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身份来源

2016-07-18 07:23
东方论坛 2016年3期
关键词:贾宝玉红楼梦

王 世 海

(厦门大学 嘉庚学院,福建 漳州 363105)



论《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身份来源

王 世 海

(厦门大学 嘉庚学院,福建 漳州 363105)

摘 要:从“身份”的角度重新审视贾宝玉的人物构成,可以发现:贾宝玉首先有个五色石身份,突出了“无材”特性,奠定了他身份的矛盾基点;继而为神瑛侍者身份,突出了“情”特性,与五色石身份构成了一个标准矛盾体;最后转为甄士隐身份,突出了“空”特性,完成了“自色悟空”的主题阐发。正是这三种身份,共同构成了贾宝玉独特的身份内涵。

关键词:贾宝玉;无材;情;空;身份内涵

①关于身份问题,讨论很多,可参看赵毅衡:《身份与文本身份,自我与符号自我》,《外国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②文中出现《红楼梦》引文,俱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本,下不出注。

③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具体可参看《列子·汤问》《淮南子·览冥训》等记载。

④这里,我们要对“无材不堪入选”有一个合适的理解。“无材”,不是说这石头没有补天的才能,而应是没有补天的机会。若落实到贾宝玉身上,贾宝玉不是没有才能,而是没有合适的平台来展现。

身份,是一个人对自我在社会生活中的存在确认。它具体指向一个人在某个群体中的地位、名分和权势,以及相匹配的能力、财富等。①《红楼梦》第四十七回:“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②这已反映出身份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下面,我们就从“身份”的角度来审视贾宝玉的身份来源。

一 贾宝玉的“五色石”身份

贾宝玉身份的特殊性,首先来自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按照上古神话说法,女娲创造了人类,是我们的始祖。当苍天破了,天翻地覆,人类遭受着洪水等灾害,于是女娲伸出援手解救人类,炼五色石来补苍天。③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曹雪芹的自创。女娲用五色石补了苍天,可独独剩下了一块。书中说这块石头,“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第一回)。它为何悲哀?显然,在他看来,自己本是一个“补天”的石头,应与其他补天石头一样去补天,可如今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就这样被无端遗弃了。④这便造成了它身份的内在矛盾和尴尬,有“补天”之材,而无“补天”之运,简单来说,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留存于世,他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多余人”,书中称为“富贵闲人”“无事忙”。

正如此,书中出现了一僧一道。那僧说,要让这石头有个实在的好处,镌上几个字,然后带它到一国一族一家处“安身乐业”。这石头听了,“喜不能禁”。无论僧、道,从思想的主旨来说,都是劝人“出世”的,现在反而充当了携人“入世”者。这本是一个讽刺,可细想又有一个“玄机”。这石头的“无事”,仅是儒家思想下的“无事”,但并不表明他真的“无事”。所以书中安排一僧一道,便是要他脱开儒家思想的桎梏,成就一番僧道意义下的入世。那么,二者的入世区别在哪呢?书中第一回写道,这石头“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而真正的目的,便是如空空道人所悟,“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简单来说,僧道的入世,便是要由色悟空。这样看来,携石入世的意义就清楚了。这石头对儒家标举的功名失落了(无材),但仍没有看穿世事的本质,所以僧道二者要携它入世,让他真正体会一下人世。从而能够看清世事的本质,返璞归真。那么,这个“世”,自是“梦幻人生”(佛家所谓色),这个“入”,自要生出“情天情海”,而无论梦幻人生,还是情天情海,都必须是主人的一次“历练”,一次自我解悟、证悟的过程,不可停留,不可驻守。从人世常情来说,这样的主题设计,本身就奠定了“悲”的色调。

二 贾宝玉的石者身份转变

五色石被僧道带入世间,经历了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后,又回到了大荒山青埂峰下。此时,他的石者身份从表面上看并没有发生变化,可从内涵上看,却有了巨大变化。先前之石,仅仅是一块无材补天的五色石;当下之石,虽仍旧带着“无材补天”的印记,但已是镌满了自我经历字迹,具有了自我的故事、情感、思想乃至意识的五色石。可以说,此时的五色石才真正拥有了“自己”,拥有了属于“自我”的内涵。

首先,他具有了自我言说的能力。当空空道人说他的故事无朝代可考,又无大贤大忠的善政,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不堪可传时,他“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他认为空空道人的想法“太痴”,自是认为自我的想法不痴了,换句话说,他已经可以对外在的世界发表自我的看法,与他人展开辩论,而真正进入到一个“共在”的世界了。

其次,他已经拥有了自我的思想、认识。针对空空道人的质问,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第一,那些有年代可考的故事都是作者的随意编撰,还不如“我”这虽无朝代但真实的故事新奇别致;第二,市井俗人更爱看闲适趣味的文章,厌弃那些理治之书;第三,那些闲趣文章,多写些淫谤凶恶,坏人子弟,而且情节话语自相矛盾、不大近情理,而“我”及众女子故事,事迹原委不失其真,也可消愁破闷、喷饭供酒;第四,“我”的书还可启人向善,换新眼目。脂批云:“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虽不能说石头所说全对,但至少对世俗所见的批评,可谓头头是道,合情合理。没有经历,没有思考,如何能有这样的认识?

最后,他已经拥有了自我明确的人生观、世界观。这些内容不是由他的口说出,却是通过空空道人的“自悟”而得。书中说空空道人“思忖了半晌”,自觉着他的记录虽有些指奸贬恶、伤时骂世,但凡伦常所关之处,又都称功颂德,“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由此可见,他虽有对世事的批评,但对基本伦常还是坚守的。而最关键的是,在整个世事历练过程中,他基本体会到了世事的中心,即“情”。实录其事,又大旨谈情,人世间以“情”为主旨的认识,再清楚不过了。

显然,这样的一个“自我”,与先前那个因“无材补天”而怨叹的“自我”,已经有了本质区别。先前的“我”以用世之“志”为核心,如今的“我”却以情为中心。内涵变了,若仍旧以原有身份来指称,自然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错误,所以,为使身份能“名副其实”,我们就需要为他转变一个身份,名叫神瑛侍者。

①二者的神话渊源,朱淡文《〈红楼梦〉神话论源》(《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辑)所论大致不差,可参看。

三 贾宝玉的神瑛侍者身份

神瑛侍者的出场,是由甄士隐的一个梦引逗而出。书中说甄士隐做得一梦,梦中仍旧是那一僧一道,继续陈说那五色石的故事。五色石要入世,必须有个因缘,此时碰巧有个风流公案,故可“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这个风流公案,主要涉及了两个人物,一是神瑛侍者,一是绛珠仙草。关于神瑛侍者的来历,书中未说清楚,其主要行为却有两个,一是日以甘露灌溉绛珠草,使其久延岁月,一是近日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前者行为造成了绛珠草脱去草木之质,换为人形女体,后者行为造就了绛珠仙草跟随他下凡,以泪还情。关于绛珠仙草的来历,书中更是不提,只说它得到神瑛侍者的浇灌换为人形,因未酬灌溉之德,内在便郁结了一段缠绵之意。①这个梦幻神话和人物,更像是为了应和前面五色石身份的转变需求而单独设计。神瑛侍者为男,对弱小物体保有纯善之心,无意帮助又长期照看着,遂惹就了深深情缘,而同时,他大体也是个多情种子,对情的沾染、赋予从不拒斥,反是满心接待,尽情消受;绛珠仙草为女,天性柔弱单薄,须得他者滋养和呵护,才能得以保延生命,同时又情深意切,知恩图报,愿将己之一切偿还他者恩德。二者的结合,正可谓是因“纯善”而往,因“真情”而合,如此得来的故事,必如书中所说,“缠绵不尽”“琐碎细腻”。

五色石随着神瑛侍者到了尘世,并未合二为一,而是神瑛侍者幻为贾宝玉,五色石幻为贾宝玉生而带有的一块玉。从外形和处所来说,二者分而存之;从气质和精神来看,二者却要共同熔铸到贾宝玉一人身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贾宝玉便是五色石和神瑛侍者的合体。①但细究起来,二者不仅有相通处,也有相异处。相通处表现在,第一,二者都有神灵的意味,这不仅保证了贾宝玉拥有非凡才性,而且使得贾宝玉具备了特有的顽劣性;第二,二者都保有一份纯真和执著,是爱则爱,是恨则恨,爱则真心待之,从不改变,恨则直白发之,从不遮掩。心是明净的,情是纯真的,自然对世事、人生比常人看得更透彻,体会得更深刻和丰富。而相异处,作为五色石,贾宝玉则显现出对“真”的坚守,对“假”的痛恨和厌恶,同时也始终不离男儿“志”的身份要求,对女子和情的一份疏离;作为神瑛侍者,贾宝玉则显现出对“情”的痴迷和留恋,甚至是不加分辨,终至多情,本性“善”的自然流露,以致从不计较前嫌,终至傻呆。但无论怎么说,这二者都是通过一个人身来展现和生发,其中必有相应和矛盾处。五色石“志”的失落,正好用神瑛侍者“情”来弥补。如贾宝玉和男子在一起,便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一是因为他厌恶这些淫徒、禄蠹,二则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便标示出他男子的本色,同时也突显出他失志的孤独和落破;而和青春女子一起,便可将“志”和男儿本色遗忘掉,一任性情,付出真情,不分彼此。同时,神瑛侍者的“纯善”和“任真”,也使得贾宝玉难以融入到现实中,使男儿本色及“志”永远成了“乌托邦”,也最终使得“情”失去了现实依托。贾宝玉若失去了贾母、王夫人等的庇护,失去了贾府的优阔待遇,就什么也不是了,也必将寸步难行。如此来看,神瑛侍者与五色石的结合,已为贾宝玉身份的内在矛盾埋下了伏笔。

①神瑛侍者与五色石的关系,本在《红楼梦》早期版本交代清楚了,不想后来人见二者不好衔接,遂造出一个“转化”的故事来,自是“多此一举”!然二者的关系,观者必须整理清楚。朱淡文在《〈红楼梦〉神话论源》(《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辑)及《贾宝玉形象探源上》(《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1辑)已指出,神瑛侍者与五色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神瑛侍者就是那人格化了的青埂峰顽石”,同时又说,“在他们投入人世之后,神瑛侍者成为贾宝玉,青埂峰顽石化为通灵宝玉”。而刘上生《〈红楼梦〉的表意系统和古代小说的幻想艺术》(《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4辑)亦言道:“石头幻化的拘质实体是通灵宝玉,而其幻化的精神本体则是贾宝玉,这是异体同根。贾宝玉的神格前身是神瑛侍者,而其性格前身则是青埂顽石,这是异根同体。”可参看。

四 贾宝玉的甄士隐身份

神瑛侍者与五色石的相合相离,已经预示着贾宝玉内在矛盾的不可避免。即使单就“情”来说,神瑛侍者的身份,是否可以为贾宝玉带来真实的快乐,或者说为他找到最终的归宿呢?在贾宝玉正式登场前,《红楼梦》先安排了这位甄士隐的故事,或是为贾宝玉的“情”做一个“预演”。

“地陷东南”,喻指女娲补天处;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喻指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大体来说,此姑苏城处,便是远古神话五色石的入尘处。这也符合僧道对五色石许下的诺言。此处一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书中第一回已说,“甄士隐”,即意味着“将真事隐去”,如此看来,这个人物又是作者的一个创设。可“真事隐去”,又要有个人物出来演绎一段故事,那么,这段故事和人物就可看作是那个“真事”“真人”的影子,或是寓言、象征。而且,这个人物还极为特殊,不仅做梦引出僧道把五色石的入尘故事讲完,还引出了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的一段故事,甚至还见了“通灵宝玉”即五色石一面。换句话说,这个人物联系了神、人两界,将贾宝玉前身的故事一并串在了一起。可这种串接,不是发生在现实中,而是在他的梦中。我们可以说他在场,也可以说他不在场。也就是说,这段梦境,完全可以看作是他的“前世遗迹”的再现。这就为我们将其视作贾宝玉的第三个身份预留了空间。

甄士隐不甚富贵,被推为望族,“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第一回)。这应和了贾宝玉成年后的身份、地位,而他的精神、品性也与贾宝玉不差。怀抱着女儿英莲甚是喜爱,被僧道启悟,仍旧不愿舍弃,正反映出了士隐“迷情”的一面,与贾宝玉的“迷情”及受僧道的启悟几无差别。而一僧一道于英莲留下的谶语,只如太虚幻境为贾宝玉及众女儿唱出的谶语一样,都一一应验。英莲在元宵佳节丢失,不两月全部家私被烧,士隐无奈落破至岳丈家,却又孤苦难支,不二年便越发穷困下来,已近下世。这些不就是僧道所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吗?而余下的故事,我们大可视为贾宝玉的结局了。一日,甄士隐拄着拐杖到街前散心,忽见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口内念了一段《好了歌》。士隐听后“早已悟彻”,遂为此歌作了一解,最终随着这道人走了。

一僧一道是五色石的引路人,也成为甄士隐的导路人。五色石在仙界,一僧一道便出现在仙界;甄士隐在凡间,一僧一道便出现在凡间;神瑛侍者起情而入凡间,甄士隐灭情而出凡间。如此看来,甄士隐的故事,自是要演绎完贾宝玉的轮回故事。五色石在仙界受僧道引逗,便欲入凡,是贾宝玉“因空见色”;神瑛侍者灌溉仙草,又欲下凡,是贾宝玉“由色生情”;甄士隐婚配养女,迷恋人情,是贾宝玉“传情入色”;甄士隐失女家破、落难下世,终受道人启悟而出凡,是贾宝玉“自色悟空”。空空道人悟解所得,道出了整部《红楼梦》的内在逻辑,也道出了贾宝玉的整个心路历程。甄士隐,便是贾宝玉的第三个身份。

五 贾宝玉的身份归宿

甄士隐以自我的人生最终却体悟出一个“空”,随着跛足道人归隐去了,有其必然性吗?从《红楼梦》开篇的神话来说,神瑛侍者下凡尘后最终还是要回到仙界,去警幻仙子那里销号,而五色石随神瑛侍者下凡,不仅自己最终要回到青埂峰,而且所依之神已归了位,自我怎可还留在人间?可甄士隐是道道地地的凡间人,又如何必须离却尘世,归隐去呢?如此来看,我们自不可依循神话故事,而是要对各个身份下蕴涵的内核来做一番思考。

五色石赋予贾宝玉以“志”,神瑛侍者赋予贾宝玉以“情”,那么,甄士隐便要赋予贾宝玉以——“空”。无论五色石,还是神瑛侍者,他们都必须归结到尘世中的“贾宝玉”身上。而贾宝玉的所见、所闻、所历,便决定了他们所蕴旨意的成败和展现。可贾宝玉还未出场,我们就看到了一个成年后的“贾宝玉”——甄士隐的一派人生。他的出身与贾宝玉类似,他的性情、品格也与之类似,就是对情的执迷,虽对象不同,却都可通约解释。那么,甄士隐的结局如何呢?“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整个的人事逻辑,虽在甄士隐简单的身世中未能充分体现,可随后绵延、丰富、琐碎的贾宝玉身世,却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锱铢不爽。这便是《好了歌》及《好了歌解》的整个背景。

我们先来作一张图,配合着甲戌本侧批、眉批,展示《好了歌》与《好了歌解》的对应关系。

如图所示,《好了歌解》是与《好了歌》一一对应的,所以跛足道人听过连称“解得切,解得切”。《好了歌》之古今将相——没了,《好了歌解》对之笏满床、歌舞场、雕梁——陋室空堂、衰草枯杨、蓬窗;《好了歌》之日日恩情——随去了,《好了歌解》对之脂浓粉香、鸳鸯——两鬓成霜、白骨;《好了歌》之金银聚——眼闭了,《好了歌解》对之金银满箱、长命——乞丐、归丧;《好了歌》之儿孙多——谁见了,《好了歌解》对之训方、择粱——强梁、烟花。跛足道人以天下人为参照对象悟解出一首《好了歌》,甄士隐则要从自我的一生坎坷中彻悟出其中的奥义。可这一生,若舍去前半身即贾宝玉的身世命运,又如何能对应出所有的富贵贫贱、荣达落败呢?甲戌本的批语,直接道出了其中的玄机。

功名不忘——没了,恩情不忘——没了,金银不忘——没了,儿孙不忘——没了,人世一切忘不了,可一切终将都没了,于是,道人提出:“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人人都说神仙好,自由自在,想当神仙,可人人都忘不了、舍不下尘世间的功名、恩情、金钱等。同时,即使人人舍不下,世事的轮回也让人看到,那些东西终将抛“我们”而去。如此看来,“我们”又是何苦呢?不若在我们生时拥有的时候就早早舍弃,或者没有拥有时就不要去苦苦追求,放下一切,清空一切,才有可能得来我们每个人内心中真正想要的“清净、自在”。那么显然,无论是五色石的“志”,还是神瑛侍者的“情”,都是应该早早舍弃,丢掉那个追求的念头的。甄士隐最后一声“走罢”,“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正是宣告了贾宝玉身份最后的归宿。

余论:有关身份的启悟

综合来看,五色石在尘世间的一番历练,虽给自己增加了太多的人事经历,可并没有改变原初自己“自怨自叹”“悲号惭愧”的心绪状态。这是否在说:一切皆为虚妄?他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第一回)他最终却是想让自己的这番经历传诵于世。这又是作什么呢?

此段故事,恰遇一个道人访道求仙,路过发现此石,便将故事“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第一回)。随后又有东鲁孔梅溪题录,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于是便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一部《红楼梦》。而《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前,又有“作者自云”的一番说明,言其悔愧自我身世,要为所历众女子立传。如此看来,这部《红楼梦》似乎不是为了传诵石头的故事,而是假借石头真正传诵那些女子的故事。曹雪芹于书中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既云“荒唐言”,又何来“辛酸泪”?已云“作者痴”,怎可能解得“其中味”?联系前面五色石对空空道人的议论,我们大略可知这部《红楼梦》的真正用意了。女娲补天,但留下一块石头,就是要它作为女娲的信使,去人间沉潜一把,看看自己创造和护佑的人类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又能实现什么。五色石着实经历一番,又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同时也留下了许多自己的切身感悟、思索。

贾宝玉酷爱女色,又嗜读《庄子》,在人世间“有”和“无”中流连徘徊。若有似无,若无似有,即假实真,即真实假。爱,是一种痛苦,不爱,亦是一种痛苦;有情,是一种痛苦,无情,更是一种痛苦。人生貌似看来是一场荒诞无稽的游戏,可经历其中的爱、情又如何能一并推为“假”,定为“无”?可是,若我们沉迷于爱,留恋在情,又哪有不散的筵席,哪有不离不弃的人生,毕竟聚散无常,世事轮回。痴情不可,那无情又如何办到?若只如僧道一样,来去自由,了无牵挂,那又何来人生,又何来人世、人间呢?人间不存,人又将安置何处呢?这其中的“味”,的确难解!

贾宝玉以女子清净、灵秀为最高,又一切都付于“真情”待之。而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怜〈叹〉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第三十四回)。在这人世间,有付出,才会有回报,也必然有回报!我们又何苦在意那一时的得失,又何苦面对着生老病死、祸福旦夕等“自然”现象悲愁欢喜呢?贾宝玉的参禅,每次被林黛玉点破。而林黛玉因神瑛侍者对他有恩,便随之下凡“以泪还情”,泪尽还完则逝。如此这般,才是因情而生,因情而死,来去不牵绊!如此看来,佛道两家说的“放下”“忘掉”,却是我们错会了它的意,不是“不要”“不涉”“不行”,离却人生,离却爱情,甚至功名、恩情、儿孙等,而是要我们放下眼前拥有的一切,忘掉那些违反自然天理的念头,遵从自然,尽心人为罢了。如此好了,便是了;如此了了,便是好。

无论五色石身份的“志”,还是神瑛侍者身份的“情”,亦或甄士隐身份的“空”,贾宝玉得之便要历练,得之便要体会,得之便要悟解,爱时无怨无悔,恨时来之去之,虽是悲喜交集,可终也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情而不情。

责任编辑:潘文竹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6)03-0089-06

收稿日期:2016-02-22

作者简介:王世海(1979-),男,新疆伊犁人,文学博士,厦门大学嘉庚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论、美学、哲学,兼及大众文化批评。

The Origin of Jia Baoyu's Identity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WANG Shi-hai
(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Xiamen University Tan Kah Kee College, 363105 )

Abstract:This paper re-examines the character constitu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Jia Baoyu's identity. Firstly, he is a fivecolored gem "unworthy" to repair the sky, a source of contradictions inherent in his identity. Then he becomes attendant Shen Ying, highlighting the features of "love", forming a paradox with the identity of gem. Finally, he takes on the identity of "Chen Shi Yin", which highlights the "empty" feature, and completes the exposition of the theme of "approaching the truth by way of passion". Three identities together constitute the meaning of Jia Baoyus' unique identity.

Key words:Jia baoyou; unworthy; love; identity conno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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