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昕 杨海 何林璘 兰天鸣
今年正月里的一天,婚庆鞭炮的硝烟慢慢散去,张湖夫妇回到屋里没有一丝睡意。大儿子娶了媳妇,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被搬走了。但这个甘肃大山里的家庭,因一场婚姻一夜返贫——为了支付大儿子的结婚费用,家里倾其所有,还欠下了15万元的外债,光利息就要花掉张湖打工年收入的一半。年前他曾经和亲家商量,彩礼能否分期付款。女方家长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以为买房呢。”无奈之下,张湖只得借钱给女方凑足彩礼。
张湖家所在的甘肃省庆阳市庆城县佛殿湾村,是当地出了名的穷山村。“太穷了,姑娘都不愿嫁过来,越穷的地方,彩礼涨得越高。”张湖说,这几年,村里有男娃的家庭对飞涨的彩礼已经习以为常,谁家娶了媳妇,都会问一句,“多少钱买的”。
一个“买”字透出了“张湖们”的无奈,也折射出彩礼背后农村婚姻的冷峻现实。
飞涨的彩礼
“万紫千红,一动不动”……这些彩礼口诀对甘肃庆阳偏远山区的农民来说,就像陇东的大山一样难以翻越。万紫,一万张五元的人民币叠在一起;千红,意味着一千张100元人民币;一动,是一辆小轿车;不动,自然是房产。
在张湖所在的佛殿湾村,飞涨的彩礼让当下农村青年的婚姻多了一层买卖的意味。佛殿湾村离庆阳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山大沟深,从市区到村里需要倒3趟车,再步行5公里。张湖家至今还住在一口破窑洞里。在这个贫穷的村庄,村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借钱付彩礼,亲朋好友也大都会支持一下,毕竟谁都说不好自己家的孩子哪天结婚需要钱。
张湖的二儿子正在读高三,如果考不上大学,也面临着娶媳妇的问题。张湖希望儿子能考上大学,他已经难以再承受一次彩礼的折腾了。
近几年,庆阳农村的“天价彩礼”,进入了增长的快车道,从2004年的不到1万元,快速跑进了2015年的15万元。
彩礼不仅是西北老张一家难以逾越的黄土高坡,武汉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刘燕舞曾在贵州调研了3个自然村,发现这3个自然村的9个外来媳妇,最后“跑”了6个。这些出走的新娘重新回到了婚姻市场,留下的却是一条条“光棍”和一个个单亲儿童。在刘燕舞看来,市场经济加速了年轻人的流动性,打工潮扩大了农村婚姻的圈子,确实让一些年轻人获得了更大的选择自由,但也给爱情与婚姻带来了更沉重的市场气息。刘燕舞等学者发现,越是经济条件不好的地区,近年彩礼涨得就越厉害,“供求决定价格,爱情少了含情脉脉,赤裸裸地遵循市场规律”。
河南东部一个村庄的媒婆邓孟兴说,这几年,在一女难求的背景下,很多女方父母一开口就是六万六、八万八等吉利数字。这还只是彩礼,不包括买房、买车、酒席的费用。
房子正成为农村结婚费用中一个最大头的支出,女方已经不满足男方家里在农村盖新房了,不少女方要求在县城买房,再不济也得在镇上买房。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近一两年来回乡都有一个明显的感受,就是县城里的房价涨得厉害。以鄂中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县城为例,现房的价格已经达到每平方米七八千元,而武汉郊区的房价也不过如此。据该县县城一家房地产中介的老板介绍说,乡镇年轻人的婚房是抬高县城房价的主导因素。
事实上,大概也就在七八年前,豫鄂等中部地区的农村,男方给女方的彩礼也就是俗称的“三金三银”,金、银项链、耳环、手镯各一套。而现在,往往礼金就6万~10万起步,不少家庭都会因为儿子的婚事负债累累。
2015年3月,一位来自甘肃省泾川县的网友,在给甘肃省委书记王三运的网络留言里说,结婚的彩礼太高,动辄二三十万元,农村的年轻人感到压力巨大,省里的领导能不能管管。几天后,中共泾川县委办公室在网络上给小伙子回了信,而从这封回信中也可以看出农村彩礼高涨的事实和部分原因。回信说,泾川县各乡镇、各村之间彩礼有所差别,总体彩礼在13万至20万之间。造成农村彩礼高的原因之一就是,农村婚龄男女比例失调。根据统计,泾川县婚龄男女青年比例为1.86∶1,乡镇也普遍存在着婚龄青年男女比例失调的现象。
事实上,政府也想管管彩礼问题。2015年6月,庆阳市政府出台了《关于倡导婚俗新风加强农村婚姻管理工作的意见》,提出要将杜绝“天价彩礼”、拒绝红白喜事大操大办、禁止媒人借婚介敛财等内容纳入村规民约之中,印发全体村民家庭执行。
“根本到不了我们村,这样简单就能改变老风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张湖听了市里有这样一个文件后说。
西安交通大学的姜全保博士,曾经对全国百村的光棍情况进行过调查。在他看来,彩礼飞涨的根源就是男多女少。他说,性别失衡对婚姻产生的最大影响,就是结婚成本急剧上升。
“婚姻也是个市场,条件差的男方家庭意味着在婚姻市场处于劣势,议价能力较弱。”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贺雪峰教授说,“为了在婚姻市场上的竞争中获胜,只能提高彩礼的数额。”
河南的一个村庄,一年娶了40多个媳妇,远远多于周边村庄。原因是提高了彩礼价格,周围村庄都给10万元,这个村给12万元。周围村庄的人抱怨归抱怨,但也只得跟着把彩礼抬高。
被彩礼击碎的浪漫爱情梦
34岁的叶虎终于把自己从小叶熬成了老叶,不变的是依然打着光棍。叶虎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却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五四时期的爱情小说。即便在浙江打工,空闲时他也是一个人安静地在宿舍里看书,大伙儿对他的评价是,“这孩子太文艺”。
每年春节回家,叶虎跟别人聊天的话题,除了小说,还有时下热门的国内外大事,跟村子里的男青年一起交流,显得鹤立鸡群。闲书读得多,长得也还俊秀,叶虎的眼界也抬得很高,处了好几个对象都不了了之。30岁之前,他坚信书中爱情的美好结局,不肯降低身段。然而,叶虎家境不富裕,条件好的姑娘对这个“穷浪漫”的男青年并不热衷。母亲眼瞅着儿子成了剩男,终日以泪洗面,四处向人哭诉。可四邻八乡中,叶家儿子的另类出了名,很少有人愿意帮忙做媒。
最新消息说,现在叶虎低头了。即便是媒婆推荐的有小孩的离异女性,他也愿意去见面。
在学者刘燕舞看来,由于经济分化的加剧以及农村内部人员构成的异质性,使得经济因素越来越成为决定婚姻成败的关键因素,浪漫终究只得败下阵来。
在北京打工的陕西绥德姑娘小扣,今年19岁,已经在北京闯荡4年。小扣想留在北京生活,所以她理想中的婚姻,是有一个有事业心的男孩和她一起在北京奋斗,哪怕住地下室。但这显然与她妈妈的期待不符。她妈妈表示,如果小扣要结婚,男方必须在城里有房,而且支付的彩礼也必须随行就市。另外,小扣的哥哥还没有成亲,在妈妈看来,小扣必须承担起为哥哥攒彩礼钱的任务。妈妈说了,现在全家人的努力就是为了哥哥娶媳妇。
小扣也明白自己陷入了婚姻的怪圈,哥哥结婚,全家人都必须为了沉重的彩礼贡献力量,小扣深知一份彩礼对男方家庭的重压。可轮到她自己结婚时,娘家注定不会在彩礼上松口了,男方的家庭也得为了彩礼殚精竭虑,说不定男方的姐妹也如她一样正在辛苦地为自家兄弟挣着彩礼钱。
农村婚姻市场的扩大,“供求”关系的紧张,同时催生了婚姻中介行业,让曾经只是“撮合好事”的媒婆变得职业化起来。
不少农村附近的集镇,都办起了婚姻介绍所。但不同于城里的婚介所,在农村媒婆手里的未婚名单中,男女青年都因为不同的条件被标上不同的价格。媒婆给撮合的时候,男女青年就像在市场上被交易一般。
在河南中部的吕楼村,“婚姻”二字的价值不仅由不断飞涨的彩礼支撑,而且女孩也依照相貌、学历的不同,而被标上了不同的价格:本科15万元,大专12万元,中专10万元。理由是,为供女儿上学借了那么多债,结婚时必须得到补偿。
50岁出头的吕文生刚刚为儿子凑齐了女方需要的彩礼,准儿媳虽不是大专生,但自己儿子年龄大了,他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默默比照着承受12万元的价码。
在山西吕梁,因为当地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男性很难在当地找到结婚对象。而临近的运城市部分农村,因为早年计划生育执行比较严,造成独女户比较多,再加上运城经济条件较好,吕梁一些地方出现专门介绍男性入赘到运城的男性媒婆。尽管是入赘,一场成功的婚事仍然要支付给媒婆5000元,几乎相当于当地一个人大半年的收入。
买来的跨国新娘
在河南的吕楼村,吕文生倾其所有,用10多万元的彩礼,最终搞定了儿子的婚事。但村里有的人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如此高昂的彩礼。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在部分农村贫困地区,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模式悄悄地蔓延开来——花两三万元从国外买个媳妇回来。这些外国新娘的家乡,或是在缅甸,或是在越南、柬埔寨。这些洋媳妇因为没有人听得懂她们说的话,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事,做家务,发呆。直到生了孩子,在家人的陪伴下她们才可以偶尔到集市上感受一下小镇的热闹。村民们谈论最多的,是她们的价格,两万元一个,“便宜得很。”
最令学者刘燕舞称奇的是,他曾在贵州的一个边远山村里,看见一位当地村民买来的缅甸媳妇。从贵阳坐车到那个海拔2000多米的山村,刘燕舞花了两天的时间。他想象不出这个缅甸的媳妇是怎样辗转从国境线的那头,翻山越岭落户到贵州的。
“这些外籍新娘的婚姻行为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很多甚至涉及到人口贩卖。”刘燕舞担忧,“婚姻市场可以无限延伸,但是带来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多。”
在搜索引擎上,只要输入越南媳妇、缅甸媳妇等关键词,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各种能“交易”洋媳妇的贴吧、社交群,甚至电商平台上也有卖家。对那些所谓的国际红娘来说,婚姻早就成为赤裸裸的交易,牵线搭桥就是一桩买卖。
正因为夫妻关系是买来的,所以在很多娶了外国媳妇的家庭里,看管与被管成了主旋律,婆家人惴惴不安,每天都担心,千万别让买来的媳妇跑了。
2014年11月,河北邯郸市农村发生了多起越南新娘集体出逃的事件,涉及当地28户农民的家庭。2014年的春天,一个从越南嫁到河北的名叫吴美玉的女人,给邯郸的几个村庄带了一批越南姑娘,分别嫁到了28户人家。这些人家付出的代价是支付给女方两三万元,这比起娶个当地媳妇便宜多了。可没想到,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当年年底这批新娘就集体出逃了。
在警方的介入下,跨国新娘背后的诈骗团伙被控制。2016年1月初,相关人员被法院判刑入狱。罪犯被惩治了,但新娘也飞走了,留下的是28个新光棍,他们也许此生再也无力组建家庭。
(应被采访者要求,部分人名、地名使用了化名)
延伸阅读:“人市”相亲记
2016年1月中旬,刚进入腊月,28岁的姚士林就跟老板请了整整一个月假。
刚回到甘肃正宁县的农村老家,姚士林就去了 “人市”,当地也称为“媒市”,其实就是当地人自发在集市上形成的临时“婚姻介绍所”。
这是姚士林第二年来“人市”。虽然其貌不扬,可姚士林在媒人眼里却是优质男:住的村子离县城近,在杭州余杭一家企业工作。
“快来,这个有正经工作”。听说姚士林有稳定工作,媒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有媒人说要介绍个在兰州上班的女老师给他,“不过年纪有点大,29岁”。
姚士林痛快地来了一句“没问题”。姚士林大学念的工科,在余杭,当地姑娘也不愿意找他们这些外地小伙,除非入赘。尽管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可姚士林还是打算去趟兰州的“媒市”,再碰碰运气。
媒人是当地婚姻市场的把关人,负责对婚恋信息进行收集、匹配、筛选。按当地习俗,相亲成功后,媒人可以在婚典上当场收到5000元左右的红包。
67岁的蔡丽芬是“人市”里的活跃媒人之一。大家都说彩礼高,可蔡丽芬却不以为然。她认为,15万只是当地的标价,有的地方要得更高。
25岁的康生阳找到蔡丽芬帮忙,他花了50元包了一辆车,和蔡丽芬及她的老伴一起前往十几公里外的一个村里看姑娘。
这是康生阳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第一户姑娘家没人,幸好第二户并没有落空。
姑娘身材高挑,她和蔡丽芬打完招呼后,轻瞟了一眼康生阳,微微一笑,把他们领进了屋。
女孩和父亲并没有与康生阳直接交流,一直与媒人聊天。了解完基本情况,姑娘很熟练地把康生阳领进了她的房间。康生阳知道机会来之不易,非常主动的与姑娘聊起来,知道姑娘叫陈欣丽,2013年开始在东莞打工。
从姑娘家出来,蔡丽芬向康生阳转达了姑娘家两点不满意,“你大专学历太高,姑娘初中学历怕跟你没话说。再一个她父亲觉得你戴个眼镜,怕你眼神不好”。
蔡丽芬嘱咐康生阳,下次再来一定要带上大人,“这家大人对小孩还是不太信任,有大人在他觉得好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