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1 .素面
年轻人初春时节来到兰陵城,青布鞋踏上青石板路,未褪尽的寒意。
马上就有闲人凑上来打听这个年轻外地人的来历。年轻人一概笑笑,并不回答。直到顺大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对面,年轻人正在吃面,义隆素菜馆,头汤面。
我同你讲,顺大说。
年轻人抬头,看了顺大一眼。
顺大咽了口口水,年轻人要的是三两素面,断生。
讲什么?年轻人说。
你要是想在这儿扎下根,顺大咽了第二口口水。你就应该拜个干爹,顺大说。
是吗?年轻人笑出了声。
顺大板正了脸,咱们西门,牢头禁子是顶顶威风。
年轻人皱了眉。
暗处一张台,坐着个老头子,要的也是断生素面,拌面,豆腐干丝,硬香。
老头子响亮地咳嗽了一声,顺大竖着的大拇指和眼珠便僵在那里,头一低,溜到外面去了。
年轻人望了那老头一眼,笑了,说,我叫老四,我在家里排行第四。
老头子也笑了,说,来来来,坐过来。年轻人就端着面碗坐过去了。
一年以后,好像也不到一年,老四在兰陵城就有了两个铺头,若说是老四的干爹,老牢头禁子的原因。也不全是。禁子什么的都是从前的事,如今老头过的只是泡盆汤吃老酒的清闲日子。若说是老四真从那位禁子干爹那里学到了什么,大概也就是看人的本事。
老四本来就会看人,一看一个准。再加上禁子的眼睛,看人只要一眼,做生意就不大容易失手。
老四的干娘,天生一脸白麻子,但是受人敬重,见面都叫师母娘,背后也不敢提个麻字。师母娘一直在想,老四真正要在兰陵城落下脚,到底还是要娶个本城的女子,才算名正言顺。于是四下张罗,订下南门一个大户家的女儿,大户是大户,老爷少爷都吃鸦片,败落了的大户。
败落了的人家,女儿的规矩仍然教得相当好,婚礼也是相当体面,凤冠霞帔,三叩九跪,干爹和干娘坐了上座,饮了媳妇茶。老四那边竟然没有一个亲眷,娶亲这样的大事,老四也没有写一封书信回去。
赤着手出来闯天下的老四,终究是有了一个家了。
接下来是买地。老四挣的钱全用来买地,买了地,再盖屋。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地是老四唯一的软肋。一讲到地,老四的精明全不见了。
依旧是义隆素菜馆,头汤素面。顺大靠拢了老四,掩了嘴,河对过有块地要卖。
那地如何?老四动了心。
大。顺大说,老实话,大是真大,没人住的荒地,全是草。
买。老四说,地就是用来开的,荒地开出来了也是好地。
老四有了决心,喝了口茶,心情大好,突然吟出一句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顺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长的句子,不由吓了一跳。
师母娘倒先知道了,捎了信来,那块地不能要,旧辰光杀头的地方,原来叫乱岗头的,杀头的人先在街上游,游到那个地方杀掉。
老四听师母娘的话,回掉了那块地。
顺大找了第二块地,老四买了。杀头的地方,全城只有一个,又没有第二个。
只是地中央一片小树林,这次没有人告诉老四,林中竟有几个老坟。老四咬咬牙,到底弃了那块地,也不是风水,只是忌讳。
船上的人没有忌讳,既是废地,不如住了去。干草盖了棚屋,船上人做了岸上人,不跑船了,跑黄包车,整个西门的黄包车夫全是原先的船夫,而且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黄包车夫们白天辛苦干活,半夜回到棚屋,运河水浇在身上,皮肤嘶嘶地响,烧酒配猪头肉,神仙不换的好日子。一块废地,有了人的气息。
老四年纪过了四十,就是四爷了。四爷的太太四奶奶不大出门,家门前人家叫一声四奶奶都会马上低了头,也不知道是应了还是没应。
四爷和四奶奶生养了两子一女,老幺是老来子,体弱,但是生得精灵,于是最得关照。四爷只带老幺出去走动,兄姐就有白眼过来,背地里也有小动作。这个老幺竟是很犟,吃了痛也是一声不吭。
十岁虚岁生日的一大清早,老幺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娘站在床前,老幺揉揉眼,娘脸上扑了薄粉,头上抹了头油,从未见过的压箱底的旗袍,蝶蝴盘扣和滚边儿还是崭新的。
带你去吃小笼馒头,今朝只带你。做娘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小心,嘴唇都快咬着老幺的耳朵了。
老幺马上就爬了起来。跨门槛的时候背后射来两道刀影,老幺心里一慌,脚下一乱,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急急地爬起来,拉着娘的后衣襟就出了门。
老板娘招娣满脸堆笑迎上来,银盘大脸,油珠汗珠闪闪发亮。
四奶奶低头掏荷包,荷包是在上海买的,绣了金珠银珠。招娣迅速地瞄了一遍金珠银珠荷包,旗袍,旗袍下面的透明洋袜。
扬州鹅蛋粉来的吧?招娣忍不住地问。
四奶奶没有表情。一客小笼馒头。四奶奶说,蟹粉,顶黄。
招娣脸上青了一青,马上又堆起笑来,扬州粉卖相就是好。
四奶奶眼睛望去柜上摆的几碟姜丝,都不新鲜了,不由皱了眉。
新的新的,早上头新切出来的,招娣赔着笑。趁着大人望住姜丝一眨眼的空档,手脚麻利,客人吃剩下来的香醋全部倒到小孩面前的味碟里。小孩眼睛盯住招娣,一声不吭。
小笼馒头上了桌,热气腾腾。
趁热。做娘的说,醋里加些姜丝。
儿子却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大,板凳倒了地。就这么走了出去。
做娘的马上跟着出去了。
招娣追出来,端都端上来了,要付铜钿的。
四奶奶眼睛盯住招娣,你再说一遍?
招娣心里虚,只管嘴里啰唆。四奶奶也不理她,只是跟住小儿子,儿子又是没有话的,四奶奶也没有话,一路到义隆素菜馆。
素面?做娘的问。
儿子点头。
三两素面,一个荷包蛋。做娘的端坐在小儿子对面,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儿子吃面吃到最后,碗底里还卧着一只蛋,儿子抬了头,眼中含了泪,娘看起来就有些许模糊。
2 .白雪冰砖
这个小儿子学习很好,年年班主席,只是四爷到底年纪大了,已经记不住事,家里主事的已是长子,兄弟相差了二十岁,感情上薄凉。小儿子读一年书要五元钱,钱又在大哥那里,小儿子要了几回,没能要到。撑完中学,去海岛当兵。
小儿子在部队里也不说话,跟所有的战友都远,不愿写报告也不愿写通讯,倒是愿意替所有的战友们写家信回乡,一手好字,见字如晤,战友们表示感谢,于是教会他抽烟喝酒。一周一天休假,上了岸找好啤酒好牡蛎。小儿子找到白雪冰砖,那一口香草冰淇淋的味道,永远忘不掉。
退伍以后,小儿子去了发电厂上班,娶了全厂最漂亮的姑娘,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刚刚出生,大地震,太太抱着婴儿跑出屋子。整条弄堂的人都住到了屋子外边,临时搭建的防震棚,三天没有动静,再搬回去。
计划生育政策推行,女儿成为最早的独生子女。女儿慢慢长大,长相像他,不像太太,脾气也像他,不说话,给她的零用钱都存起来,不买学校门前小摊的糖果,不买港台明星贴纸,什么都不买,只是存起来。
女儿有个同班同学,住在后边的弄堂,天天算准吃饭的点过来敲门,太太觉得可怜,盛多一碗饭,同学埋头扒饭,谢谢阿姨。
同学吃完饭,手脚麻利,偷了女儿抽屉里的钱,匆匆告辞。学校门前的小摊,鸡蛋饼,山楂糖,八仙过海贴纸,一次买光,送给所有的同学,同班的,隔壁班的,高年级的,唯独少了女儿。
女儿课后找了同学,我妈待你这么好,你又吃了我家多少饭,倒偷我的钱。
同学认错,说以后还钱。如今手里只剩五分钱,你要不要?一边说,一边翻白眼。
女儿说不要。
学期结束,同学没有还钱。女儿课后找了同学,说,我会告诉你妈。
同学笑到翻,去告诉啊,又不怕你。
女儿瞒了父母,瞒了老师,寻到后边的弄堂,爷爷弃了的地,三岁时候,地契已跟着爷爷下了葬。从来不去父母也不让去的后边的弄堂,拐弯抹角的路,找到同学的母亲。同学的母亲正在啃一只红烧猪蹄膀,跟她的女儿一样,笑到翻。
女儿课后找了老师,老师说你又没有证据。女儿说贼已经认了,只是钱全部花光,没有法子还我。老师叫来同学,同学又不认了。老师冷笑,指认别人是贼,非同小可,你可要想好了。
同班同学都说是女儿的错,不过是偷点钱,又不是死罪,穷了就只能捱穷?寻了家长,还寻了老师,富家女作死。同情占了上风,女儿再没有一个朋友。
女儿十岁生日,请了父母到大华电影院隔壁的地下室冰室,冰室的窗玻璃上写着冷气开放,全城唯一的一个冰室。
要了一个白雪冰砖,盛在金边瓷碟,三把勺子。女儿努力地笑,钱只够买一块冰砖,爸爸妈妈一起吃啊。
爸切了一角,妈切了一角,白雪冰砖变成六边形。
好吃吧,女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