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素描

2016-07-25 11:20
东方剑 2016年4期
关键词:瓢虫柳树桃树

◆ 原 野



早春素描

◆ 原 野

雨 水

2016年雨水节气在丙申年的正月十二,赤峰市区的气温-9℃~-6℃,西南风3-4级,湿度15%,晴转多云。

原来想雨水这天会下一点雨,譬如地面见点湿就好了,但老天爷没这么安排。随即想到,凡事不可望文生义。姓王的人并不都能称王,姓马的人跑步可能不快,但不妨碍他们继续姓王姓马。雨水,是上天赐给节气的一个命号,它的大名和小名都叫雨水。

对雨的称谓,有雨、小雨、大雨。而更庄重,可与上天相配的称谓叫雨水。雨水听上去比雪花流畅,比谷雨水多。雨水节气里能不能见到雨不是重点。这一天,柳树树冠的色泽与枝杆已有不同。树冠在褐色枝杆的上端露出微黄。趋近看,什么都见不到,远观才分明。柳树此刻比人更明白雨水到了,做出雨水节气才有的样子。人看不清柳树到底是什么样子,天却看得清楚。好比说,人看草长得全一样,羊全一样,蚂蚁全一样,但它们各有各的样,全不一样。柳树这么多情,怎么会在廿四个节气里全一样呢?

南风吹过来,如同要把寒冷吹回西伯利亚去。走路时,石子随鞋滚出很远。这些石子头几天还被冻在土里,现在随着鞋的搬运到四处玩耍。这一天,所有人家的日历上都印着两个字:雨水。那么,北方人一冬没见过的春雨在日历里成串下起来。雨先在日历里降落,然后落在土地上。

头几天,地面下了一场雪。雪花没看出比以往更白,但更黏。这场雪踩上去在鞋上粘一大片,不坚实,不吱吱响。它们落在柳树龟裂的树皮上,像趴上一片白蝴蝶。雪花们在空中拉紧了手才落地,如团体操。雪落地到不了一个时辰就化了,这已是七九第二天,雪呆不住了。无情的人啪啪乱走,置办年货,把缠绵的雪踩稀烂,雪也不愿呆了。我还在怀念那场雪,它就是提前来到的雨水,是上天对应这个节气送来的礼物。我觉得遇到这种情况,各单位应该组织人员迎接,表达一下感谢的意思。

雨水节气,人做一做生产的事情都好,比如生小孩。肚子里无孩的人可以到屋外放放风筝,老天以为你在向它行注目礼。雨水了,却见不到小鸟飞。正月初一还有不少鞭炮,鸟儿都躲起来了。但这仅仅是初一的城区。在广阔的田野和山区,鸟儿刺破清冷的空气,把啼鸣留在河岸的灌木里。鸟儿不管雨水这一天下不下雨,它感觉出天地出现了一个变化,时光的指针朝春天又近了一格。小鸟看到树冠的乱发蓬松,这是睡醒之后的发型,可以比原来容纳更多的鸟。树尤其满意鸟儿如箭一般从自己头发里飞出,眨眼间不见踪影,不知什么时候又飞了回来。树觉得这会显出树的神奇,它把鸟射得比大炮还远。树遗憾自己迈不开步,但有鸟儿这样飞出飞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见过雨水在雨水的节气落下来,不紧不慢,很庄重。在我老家,雨水节气下雨将是新年第一场雨。它们如三军仪仗队一样,虽未作战却显示作战部队的军威。雨水的雨不大,既然春雨贵如油,就下不了太大,此油是灌溉油,每一滴对泥土都是一个信用。

雨水的雨不是油,是水晶丝,比柳丝长而透明。在雨水的雨里,传出了泥土的腥气。干燥的土房子与土墙在春雨里露出乡里乡亲的气息,有家味。雨落在晾干的庄稼秸秆上,噼里啪啦,好像翻东西。落在玻璃上的雨带泥,一小片春风被雨收容落在了玻璃上,如土色的小梅花。今年雨水没落雨,看天气预报,明天出现雨或雪。雨水来了就不走了,在大地住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它们在土里呆不够。

草木的预言

古希腊底比斯城邦的盲人先知提瑞萨斯,做出许多预言。时间太久,人们忘记了拿现实与他的那些预言相对照,没验证他说得准不准。然而该发生的事,不管有没有人预言,全都发生了。

在春天,人们会看到许多预言。我在蒲河岸边走,见到一棵柳树同其他柳树一样还没有返青。但这棵树有一枝柳条青了,树皮比其他柳枝更鼓胀。它与未青的柳枝一起在微风里晃动,显得惹眼,仿佛一盒白火柴中躺着一根绿火柴。它的枝条往南岸摇动,如同指路。不用问,蒲河南岸一定有事发生。

到南岸,没发现这与地球其他地方有什么异样。泥土、树和草均平凡,也没发现白狐狸在树上坐着。往前走,见到一片好桃花。这是新栽的桃树,四五十棵,树干约有拇指粗,全都开花了。幼小的桃树开花,如同早恋,但更像小孩奔跑。它的细细的枝上缀着更小的花蕾,都未开,但全打骨朵了。这些带骨朵的桃枝在风里晃,像合唱队员吟唱时那样晃身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它们在骄傲吧?是的,它们每一棵树都在骄傲。这些小桃树有可能第一次开花或第一次在蒲河岸边开花,喜不自胜,于风中摇晃得意。用陶渊明的话说,乃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并”字用得好。在桃花源这个好地方生活,黄发者与垂髫者都已很好,但陶渊明在他们的好之外,看出他们怡然自乐的好。这是两样好,所以“并”之。我的小桃树的花朵都没完全开放。对,你们是小孩,让着大人点儿。让他们先开。他们开着开着就开累了,就二线了。你们上阵适逢其时。这些小蓓蕾让我想起了糖葫芦。它们好像是拿树枝在糖水里蘸的小蜜疙瘩,一串儿一串儿,数不过来。河北岸的柳枝预言得很准,如瞿秋白说“此地甚好”。

初春天的许多事情在冬末见不到,出现了就像一个预言。头几天,一只橙色的七星瓢虫趴在我家北窗台上。它是怎样来到的这里?是风吹来的吗?风从树上(树离窗台还有十几米远)把瓢虫吹到了窗台上?或者它们从一楼爬上了三楼的窗台。瓢虫安静地——我不知用坐还是趴或蹲来形容瓢虫此时的状态——呆在那里。即使你想招待它,用小米或清水,它都不需要。过了一会儿,它还在那里,没被风吹走,也没去其他地方。它想预言什么呢?我埋怨自己没有瓢虫的脑筋,不然完全可以破解它的预言。第二天,瓢虫没了。我观察它趴过或蹲过或坐过的窗台,看留下什么字或迹象没有,没有。但我从这里往下看,一株桃树(又是桃树)露出棉絮般的花苞。明白了,瓢虫预言这棵桃树要开花了,就在我家北窗下面。我搬进这座新房子已有五个月,都不知窗下有桃树,而且是两棵,都是小桃树。以后,办什么事要上窗台看一下,听取瓢虫的意见。可是,它好多天没来了,到别人家预言桃花去了,我觉得它预言不过来。桃树太多了。我觉得它不如改行预言股票之涨落,这个事时髦。

在西方的传说里,预言者多是盲人,眼睛看不到的人心里清晰。现代物理学认为时间可能也是不存在的。未来发生的事情或许为某些秉赋异常者察觉,即被他(它)提前看到了。他(它)并不能改变这些事,只是看到。按物理学的解释,说提前看到也不对。既然没有时间,事物就没有先后。我以为那些先知先觉者都是不幸的,一则没人相信他(它)的预言。多数人只相信时间,把时间跟事实绑在一起,所以不相信有人能看到未来的事。二则,已经发生的事如果是好事,人们认为跟预言者无关。

有人对未来之事具有预先的觉知,但不会提前说出来。他们知道,必然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说有何益?不如来说一说春天。田野上的电线上站着一排鸟儿。我走近,看到三只鸟儿站在一起,另一只单独站在一边。这情景的预言是什么?围绕松树的土坝露出新鲜的黄泥预言什么?迎春花的花蕊全都向下预言什么?喜鹊在枝头拍翅,仿佛要拍掉它翅上沾的面粉。野菜比青草先出来是方便那些踏青者撅着屁股来挖吗?开白花的桃树和开粉花的桃树站在一起是因为什么?春雨不再渗入地面,地面潮黑是在预言什么?春天已经切实来到,在土里雨里花里鸟和虫里,我都学会了预言。

新 鸟

去年新栽的树冒出小叶子,它们是从南方运来的大树和小树,能不能活就看它们自己的运气了。每次看到树林里的枯树,我心里总有一些不安稳。周围的树越绿,枝叶越茂盛,越显出枯树的可怜。但我住这个园区的树都绿了,它们中间有两三年和四五年前栽的树。冬天看不出树的生存状况,它们像都死了,或全活着,这是说北方。人比树优胜之一是冬夏都能看出谁还活着呢。树活着的方式很简单——早春,在枝上发几片绿叶就可以了,开花的树开一开花。树在夏天伸枝散叶,长出数不过来的叶子,叶子就像它下的蛋,下得越多越好。风一来,叶子哗啦哗啦响,哪一棵树响动大,说明它们家日子过得好,树与树之间就是这样攀比的。有特殊秉赋的树,长叶不说,还结水果,这是对人间额外的馈赠。苹果和沙果是一个语系的近亲,梨跟苹果五百年前也是一家。有的树结出的果跟谁也没亲戚,香蕉、榴莲、荔枝对苹果来说都是外星人,但也能吃。人就认吃。对吃不了的东西,人想方设法从它身上剥夺点啥,不然不罢手。谁第一个从橡胶树上割出了树胶?他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狠。这个人脑子里想的事和别人不一样,跟秦始皇的思维差不多。

树冒芽了,我在园区里转悠,看到冒芽的树知道它活了。还有许多树没冒芽,但我相信它们没死,只是没冒芽。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顽强,当年那么多上海知青下放到黑龙江,除了金训华等夭亡,其他人活得都挺好,因为他们有文化。树也是这样,没什么不一样。后来,每一天都有树冒出新芽,这与我巡视或企盼都无关。我即使钻进山洞里闭关打坐一个月,树也会开花冒芽。

这些树是新树。对谁新呢?它们栽到这里之前已经是树。对园区或对我说来,它们是新的吗?树在每一个春天都复生,都是一棵新树。它们冒出婴儿的芽。这一点比人真是幸运多了。我没见到哪个人在春天比冬天年轻了十岁,他们和我依然固我,胳膊上永远长不出簇新的绿芽。那一日,我忽然感到树上叽喳乱叫的鸟是新鸟,它们第一次见到春天。如紫铜一样落满尘土的桃树开出粉红的桃花,让它们叽喳乱叫。枯黄的草地冒出新绿让它们惊叹。我家的猫认为凡是会动的东西都有生命,无论纸片、风中的树叶或者虫子。因为会动,故有魂灵。新鸟也作如此观。草动了,绿慢慢爬上草的头顶。花从树干里钻出来在风中颤抖。它们活了,只不过暂时还不会飞。新鸟儿禁不住大叫,这不是反天了吗?它们奇怪人、墙壁和石头为什么不大叫。鸟儿为了这件事又大叫起来。小鸟对世界保持新奇,它们的心一动,翅膀就自动打开,飞到哪里看一下。雨也是活物,雨水整齐地降下来,降在草地上,毫不犹豫,好像去年就来过这里。鸟儿对雨滴成千上万地落地更觉得奇怪,它觉得地上可能盛不下这么多雨,而雨会砸到其他雨的头上。没等鸟儿看清,雨已落地并转移到一个地方。雨对每一个地方都很熟悉,无论屋顶、墙、灌木或下水道都是它们的老家。鸟儿赞叹没有翅膀也会飞的雨,赞叹青草和花朵。小鸟飞升天空,用双翅给自己的歌声打拍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新鸟爱着春天的每一个地方。它落在桃树上,树枝用摇晃表示欢迎,这是树的礼节。鸟儿检查枝上的花苞可不可以吃,看到花蕾从迸裂的枝头钻出来。那么,是不是树皮不结实,泄露了这些花?还有更多的花被绑扎在树干里,等待明年泄露。新鸟发现了自身的优异——大地和天空都属于它,猫与狗却没有这样幸运。鸟儿在天空飞翔,在大地休息。猫狗奔跑和休息都在大地上,只能仰望,而不能在天空穿行。新鸟全力飞行,看到更多的桃花,多到它已经不打算落下去观察了,鸟儿看到春水载着树的模糊倒影静静流淌,把这些树影运到没有树的地方。春雨过后,新鸟又惊奇地大叫,冲刷一新的石子分明是一些宝石,这些柠檬黄的、赭紫的石子难道不是宝石吗?没人捡,也没人赞叹,这让鸟儿叽叽喳喳。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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