髦和站在世界前沿。
从哈佛大学学成回国创业的俞孔坚,本来也有一些“洋资本”,却把自己创办的设计机构命名为“土人”——这是一个反潮流的思维。
“土人”两个字因为太“土”了,还一度在工商局注册不下来,因为它被工商局认为是不雅字号。
然而俞孔坚却对“土”情有独钟。他说自己从国外回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着土地的情结。“对土地的恋情让我回到中国。回到土地,会让我很踏实,有力量。”这句话不由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里的巨人安泰——拥抱大地就能获得全新能量。
而土人之名,还包含着其它涵义:强调土地跟人的和谐。
或者正因为那种对“土”的热情,俞孔坚和他的团队转而返回故土,发掘了中国五千年农业文明的价值。
他们发现,中国老百姓很早就知道进行保持水土,比如他们发明了桑基鱼塘、元阳梯田,记载了“四亩田配一亩塘”用以调节旱涝——这些对农田的处理方式都是可持续的,而这种可持续性在当代变得非常重要!
俞孔坚和土人设计对传统的智慧进行了发掘和运用,比如他们的作品——哈尔滨的群力公园的营造就借鉴了桑基鱼塘的系统,来形成绿色海绵,解决城市雨涝问题。
他们还发现了中国古代“风水”学说的价值。在他们眼里,“风水”是一种乡土景观,它不同于士大夫和皇家的建筑和景观,深层的含义乃是其生存的艺术。
有趣的是,土人虽然“土”,却得到了西方的承认。据俞孔坚介绍,“以前国内的设计很多是拷贝国外的,特别是建筑设计好多是这样,但是在景观设计里头是个例外。”
土人设计的作品曾11度获全美景观设计奖,4次获得世界建筑节年度世界景观奖,3次获国际建筑奖 ,并获ULI全球杰出奖和第十届中国美展金奖等国内外重要奖项,有19件作品被收入美国大学教材《Landscape Architecture》。
由于土人声名远播,外国人来土人学习、借鉴、实习的比比皆是。甚至出现了一个情况,有的国外公司为了参加其母国的城市和景观规划设计项目竞标,还特意邀请土人领衔参加,一旦搭上土人的船,就有了参选的可能。
造“小脚文化”之反,倡“大脚革命”
夏颖奇曾经被俞孔坚“误导”了一回。那一次,他和几个朋友在俞孔坚的撺掇下,一起相约着去稻田“看看”。大家抱着玩一玩的心态。
俞孔坚带着一个硬壳的文件夹,跨着相机,一马当先,在田埂上健步如飞,还边看边记。他兴致勃勃,越走越深入,不知不觉就把夏颖奇等朋友甩开很远。夏颖奇等走得腰酸腿疼,摇摇晃晃,十分狼狈。他不得不感慨:“这个哈佛博士的体质真是太好了……”
因为时常参加田野调查,俞孔坚肤色黝黑,身板硬朗,一点也不像书斋学者。
大脚走在田埂上的俞孔坚也提出了一个“大脚革命”的理念。他认为,中国过去30年走了一个“小脚化”的城市化道路,追求的所谓高雅,所谓品位,都是建立在小脚美学基础上的。
中国从唐末开始,士大夫欣赏的都是小脚。白的、小脚的、裹脚的才能进入城市,大脚姑娘被认为是粗野的、乡下的、不美丽的。于是,城市化实际上就成了“小脚化”。比如,城市的街道边种的花花绿绿的草往往不能自我生长,而是要浇灌、施肥、除草的;许多建筑不仅是畸形化的,装饰也没有实质内容;在夏天办公室都要开空调,因为楼宇被设计成耗能的;城市里修了很多马路专给汽车用,却不方便人们走路……
俞孔坚更从专业一点的角度指出,中国过去30年,城市的排水过于依赖人工的管网系统,缺乏生态性的解决方法,而这种系统一旦堵塞,城市里的涝灾就容易发生。
“小脚化的城市不能自我呼吸,不能自我调节。”俞孔坚说。
于是,他呼吁,中国城市需要一场“大脚革命”,中国人需要一场“大脚革命”,整个国土需要“大脚革命”。他竭力呼唤“足下文化与野草之美”,呼唤健康的国土、健康的城市、健康的人。在健康的城市里,人们能够自由地步行、骑车,而建筑能够利用自然的风和阳光实现节能。而我们的土地,包括河道等,都可以回到自然状态。
他也起而行之。他和他的团队通过建立生态基础设施来综合解决生态环境问题,实验设计了一系列可复制的工程范例,并在中外200多个城市推广。从革命圣地延安,到天涯海角三亚;从偏远县城的礼堂,到住建部大楼的讲堂,俞孔坚不知疲倦地播撒其“大脚革命”的观念,他还超越了国界,把这一思想播撒到欧洲和美洲。
“造反”的背后其实是热爱
累积二十年之力的“造反”,俞孔坚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在北京大学开办了一个学院,创建了自己的学说,设立了一个海内外闻名的设计机构,做出了遍布全国各地、延伸至海外的众多作品,局部地改变了中国和世界,也从理念和行动上影响了中国政府的政策,甚至引领了国际同行。
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俞孔坚是特例。究其原因,他不是一个书斋学者,他也不盲目崇洋。他既有国际视野,又能扎根于这块土地;他不仅坐而论道,也躬行践履。除了学者的身份外,他甚至还有一种深谙国情的政治智慧——他给权力高层写信,为市长们上课。
而更本质的原因或许是:俞孔坚本意并不在“造反”,他的行动更多的出自对这片土地、对河流、对家园的爱。因为爱,所以怒,所以呼,热切地希望它变得更好。
这种爱,正如诗人艾青曾说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当笔者试图还原声名日隆、迈向荣誉之顶的俞孔坚,想找到他最为本质的形象,或试图用一个漂亮的结尾结束本文时,想起的是一部很“土”也很朴素的电影——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
在影片的结尾,传来的是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故事主人公,作为儿子,代替刚刚逝去的父亲——一位乡村教师,一位“先生”——给村里的孩子们上了一课,用的不是正式的课本,用的是父亲自编的识字歌本:
能写会算是件好事
大事小事提笔就记
知今知古知天知地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东西南北四方天地
风霜雪雨事事在意
……
张艺谋用音乐、用母亲的深情凝望、用乡亲们对“先生”的尊敬、用闪回的蒙太奇强化了自己对乡村“知识分子”的认知,体现了一种深沉的对人的价值追问。而这里面包含的对知识和人格的价值追求,与土地的儿子俞孔坚的情怀是何等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