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磅
松花江上的“老虎”
◆ 胡 磅
和闺蜜到达哈尔滨的第一天,我们跟所有的游客一样,在索菲亚教堂喂过鸽子后经过中央大街,啃着马迭尔冰棍继续向前,一路来到了松花江畔。冰冻的松花江已经成为人们天然的游乐场,溜冰,轮胎滑,小摩托,狗拉雪橇,马车……各种为了玩冰应运而生的服务设施非常热闹,于是我看见了“老虎”。
老虎,是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男生。
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当地人,穿着厚实的皮毛,肤色黝黑。他们有五六只雪橇犬,两两捉对,共同拉一架简易的雪橇,老虎除外。老虎单独拉一个雪橇,还是大号的,可以承载两个成年男人的那种。
老虎是那么的雄伟,壮硕,它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粗大的四肢和脚趾稳稳地抓住冰面,完全不像其他几只狗那样蜷缩着互相挤在一起抵御严寒。
我一眼被它吸引,忍不住蹲下去拍拍它的脑袋。我的手指插入它的毛发,那样的厚密,我能感受到毛发深处它皮肤的温暖,像茂盛的丛林生机勃勃。老虎显然也非常喜欢我。它巨大的头颅孩子一样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喉咙口发出浑沌不清的呜呜声。
老虎,看把人家衣服弄脏了!男主人制止老虎,吆喝道。于是我知道了它的名字,一个恰如其分的好名字。
没关系,我喜欢它。
你可以让老虎拉着你转一圈儿,他跑起来可快了。男主人说,十块钱,便宜得很。
不用不用,让他休息休息。我相信到这边来玩狗拉雪橇的人,十有八九都会选择老虎而不是另外几个“老弱病残”,因为它那么的雄壮,漂亮,被它拉着雪橇在冰面上奔跑应该很享受,也是松花江上一道很独特的风景。
你看老虎那么喜欢你,你就让它拉一下吧。女主人不甘心,还在用力推销。
闺蜜家也养狗,她一口回绝,不要不要,狗狗太可怜了。
可怜什么,阿拉斯加本来就是工作犬!女主人很不高兴,敏感而熟练地自卫。想来他们带着老虎几个在松花江上讨生活,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来自全国各地爱狗人士的这种指责。
你不是可怜它么,那你十块钱给它买肠吃吧!见没招揽到生意,黑脸膛的男主人气鼓鼓的,很不友好。我听出他的揶揄,意思是,你们别整那些虚的,我见多了!
可以啊。闺蜜脱掉手套,费好大的劲从腰包里找出十元递给我。松花江上零下30℃,我们手脚都冻僵,没法利索了。
钱给你了,肠呢?你要记得给老虎吃哦。我说。
怎么能不给它吃呢?你给它买了肠,我肯定就得给它吃,现在就吃!男主人从包里掏出两根细细的火腿肠(我晕,敢不敢再细一点啊),冲我扬了扬,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深深的黑色皱纹被撑开,刀刻的木头年轮一般。
气氛一下子松弛,我们也笑,一起剥火腿肠给老虎吃。
为了让美味持续更久一些,我们尽可能剥得慢一点,把肉肠截短一点。
老虎更欢腾了,它几乎立起来,抱着我的胳膊,这时候的它就像城市里的小孩,因为吃了太多的油炸食品而发育得巨大,憨态可掬。
老虎几岁了?
女主人回答我,两岁多。
我翻开老虎的嘴唇,它的牙齿雪白,形状完美,没有一丝牙垢。它确实才两岁左右,也只有年轻力壮的狗狗才会如此壮硕漂亮,无惧严寒。
有游客围观过来,欣赏这只漂亮的阿拉斯加犬。老虎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成为明星,它自顾自地和我玩耍,它力气太大了,好几次我差点被它扑倒在冰面上。
老虎真的喜欢你啊。女主人说。
女主人也是喜欢老虎的。其间有一次老虎把火腿肠的皮嚼了,她急得不得了,一边摸着老虎的脑袋,哄它,一边把手伸进老虎嘴里硬是把皮给弄出来了。她的神情里满是对老虎真实的喜爱,竟像妈妈对孩子一样。
是啊,其实也没什么分别。我们爱孩子多的是呵护,而他们让孩子干活挣钱,贴补家用,未必就不爱。
两根火腿肠快喂完的时候,男主人“走私”了一段,分给旁边两只雪橇犬,它们明显瘦弱许多。看我看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给他们也吃一点啊,就一点点。
没关系,我可以再买你10元肠,喂它们。
不要不要,10块钱够了!男主人干脆地摆摆手,哈出的气在他的眉头凝结成白霜冰粒。这个举动非常令我有好感,尽管“克扣”了老虎一点粮饷,但显然他是一个有爱心的主人。没什么比知道老虎有一双善良的主人更让我开心的了。
我搂着老虎,让闺蜜给我们留影。
不行不行。闺蜜大喊,手机冻住了,死机了!之前在网上看见别人的小贴士说东北的冬天要给手机贴暖宝宝,居然是真的。
闺蜜是深知我的,她把手机塞进怀里暖着,再重新开机,一心想给我和老虎拍合影。好容易开机,又死机。如此反复几次,她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于是,我和男主人商量,三天后我还来。
三天后老虎在不在这里呀?
在!肯定在!一个冬天老虎都跟我们来松花江!男人说。
我说,我要和它拍两张照片。
行!别说两张,你拍一千张都可以!男人的嗓门很大,慨然道,如果我不在,你就跟人说,你们是给老虎喂肠吃的。
毕竟是第一天从15℃的上海飞到-30℃的哈尔滨,冰面上实在呆不久,闺蜜的脸冻得发青,我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匆匆撤离前,我又抱抱老虎毛茸茸的大脑袋,老虎,乖,三天以后过来看你啊。给你带好多好吃的,等我咯……
三天后,我们跟着驴友从雪乡一路跋涉回到哈尔滨。
我跟闺蜜说,你提醒我啊,去超市买一包火腿肠。你提醒我啊,这次去看老虎要给手机贴上暖宝宝……
这天,返回上海的机票是傍晚6点,我们计划下午2点出发4点到机场。从早晨起床到下午2点,往返松花江看老虎时间宽绰得很。
然而,上午我们睡了一个懒觉。起床时又忙着在微信上晒照片点赞,磨蹭很久。退房前,又去给亲戚朋友买土特产秋林红肠。
中午,为了答谢一路友善照料我们的驴友,我们找了大众点评上五颗星的丁香小镇请他吃东北菜。吃饭的时候,我打包了邻座几乎原封未动的一盘锅包肉,酸甜喷香的肉片老虎一定大爱。
我和闺蜜心里有事,但不好意思催促。我们不能对尚不熟悉的驴友说,快点吃吧快点结束吧,因为我们要去看一只狗……当在礼节范围内缓慢地吃完这顿午饭后,留给我们可以支配的就只有半个小时了。
我们面临着选择。
不得不说,这是非常难堪的一个选择,在现实和浪漫之间,如同我们常常面对的。
结果不言而喻,我们放弃了。放弃了和老虎的一个约定。
每当产生冲突的时候,被尊重的总是现实,而被牺牲的总是我们那小小的、敏感的、弱不经风的浪漫情怀。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们是盘算过的,叫一辆出租车往返一下松花江,见到老虎即把肉交给他主人,照片也不拍了就掉头返回,半个小时紧巴巴的应该也是可以的。但如果堵车呢?如果司机故意绕路或不肯等我们,返程叫不到出租车呢?老虎干活的摊儿并不在江边,要走进去至少300米,如果我俩心急慌忙的,谁在冰上滑倒摔得不巧骨折了那可怎么办?
各种可能性一万头草泥马从心头碾过……碾得最痛的,是我们意识到我们必须爽约,乖乖地狠狠心提了行李箱,滚去机场,不再让小浪漫小情怀折磨我们。
呃,我们真的没有为了一只狗浪费掉两张机票的矫情和底气。我们的浪漫其实真的很有限。
去机场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
车窗外的哈尔滨离我们越来越远……
在机场的等待中,在回上海后,在新年如期到来时,在微信红包的漫天飞舞间,在晌午还懒散的被窝里,我无数次地想起老虎。松花江上器宇轩昂无视严寒的老虎,它单纯的快乐,它憨厚的撒娇,它北极熊一样粗大的脚掌肉垫。
它肯定忘记了我。我只是无数欣赏它的游客中的一个,而我,却真的无法将它忘记。
我不太明白自己。
每天早晨,我都看见老虎矫健地奔跑在松花江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它无忧无虑,目光清澈,撒开四蹄小马般飞奔时,松花江便成了它厚脚板下一个巨大无边的锣鼓,被捶得咚咚作响。
老虎从不愁苦从不抱怨,它还是一个顽皮的精力充沛的孩子。它太年轻了,无法理解那几个年长雪橇犬的愁苦虚弱和不堪重负,更不会担忧自己的未来。
我想,之所以对老虎念念不忘,并不只是小浪漫小情怀在作祟,而是心底里对年轻生命的羡慕和难忘。在艰辛的生活面前,仍能保有如此勃勃的活力和单纯的快乐未被戕害,实在是弥足珍贵……
老虎,也许,有一天我会重返松花江上,带好多好多他们说的那肠,来看你。
我知道,只有冬天,你才会在松花江上,11点的那个方向。
我身边,一定是我的闺蜜。她真的会陪我发疯。尽管表面看上去她与浪漫毫无关系,但她骨子里确实就是无边的风情,好似二浪河松软的白雪下堆砌了一整个冬天的干柴,就等着一颗火苗。
我知道,我不能太迟,趁着你还年轻,我还能冲动。
哦,松花江上的老虎!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