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锟 何为好的医患关系

2016-07-20 00:00邹金灿苏慧张敏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21期
关键词:法务部祖父医患

邹金灿+苏慧+张敏

“病人会感恩,医生会负责,会对病人的健康全程管护,这才是真正好的医患关系”

三甲医院的院长都很忙,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院长孙锟也不例外。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是成人科和儿科特色都非常鲜明的大型三甲综合性医院,创建于1958年,创办者高镜朗是新中国的儿科泰斗,与诸福棠并称“南高北诸”。孙锟介绍说,高镜朗曾跟毛泽东共事过,建国后毛泽东想起了高镜朗,找到了他,“实际上是想让他做第一任卫生部部长,他说我不要做官,我就是做医生。这种性格,我觉得非常像我祖父。”

在访谈过程中,孙锟的手机响起3次,他全部接了,全部是公事。结束访谈后,他要赶去参加上海市卫计委的一个会议。除了为各种行政事务奔忙,孙锟至今坚持每周出诊,“我是礼拜二、礼拜五下午的门诊,礼拜二上午是手术,一个上午一般做四五台。”

忙碌已是孙锟的多年习惯。他的妻子是妇产科医生,在妻子怀孕的时候,两人忙到一直没有去想孩子的名字。直到儿子出生之后,到了必须要去登记的前一天,孙锟才急忙去翻字典,看到“韡”字有光明的意思,就将它定为儿子的名字。在简体字库中,是没有“左韦右华”这个字的,为此孙韡自小就学会了用电脑拼字。

病人会感恩,医生会负责,才是真正好的医患关系

孙锟出身于一个医生世家。建国前,他家在浙江临海经营有钱庄、照相馆等产业,他的祖父在当地开了西医的眼科诊所,此外还开了中医院。孙锟父亲是其祖父的独子,祖父希望他学医,“我父亲不想做医生,他对工科更感兴趣,所以很早就去浙江省交通厅工作。我父亲非常孝顺的,他在杭州工作,我祖母生肿瘤,因为他是独子,毅然把杭州的工作辞掉,回到临海做中学老师。”

谈起家族往事,孙锟精神焕发。他的祖父是开明人士,几个女儿有的嫁给大地主的儿子,也有的嫁给共产党地下党员,老人都不干涉。在建国之前,孙锟祖父主动分掉了家中的土地,建国后还成了当地的第一届政协委员。这些举动,帮孙家安然渡过其后的各种运动。

孙锟祖父在意的是家族有没有人接过医学这一衣钵,其子不肯学医,长孙孙锟成了他寄望的所在。在孙锟还很小的时候,祖父就每月定期存下5元钱,并向家人强调,这笔钱是给孙锟日后读医用的,天塌下来也不能动。在那个年代,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小时候,祖父对我很严,因为他知道要传给我了。我英语好,就跟我祖父有关。有一次我祖父把我叫到楼上去,说:我这个收音机就给你了。那时候收音机可是好东西啊,不是一般家庭有的,他平时都不让我们碰的。他说今天给你了。但是他有个条件,他上面写好的,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你必须听这个英语广播讲座的节目,否则我不给你。”

孙锟的祖父于1975年去世,那时候“文革”尚未结束,更谈不上恢复高考,“但是他就有那样的远见。”孙锟说。

“我很崇拜我祖父。”让孙锟记忆深刻的是,祖父把自己开的中医院公私合营成当地在建国后的第一家中医院。政府请祖父出任院长,祖父拒绝,只坚持做医生。“文革”时,孙锟祖父依旧带着徒弟为病人看病,后来徒弟也参加造反去了,祖父就一个人坚持如故。

让孙锟感慨的,是那时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天天看着祖父帮人看病,也知道他以前分了田给佃农。我们小时候学的什么周扒皮、刘文彩,我那时候也在想,我祖父是地主耶,那不是很坏?我那时候也很纠结,但看到‘被压迫、‘被剥削的佃农,每年秋季有收成的时候,都会带一些米啊什么的去看望我祖父。我想,我祖父不像周扒皮啊!实际上,看到他们交流的眼神与语言,我觉得他们很好啊!”

这种关系,不仅存在于孙锟祖父与佃农身上,更可见于其祖父与病人之间,“每年中秋节,有个病人都会送一个大月饼给我祖父,那年病人没来,他儿子来了。我祖父就问是什么情况。他儿子就说,前几天老头子去世了,去世之前什么话都没有说,存折在哪儿都没有说,就是关照了一句:八月十五快到了,不要忘记送月饼。你想想那个感受?病人会感恩,医生会负责,会对病人的健康全程管护,这才是真正好的医患关系!”

在儿子孙韡高考前,孙锟建议他学医,以延续家族血脉。他给了儿子3天的时间考虑此事,不料孙韡当即对他说,“爸爸,不用3天时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除了做医生,其他我都做。”孙韡最终选择了学金融,他告诉孙锟,自己不学医的理由是,“医生这个行业,是大家都想去做的,但我们家已经为人类健康做了这么大贡献了,给人家家庭也有机会为大家做贡献。”

对于儿子的选择,孙锟很尊重,谈到一些关于医生的后代不喜欢从医的传闻,他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危言耸听,“做官的儿子一定要做官吗?法官的儿子一定要做法官吗?医生的儿子一定要做医生吗?没必要的。医生这么崇高的行业,只要有爱心,都可以让他的孩子来做。医生的孩子不做医生,这与环境根本没关系。事实上我的家族传到我这里,也只有我在做医生,我两个弟弟也没有做。”

现在的医患是一种买卖关系

如今的医患关系,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孙锟说,“现在的这个状况,我觉得并不是医生不好、病患不好,关键是对公立医院这样的公益性非营利性机构的补偿机制不完善。现在是病患生病了,带了钱到你这里来,要你把我的病看好,把我的钱收走。别人自然感觉这是一个商品关系——我付钱,我要东西。但这个是不对的,人的生命能买吗?汽车修不好了,电脑修不好了,大不了买个新的还给你,你还开心呢。人修不好,买个啥给你?人跟物绝对是两个概念。但是社会舆论或者其他的宣传绝对有问题,就是把人不当人,当成物了。这样就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对生命的不尊重。你的命都不尊重,怎么会尊重医生呢?”

孙锟透露,新华医院一年的门诊量达到417万,一年365天,去掉假日之后,“你看看每天多少人?这是不对的。如果基本病全部都到这里来,那么医生不吃不喝,自己都不要活了,给你看病都看不来。所以一定要分级诊疗啊,再逐步转诊,这个才有保障,现在是分区诊疗都不能实现。”

在孙锟小时候的记忆中,人们并没有这种非要去大医院看病不可的观念,“以前在县医院看就已经很好了,地方小,医生也都熟。”那么,人们都涌着去大医院看病的状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孙锟回忆,“应该是2001年或2002年的时候,那时候在推一个政策,就是为了方便病人,患者可以去找全国任何一家医院、任何一个医生看病。老百姓的整体观念,一下子全部颠覆掉了:全中国所有的医院,你都可以去看。病人选医生、选医院,这胃口吊得多高?医院和医生就像超市里摆在货架上的商品,你随便挑。”

记者问:“现在回头看,当时这个政策是否弊大于利?”

孙锟说,“这个不好妄议,当初的想法有当初的背景,原因是觉得老百姓的需求是最大的,要尽最大努力去满足老百姓的需求,是这样的宗旨。但现实大家都看到了(大医院人满为患),现在逐渐恢复分级诊疗制,国家也在推。”

在孙锟看来,医患双方都需要正确理解对方,“老百姓对医生的想法有两个极端,一是把医生看得太高:我都找到谁谁谁了,还会死人呀?但实际上医生是人,他也要吃喝拉撒睡的,也有治不好病的时候,这不是他的问题,是人类对健康科学的追求没有到这个程度。另外一种极端是把医生看得太低了。现在不是都有度娘嘛——‘孙医生,我是什么病啊,你就按这个给我开药,我度娘一看,上面开什么药都有的嘛……”

至于医生方面,孙锟认为也应该更关注生了病的具体的人, “譬如有些医生看阑尾炎,就看个阑尾炎,生了阑尾的人是谁我不管,经济条件怎样我也不管。但人是社会人,也有七情六欲,其他很多事情都是有的。所以医生要站在病人角度看问题,如果能够做到,那他就是一个好医生。我们医学院现在加了很多人文学科的内容,这些以前是很少的。”

我们公立医院有自己的节操

在孙锟的学生中,有的表现很优秀,但最后没有选择做医生,而是去了企业。孙锟觉得这很可惜,“并不是说企业不好。这里面有环境的问题,有经济收入的问题,所以他就离开了。做医生,并不是有些人想象的追求的是钱,而是为了荣誉而战。为什么我们从三甲医院到私人医院不去,私人医院钱多啊,从这一点就可以理解医生真的不是单纯追求钱的。在公立医院,在我们的学术团体里面,他是教授、副教授,是主治医生。私立医院是不可能给你这些的。然后在学术组织里面,你是全国的委员吗?他有学术的追求,所以会坚守在公立医院。”

这些坚守,关乎行业荣誉。一些私人的医疗机构,批量地做一些诊疗,在孙锟看来,这并不能为行业带来荣誉,“流水线去做一批诊疗,比如说割包皮,一天割1000个包皮,这个对老百姓有什么好处?当然有好处,但是这对学术有什么(贡献)呢?你割1亿个包皮,又能怎么样呢?医生这个行业,就是对疾病的不确定性,必须动脑筋去探索,别人不能治我能治,这才是医生职业的荣誉感。批量生产如果以逐利为目的,会产生很多问题。老百姓被忽悠得多了,有些营利性的民营医院完全无节操地追逐利益最大化,行为恶劣,老百姓也搞不清楚——因为都是医院嘛。我们公立医院属于公办的非营利性医院,有严格的各行政主管部门多方管理,肯定有自己的节操的,但是老百姓分不出来的,就迁怒:‘啊,医院都是这样的!这对于我们公立医院来说,是极度不公平的。”

让孙锟觉得委屈的,还有一些常见的误解,“什么‘医生就是要钱啊,尤其是‘院长就是要钱啊。我作为院长,也是医生耶,我自己看病做手术,忙死了,虽然我们公立医院代表政府为百姓提供健康保障,是公益性的,非营利的,但是我得老想着医院要降低成本,提高医院的运营效率。为医院的钱烦恼干嘛?这还不是因为我有这么多的团队,工资奖金肯定要发下来的嘛,但国家又没有全额的工资奖金,政府每年财政拨付只占我们运营经费的3%,加上专项设备等投入也不到10%。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房子都要医院自己赚钱去造。造房子干嘛?不是给职工子女扩大住房,而是给公众提供服务,这个钱应该政府出吧?所以现在是对医生和医院很多偏见。”

孙锟告诉我们一个细节:在他们的儿科门诊里,很少有医生拿着杯子去看门诊。按照常理,一个人说话多,自然就需要多喝水,医生更知道喝水的重要性,同时医院也没有规定医生看门诊时不能喝水。但为何会这样?那是因为喝水要上厕所,那样容易招致病人的不满。为了避免麻烦,许多医生干脆就减少喝水了。

谈到这些,孙锟不无苦笑,也略带无奈,“我们门诊现在都有这种情况:‘什么?我孩子都发烧40°了,排了3个小时了。然后医生说了句我尿憋不住了上厕所去。‘医生你还上什么厕所了,我孩子都40°了。医生都不要上厕所了……”

孙锟认为,这些状况的根源是双方的不信任,“误解讲起来有很多很多。误解是无边界的,如果你们两个人吵架,相互不信任,你看他什么事情都不顺眼。”

在孙锟的从医生涯中,并不缺少医患互信的历史,“我们实习的时候,老师和病人相互之间就非常信任,比如一些检查,如果你家里比较穷,医生就说那不要做了,就凭我的判断,不做也不要紧,应该就是这个病。现在我去治疗,这样行吗——‘哇,主治医生不行,这个为什么不检查呢?‘为什么留多一个呢?你看,医生就是要赚钱,什么都给我查一遍……医生也是人啊,你不要把我们当成神仙啊,疾病的诊断是有专业规范的,当然在现在的医疗环境下,难免我们也要自我保护的啊,医院也要自我保护的啊。”

现状如此,作为一个院长该怎样应对?孙锟说,“其实,我们一个医生或者医院,改变不了整个医疗行业的状况,国家也在努力,推医改也需要时间。现在我惟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所有到新华医院看病的病人,能给他们良好的就医感受,或对新华医院的信任,这是我们的立命之本,要达到这个目标,还需要时间。第二个更重要的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措施,让新华医院的医护员工有幸福感和尊严。员工有幸福感有尊严,自然心情很好,会珍惜这个职业,会发自内心地去对病人好。”

在医院设立法务部成为行业标杆

在孙锟的推动下,新华医院于2014年成立了法务部,聘请专职律师成为医院的员工。这个举动,让新华医院成为国内第一家设立法务部的公立医院。

有人不理解这个举措,因为医院往往都有法律顾问,要法务部何用?在孙锟看来,仅仅是有法律顾问,并不能真正为医院解决问题,“法律顾问嘛,有官司了就让他来打,他是有一笔钱就赚一笔钱,你官司越多越好。但法务部不一样,他们是我们的员工啊。”

设立法务部的缘起,并非只是为了应对医疗纠纷。孙锟说,“大家可能对法务部有误解,以为医患纠纷就是打官司,实际上医患纠纷只是法务部很小的一块内容。”意识到需要成立一个法务部,是在他做了新华医院的院长之后,发现自己需要经手大笔大笔的钱,桌子上经常出现一堆的合同,“一年40个亿呢,平均一天我签多少钱、多少合同?”

合同看多了,孙锟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出钱选择厂商,让他供应东西给我们,主动权应该在我这里,为什么合同是你厂商出的,你觉得有道理吗?卖东西给我们的,要么是外企,要么是超大型的国企,你们都有十几个人的法务部,有专职的律师,你们编的合同,肯定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然后拿过来叫我们签。我们没有人懂这个事情,采购部门就‘啊,这个东西7万是吧,我们网上查一下也是7万。好,行,至于内容到底是怎么样的,全不知道。从法律的角度看,如果我签错一个字,里面出现合同纠纷,造成国家财产损失,我是要被抓起来的。所以我们医院也应该有法务部,合同应该是我们出,对不对?如果有不服的,可以跟我法务部去谈。”

议定之后,新华医院开始面向全国招聘律师,最终从162个应聘者中挑选了两个,如今这个部门成员增至3人。法务部为孙锟减轻了许多压力,比如他可以授权签字,“30万以上合同,法务部经过确认,盖个图章,确定没有法律风险,由我来签字。30万以下的,我通过法务部的协议跟每个副院长授权,由副院长们来签。”

法务部的工作范围广泛,并不限于规范合同这一点。比如在手术前的医患双方签字时,法务部的律师也需要在场见证,“律师在场,正儿八经作为一个公证人,有什么好处呢,就是让医生放心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尽最大的可能,哪怕是一丝希望,也要救这条命,这是医生该做的。以前是谈话,但没有法律效果,现在有律师见证,是有法律效果的,实际上就是给病人一种希望。”

一不小心,新华医院成立法务部这个举动成了行业标杆。直至今日,还时不时会有医院来咨询或取法。这让孙锟感到自豪,“我当时候都没有意识到,我想反正这个事情(合同不规范)是不对的,理由很充分,一定要搞一个(法务部),也没想到是第一个。别人又误解了,以为我们专门是打官司的,我们哪有这么狭隘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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