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里梅枝摇曳

2016-07-20 08:44
文存阅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画集丰子恺孩子

翠 薇



缘缘堂里梅枝摇曳

翠 薇

丰子恺

护生画集

我看过丰先生好几种《护生画集》的版本,每一种都有相当精致与柔和的封面。有的开满莲花,朵朵向上,温润祥和。莲花间,蜻蜓静静环绕,让人内心不由自主生出温暖、感动,它们安静地包裹着丰先生那颗细腻、柔软的心,包裹着他色调明媚的画幅。有的是茅屋倚着一丛树荫,屋顶有鸟群飞过,屋里传来笑声,门口的台阶缓缓等待着归人,茅屋背后一片树林,隐约着阵阵清风。另一种版本,一朵祥云托着《护生画集》几个字,在空中飞升着,翱翔着,到哪里去?虚幻之境吗?哦,应该是清明之境。还见一种以丰先生一幅儿童画做了封面,有四个人影,应该是丰太太领着三个孩子在戏春吧,大女儿长高了,就要够到滴翠的柳枝,而小儿子还牵在母亲的手里,此时的丰先生呢,——正在这幅画的背面,他捉笔画画呢。

丰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字:《怀念叔同先生》,说恩师凡事认真,年轻时,想做一个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了一个翩翩公子。后来,要做一个留学生,就彻底做了一个留学生,后来又变为教师,变为道人,变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而丰先生自己,也是传承了恩师的衣钵,做事极其认真细致的。他在《护生画集》序言里写道:弘一法师五十岁时(1929年)与我同住上海居士林,合作护生画初集,共五十幅。我作画,法师写诗。法师六十岁时(1939年)住福建泉州,我避寇居广西宜山。我作护生画续集,共六十幅,由宜山寄到泉州去请法师书写。法师从泉州来信云:“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於此圆满。”那时寇势凶恶,我流亡逃命,生死难卜,受法师这伟大的嘱咐,惶恐异常。心念即在承平之世,而法师住世百年,画第六集时我应当是八十二岁。我岂敢希望这样的长寿呢?我覆信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没想到这一画就是四十六年。战乱期间,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外面响着飞机的轰炸声,丰先生依然能内心安静地创作《护生画集》,“只要有机会,他就在次日凌晨四时起床,利用早上的两小时,在微弱的台灯下,悄悄地读书写字作画,继续从事他视同生命的艺术。”1966年群魔乱舞的时代,丰子恺,这个一生与世无争、乐善好施、行路怕伤蝼蚁命的艺术家,也是在劫难逃。在抄家、斥骂、批斗、隔离逼供的围攻摧残下,一生从未因痛苦悲伤而流过泪的丰子恺,在他白发苍苍之时,禁不住流下了屈辱痛苦的泪水。

而丰先生毕竟是弘一法师的弟子,哭过之后,好像摆脱了人世间烦恼,进入空灵的境界。无论多么残酷的折磨,都触动不了他的心灵。他依旧每天饮酒吟诗,谈笑自若。为了不让家里人为他担心,他回家来干脆不提外头的事,而只是反复吟诵着陶渊明的诗句:“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

冬天下了大雪,女儿丰一吟去看他,给他带了棉衣,见他孤独地站在寒风飕飕的雪地里,胸前挂着一个蛇皮袋,正一点点地摘棉花,全身冻得瑟瑟发抖。在丰子恺的住处,一间露天的牛棚里,丰一吟清楚地看到,父亲床上的草枕边上,还有一堆未融化的积雪……就在那种情况下,丰先生依旧是没想到过放弃绘画,不忘记对恩师的承诺。“护生即护心,慈悲在心,随处皆可作画”。他以苦作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想方设法继续绘《护生画集》。

环境的恶劣让老人患上严重的肺炎,至此丰子恺才被允许回家养病,而此时他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但丰先生不休息,不积极配合大夫的治疗,他甚至偷偷扔掉医生开的药,全身心地扑到绘画上去。凌晨四点他起来作画,他的儿女们怕他累坏,把他的笔和纸都藏了起来,丰先生哀求说:你们这是要我的老命呀,快还给我吧。看着父亲没有了纸笔,那番痛苦的模样,真像丢了魂魄一般,儿女们不忍心,只好又还给他。此时的丰先生心里一定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一直想念着恩师的嘱托,他一定会想到:画未做好,我怎能老去?我怎敢老去?他拼尽全力要在有生之年完成恩师重托。

1973年底,终于画完了最后一集的一百幅画。《护生画集》共六集四百五十幅。这与他送给恩师第一集时,整整隔了四十五年。丰先生用自己的坚强和毅力,用自己的品格和秉性了却了恩师和自己的一桩心愿,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精神遗产。

精神共享

无论多少代以后,丰先生的书画文字都是可以让后人共享的。

“净水杨枝”里,一炷香婷婷袅袅,一枚柳枝保持着自己的青翠与生机。天地在我心中,一切随其自然。先生的画多是粗疏的线条,有的甚至是半幅的空白,但是他笔下的线条是圆润的、饱满的。那半幅的空白里,并不是空着,寥寥几笔,已经将丰满的意境表达出来,勾勒出来,显现出来。旧岁,小猫亲人,无惊无宠过一生,“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无不带给人温暖、谦恭,尤其那幅《人散去 一钩新月天如水》,清静、明媚、和暖,更是触到人们内心深处的良善,将埋藏心底的柔软无限地牵扯出来。

先生自己的那帧照片就是护生最好的写照。他专心致志地作画,面前一杯茶,两本书,一盏台灯,几张画纸,以及先生手中走动着的画笔。一只乖巧的猫,伏在先生肩上,头向前伸着,做他的第一个读者,它只是轻轻的,不发出一点声音,它怕惊动了先生慈悲、专注的思想。

于坚在一篇散文里说:共享在道……如果缺乏共享,那么作品就只能是自我陶醉。于坚说的是诗歌,丰先生的作品有画有文有诗比纯粹的诗歌有更广泛的意义和价值。他的画妇孺老幼一看就懂,人人皆可共享。当我们看到那一幅阳春白雪,两小无猜,长桥卧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杯不计主人谁等等,当我们读到他的文章《渐》、《野柳》、《从孩子得到的启示》、《梦痕》,以及背诵他的名言:“正当的游玩,是辛苦的安慰,是工作的预备。”“人生有三层楼:第一层是物质生活,第二层是精神生活,第三层是灵魂生活。”“有人帮你,是你的幸运;无人帮你,是公正的命运。没有人该为你做什么,因为生命是你自己的,你得为自己负责。”“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就会联系到当下,联想到自己,给自己上进的激励、鼓舞,感恩生命,敬畏尘世。他的作品闪动着光泽,我们总能看到文字或者画幅背后,带给我们的光芒和照耀,带给我们仁爱与柔和。

他画里边寥寥几笔的题词,画龙点睛一般点亮了我的心。画里的色调是和暖的,笔触是柔滑的,他的作品工于情,不自觉令人心动。他的字画有一种功能,让我们体内的一种物质,发生化学的变化,原来冰冷的心,会变得和暖,会被他文字里的明亮、柔软融化而汩汩流淌,令人把问题想透,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于是,走路的步子变得轻松起来,沉暗的心情阳光起来,并且,会有了持久的温和愉悦。因为他语言的魅力,画作的温馨,我会对平日里自己毫无察觉的万事万物重新打量,我感觉到整个世界的温暖、鼓舞和勇气。有越来越多的人享受着先生的精神财富,这是抚慰我们灵魂的良方。

丰先生的作品让我感觉没有时间差的,看他的画,读他的文字,仿佛他,他的那只乖巧的猫,画里的那些人,那些事也在我身边,被我遇见,被我触摸,被我经历。他文字里的春风、时间、儿童,他画里的赶集、剃头、勤俭人间、晓风残月、话桑麻、燕子归人未归等等,不慌不忙,心怀淡定,无关君王权贵,一派的是家国情怀,江山风景,生活情趣,青山绿水,桃李花开。无论多少年过去,都是常读常新的,不会被时光、自然隐没。

对孩子成功的教育源于足够的爱心

先生认为儿童是世界上最美的人。那些孩子多么可爱、光鲜,目光好象新长出来的百合,或者是刚刚打开花苞的水仙,满含了水润,有微微的清气在漾动、袅绕。他们的动作是轻盈的、欢愉的,像燕子、像蜻蜓,有飞翔的姿态。

他在散文《儿女》中写到: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丰先生在《乘风凉》的四幅画中,真实、幽默地再现了他和孩子们的真实写照。他在无数漫画中更是活色生香地表达孩子天真、活泼的童年。散文《给我的孩子们》里说:“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

丰先生在孩子面前没有家长架子,自己如果由于冲动打了孩子,会立刻后悔,并向孩子真诚道歉。他的软儿,常常耍弄他的长锋羊毫,他看见了无情地夺去,有一次,甚至打了孩子,见孩子嚎哭,先生立刻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无情。可后悔有什么用呢?他只能十分真诚地对孩子说:“软儿,原谅我吧!我错了,我应该平下心给你讲对与错,不该那么粗鲁,你也还是个小孩,什么事也不懂。”

事实证明,丰先生对孩子们放养式的教育是成功的。他的三子四女,皆学有所成。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任音乐出版社编辑;有的通数国语言,任海外专利代表,有的任译文出版社编辑,有的长期供职中学,幼女丰一吟多才多艺,文学、书画、翻译兼通。

他的儿女们耳濡目染着父亲的文学气质和淡泊名利的品性修养。看来对孩子最成功的教育还是父母无尽的爱心和任其心灵的自由发展。

在旧居与先生相遇

还好,欣闻某报上说,上海卢湾区陕西南路三十九弄九十三号丰子恺旧居日月楼,近日被丰子恺后代出巨资成功“赎回”,并免费向公众开放。当年丰先生用六根“小黄鱼”顶下的这栋花园洋房,室内有透明天窗,可观日出、赏夜月,丰先生就给新家取名“日月楼”。现在那里依然是浓荫环绕,楼前一棵八十年前栽下的银杏树,在窗前洒下一片金光,心形的叶片替先生遮阳、挡风。屋里被时光漂白的书桌上陈列着他的笔墨纸砚,他的镇纸、蒲扇、台灯、照片。“丰子恺习惯早起,他作画、写字、撰文、译稿,沉浸于文艺世界。”这个旧居,是丰子恺一生中居住时间最长,也是最后定居的寓所。

1937年春,丰子恺在缘缘堂二楼书房作画。

浙江桐乡石门镇,京杭大运河在此形成一个一百二十度的大湾折向东北,在转弯附近的一幢坐北朝南的宅院,这便是丰子恺的故居缘缘堂。缘缘堂不仅是丰子恺的现实家园,更是他的精神家园,他不仅几次撰文描述,还将自己的文章一再以缘缘堂的名义结集出版,比如《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缘缘堂新笔》和《缘缘堂续笔》。有记载称:“缘缘堂建筑雅洁幽静,被称为‘一件艺术品’,丰氏即在这里创作、生活。”小院正中花坛里栽着丰先生喜爱的牵牛花,右边墙角处种有枝叶葱茏的芭蕉。红绿相衬,恬静安闲。缘缘堂正厅门楣上悬挂着叶圣陶书的“丰子恺故居”匾额。书橱中还陈列有他的著作和译作,展示着先生的一些手稿、照片、信札、印章。

想想当年,缘缘堂里梅枝摇曳,阳光柔明,春风呢喃,他的几个孩子如燕子般穿梭,玩耍嬉戏。那时的丰先生,手下的笔墨恣意流淌,他爱着世界,爱着艺术,爱着他的燕子般的孩子,爱着尘世上的黎民。原来我们看到的很多书画,都是先生在这里写就的,完成的。

这两处地方,已不仅仅只是两座房子,它们是艺术的殿堂。当我有幸走进去,我和照片中的先生对视,他依然是慈爱的目光,亲切、微笑的表情。我读他的文字,读他的漫画,他像是我的一位老相识,端庄、平和,没有距离感。他的额头、眉眼甚至胡须都闪烁智慧之光。我们热烈地交谈,叙旧……我和先生留影,我触摸他的书香,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感受光阴正好。先生好像从来没有走,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不信你到各地的图书馆去,到石门洞的缘缘堂去,到上海卢湾区陕西南路“日月楼”去,都能嗅出先生的气息、味道,都能看到他在转身,在微笑,在读书,在作画。会与先生相逢、相见、相遇。

豁然开朗

手捧一本《子恺漫画》或者一本《子恺散文》,触到的就是先生的微笑、温和与柔软。有一阵子,我的那一套《护生画集》,也是始终有一本装在我随身的包里,我出门去,不论到哪里,在车上在路上,或者饭馆,聚会,随手拿出来,翻一翻,就是一种温暖和安静。无论多么寒冷的冬天,一看到先生的画作,内心就是温暖如春的。先生永远都是有一颗初心的人,对尘世,对人生,怀有足够的感恩、良善,令每一个读到看到他作品的人,也有如此感觉。

2015年元旦,丰先生的诗歌《豁然开朗》,被当作座右铭、祝福语,新年贺词,在社交媒体上被无数人疯传,人们用它相互祝福着、问候着。让我再轻轻诵读一遍这首诗,送给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们:

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你若感恩,处处可感恩。

你若成长,事事可成长。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

既然无处可躲,不如傻乐。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

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是不是你和我一样,也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呢?他的作品能让一个人的生命里装满温存、喜悦、安慰。如同一副药引,治疗失眠、浮躁,以及神态疲惫、倦怠。幸而有它,给我,给我的孩子,给我的生活,带来诸多的乐趣,让我看见尘世里更多的善良,更多原生态的人间风光。瞬间一股满足,一种人间大爱纷沓而至,溢满心头。我安享着他的欢喜心。

丰子恺在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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