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三坡
鲁迅比今天的作家们都谦卑
文/何三坡
一个好作家必须有一只猫咪。爱伦·坡有一只猫咪,海明威有一只猫咪,马克·吐温有一只猫咪,布罗茨基有一只猫咪,博尔赫斯有一只猫咪,村上春树有一只猫咪。
但,鲁迅没有猫咪,而且,他还仇恨猫咪,甚至,他养过一只拇指大小的隐鼠。
他梦想生活在百草园,与蟋蟀们待在一起,与木莲覆盆子们待在一起,与美女蛇待在一起。白天,看云雀从草丛蹿向云霄;夜晚,等着老和尚在枕头底放一盒飞蜈蚣,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当然魔幻又炫酷,但大人们不答应,将他送进城里最严厉的学校里。
在三味书屋,他识了字,见几千年的历史全是吃人,他扯开嗓门大声呐喊——他朝阿Q呐喊,朝闰土呐喊,朝孔乙己呐喊,朝祥林嫂呐喊,朝九斤老太呐喊,朝单四嫂子呐喊,朝蓝皮阿五呐喊,朝红眼睛阿义呐喊……整个世界都听见了他的呐喊声。
一个矮小的人却藏有巨大的悲伤,他把这些悲伤写在纸上。这个世界不理睬他的悲伤。而他的悲伤比河流要长。
许多年后,一个叫大江健三郎的日本作家接到了诺贝尔文学院的电话,很狂喜,急切地向母亲报喜。母亲很不高兴,问,鲁迅先生获过这个奖吗?大江健三郎瞬间石化了,羞愧了好久。后来,大江健三郎说,我一生的写作就是为了向这个人致敬,就是为了靠近他。
他身高不足一米六,却是帅毙酷毙的一代男神,一米八的萧伯纳赞美他好看,他告诉萧伯纳:等到我老了,会更好看。
生命中,他热爱微小的事物,他叫许广平小刺猬。一个雨天,许广平去看他,那一晚,他画了一只小刺猬,打着一把小雨伞。
在厦门,他因为思念他的小刺猬,去一株相思树下静坐,偶然看见一匹猪吃相思树叶子,他勃然大怒,与那匹猪展开决斗,一个同事见了,惊问究竟,他说,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你。
16岁前,他因为矮小而迅速,大人们叫他胡羊尾巴;46岁了,他还常常会在他的小刺猬前,从长条板凳上跳过来,又跳过去。
他跟铁杆许寿裳说,鲁迅这个笔名的意思是:愚鲁而迅速。许寿裳说,不就是胡羊尾巴吗?他们于是哈哈大笑。
但林语堂却称他为“令人担忧的白象”。因为他太特别了,特别得令人担忧。
他每天抽烟30支,抽得手指发抖,也停不下来。他的小刺猬管束他,他又闹脾气。他向林语堂讨主意,林语堂说,戒烟其实蛮容易,每天都可以戒几回。
他生了病,胡思乱想,以为要挂了,准备写遗书,突然想到稿费,一骨碌爬起来,病立马儿就好了。他说,生小病,还有钱,就是福。二者缺一,就是俗人。
最终,他带着咳嗽离开了这个世界,还给世界留了遗书,说是赶快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而这个世界不理睬他的梦想,还给他准备了几顶高帽子和纪念馆,也都堂皇得吓死人。
今天的中国,一万个注册作家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个渴望获得鲁迅文学奖。但鲁迅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获得文学奖。可见,他比今天的作家们都谦卑。
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在绍兴,几乎每一天,他的纪念馆游人如织、观者如堵。但是,亲爱的鲁迅,不在教科书,不在纪念馆,不在神坛上。他在这些冷酷、讥讽、悲伤的不朽经典中。
摘自《北京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