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婷[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叙事学理论下看叙事诗《我的幺表妹》中的男权话语
⊙谭婷[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摘要:《我的幺表妹》是一部在男性视角下诉说的一首优美的彝族叙事长诗,它对旧时代阻碍青年人婚恋自由的邪恶势力作了无情的揭露和强烈的诅咒,它体现出一些女性意识的觉醒,然而它的叙述仍没逃出男性话语权的语境。本文拟在叙事学理论下从叙述者和聚焦两个方面来剖析《我的幺表妹》中的男权话语及男权思想。
关键词:幺表妹男权话语叙述者聚焦
叙事学作为一门在广泛领域内发挥着重要作用的学科,从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得到大力扩展开始,极大地影响着我国文学界研究。叙事学的研究对象“可以包括诸如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戏剧、史诗、叙事诗、神话、童话等”①,将叙事学的研究方法运用到民间文学作品的研究中,拓展了民间文学研究的新思路。
《我的幺表妹》是一部广泛流传于大小凉山的叙事长诗,这首长诗通过“表哥”的口吻叙说着“我”和表妹的爱情悲剧。这部作品中的男权话语色彩浓厚,本文在叙事学理论下,从叙述者与叙述聚焦这两个不同范畴来剖析彝族民间叙事诗《我的幺表妹》中体现的男权话语,以期对这部作品以及叙事学理论运用研究有更深的理解。
“叙述者,是故事的讲述者。”②作品中叙述者和受述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一的结构关系,苏珊·兰瑟认为,作品中叙述者和受述者的性别区分其实与社会中的性别斗争有关。民间叙事长诗《我的幺表妹》中的叙述者是“表哥”,全文虽在表现“表哥”和幺表妹无果的悲惨爱情,对彝族旧的婚姻制度作无情的批判,然而“表哥”在整篇长诗中牢牢掌握了话语,尽管小说标题上写着“幺表妹”,但“我的”这一定语则表明“我”与幺表妹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告诉听众或读者“我”是叙事的中心,整个故事都是由“表哥”在言说,幺表妹没有丝毫的发言权。“表哥”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不仅讲述了故事,而且,他讲述的是他自身所参与并在其中作为主人公的故事,是他所看到、听到、感受过、经历过的一切,这样就显得十分真实而可信。
《我的幺表妹》从“序歌”部分开始回忆幺表妹,她是叙述者眼里的完美女人,聪慧美丽、贤良淑德,坚贞且带着一颗天真烂漫的心。叙事诗中这样一位美丽、纯洁的女性却深深地爱着叙述者:
表妹我俩哟,想让双手合一手,只怨衣袖装不下;想让双腿合一腿,只怨裤脚装不下;想让两心合一心,只怨胸膛装不下。③
过去表妹曾说过:我俩如愿能相爱,没有粮食也无妨,林中挂的香肠当饭吃,坝上长的佳肴当饭吃,路边长的“独脚”也当饭吃。过去表妹曾说过:我俩如愿能相爱,有无新衣也无妨,破布烂衣当衣穿,无袖皮褂当衣穿,麻线短裤当衣穿。④
以上表述可以看出幺表妹对“表哥”用情极深,一心一意地爱他并想跟他永远在一起。幺表妹的深情厚爱对“我”是一种形象的提升,叙述者的此番叙述也是告诉读者或听众,幺表妹爱“我”,“我们”情投意合,为之后幺表妹被抢走后的悲剧做了铺垫。当幺表妹因为包办婚姻而被夫家抢走后,幺表妹跳崖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以死来维护自己的爱情。
而对于幺表妹的一番深情,叙述者即表哥又是怎样回报的呢?在“誓爱”这部分中,叙述者拒绝许多美女的青睐来表现自己对幺表妹坚定不移的爱情:
美女成堆堆,爱我者无数,诱我者有九,像沼泽的水草花,鸡月暖和鸡月开,狗月暖和狗月开;像曼舞的蝴蝶,树木开花爱树木,草草开花爱曹操。我年轻男儿爱也不爱她,想也不想她,我只爱我的幺表妹!⑤
幺表妹被抢走后,叙述者用思念、盼归、想象、回味、诅咒、祈盼、感悟、劝慰等八个篇章来表达自己对幺表妹的思念与深沉的爱,他诅咒幺表妹的父母,憎恨黑暗的社会,然而在这一过程中,叙述者想象幺表妹嫁到别家的生活体现了他对幺表妹的坚贞没有信心:
表妹这时候,走在街头或巷尾;也许正在赶场赶街了,也许正在品美酒,也许正在亲手用红筷。表妹这时候,也许穿上五彩裙,披上红袖衣,要赶红白喜事去;也许骑上枣红马,走在青山绿水间。⑥
叙述者的这番心声体现了他矛盾和复杂的心情,他内心的独白其实质是为博得受述者即受众的同情与悲叹。叙述者没有讲述幺表妹被迫分离后的心情,掌握话语权的男性叙述者将自己的悲惨境地叙述得淋漓尽致,痛苦、挣扎、恐慌、抑郁、伤心等,让受述者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叙述者身上,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同情与爱心。
此外,在叙述者的叙述中,幺表妹没有个人的成长过程,长诗从描写她长大后与表哥在一起开始,男性叙述者作为主角其内容讲述的都是与自己相关的。幺表妹作为一种灵感,刺激叙述者的伤感体验:她曾经属于“我”,装载着“我”的幸福和快乐;她现在属于别人,带走我的伤心和忧愁。幺表妹只是叙述者叙述故事时的一个角色,她没有“发声”的权利和需求。整篇长诗并没有详细刻画幺表妹这一实体人物性格的多方面特征,广大人民群众创造幺表妹这一形象是以男性话语权为中心的,这一女性角色是为了突显叙述者即男性的需求。不仅如此,叙述者在“感悟”这一部分还对幺表妹提出了忠告:
我的幺表妹,不要羡慕骏马的主人,英雄骑骏马,骏马害英雄,来日后悔来不及。⑦
在这一节中,叙述者告诉幺表妹不要爱上骏马的主人、羊群的主人、英勇的男人、漂亮的男人等,在叙述者的口中,“我的幺表妹,可怜的我哟,手中无钱却有劲,没有物品有人品,地位不高心境高,没有美貌有情意。”⑧叙述者要求幺表妹只爱他一个人,告诫她其他男人不可信,其他人的话不能听。叙述者以一种“自我中心”的态度劝诫幺表妹,将其他男人的优势掩盖住,告诉幺表妹“我”是一个有品性、有能力的人,只是为了要求女性从一而终的爱情态度。
幺表妹一直抗拒家庭为她作的安排,“表妹痛苦度日难,哀声又叹气……我的表妹不肯伸手取饭了,不肯张口进食了……表妹着装齐整整,站在江边;羊毛披毡披身上,站在悬崖边。”⑨幺表妹被夫家抢走后一心求死,她是为爱而生,为“表哥”而生的;她离开了“表哥”便不能再取悦于他,表达对他的爱慕,于是她渴求死去。幺表妹是为满足男性需求而被塑造的女性角色,她不仅表达了对爱情的忠贞,还表达了对“表哥”的肯定,这是由叙述者塑造出来的角色。
“在叙事文本中,聚焦所涉及的是谁在作为视觉、心理或精神感受的核心。”⑩聚焦涉及叙事分析中两个基本问题中“谁看”的问题,另一个基本问题是“谁说”,即叙述声音和叙述者的问题。
“在第一人称叙述中,第一人称‘我’既涉及进行故事讲述的叙述者,即叙述自我,同时也涉及作为故事中人物的自我,即经验自我。”在第一人称叙述中,聚焦就是叙述者,聚焦人物为真实读者提供信息渠道。在电影里,聚焦人物相当于凝视者或观察者,电影里的男性凝视通常用镜头掠过女性的身体部位,对女性身体进行不完整的表达与处理,这种现象在叙事文本里也能找得到。
叙事长诗《我的幺表妹》中的聚焦者是文本中的男主人公:表哥。文本内容很明显地体现出了幺表妹仅为以“表哥”为代表的男性凝视的客体。幺表妹生前作为聚焦者的观察对象,满足了他对美的审视与享受;而她的突然死亡能够达到提升聚焦者对悲伤之美的心里体验。
女性形象不仅是作者感情体验、个人审美的一个窗口,她们更深层次地体现出社会审美。长诗一开始的“序歌”和“赞美”两个部分都被叙述者用来描绘幺表妹的外貌,刻画十分细腻,给人以完美的形象交代:
我的幺表妹哟,你那美丽的脸蛋哟,就像索玛花儿一样美;你那美丽的细腰哟,就像白绸一样白;你那美丽的小腿哟,就像白雪一样白。
我的幺表妹哟,看你发辫粗又黑,看你睫毛长又翘,看你眉毛弯又巧,看你眼睛大又亮。我的幺表妹哟,看你脸蛋红润润,看你鼻梁直挺挺,看你鼻翼巧乖乖,看你红唇薄菲菲,看你牙齿白生生,看你颈儿黄亮亮。我的幺表妹哟,看你胳膊紧绷绷,看你手指细长长,看你腿儿健婷婷,看你脚趾匀称称。
幺表妹是男性凝视的客体。《我的幺表妹》中聚焦者对表妹的外貌刻画得栩栩如生,从脸蛋、细腰、小腿到睫毛、眉毛、眼睛、脸蛋、鼻梁、嘴唇、牙齿等,表妹的美不是一般的美,她在“我”心中是无处不美的“完美人”。“形象是情感与思想的混合物”,长诗将幺表妹的身体解构成各个感觉器官,这形同于将女人看作是一个无思想的物体呈现给读者。基亚的观点认为“形象总是某某事物的形象,总要与它或多或少忠实再现的现实保持某种关系,这是所有的折射、棱镜都改变不了的”。叙述者对幺表妹的身体特征的描述是站在男性视角下的诠释,是站在“他者”的角度看幺表妹,习惯现实中女性按照男性的审美变换模样,这首叙事长诗中聚焦者依然在话语中控制女性的身体。“她们的外貌被编成强烈的视觉和色情感染力……她承受视线,她迎合男性的欲望,指称他的欲望。”这位漂亮的幺表妹是男性站在自己的立场对女性的一种想象,她的美丽为叙述者的视觉享受提供产品,她成了男性欲望的对象。女主人公符合男性的标准,因为她是在男性的预先设计之下形成的;因为符合理想,所以自然也就对其推崇之至。这样的女性被欣赏、被追捧,从而引导着社会欣赏女性的规范,巩固男性话语权。
作为叙述者眼中的形象,女性形象并非女性本身,形象塑造者将作者自身的思想观念、情感意志,甚至欲望,都灌注到他所塑造的女性形象里,它是意识过滤后的产物。用达尼埃尔·亨利·巴柔教授的话来说,就是:“‘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聚焦者不仅对女性的外貌美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他还要求女性必须勤劳、忠诚:
我的幺表妹哟,左手拿着羊毛也很美,羊毛搭在手上捻也美,手上羊毛像是彩云飞也美;右手拿着纺线坠子也很美,纺线坠子手上飞也美,坠子手下团团转也溜溜美。我的幺表妹哟,洋芋表妹煮的哟,就像鸡蛋蛋黄一样香;炒面表妹做的哟,就像羊羔脑花一样香;米饭表妹做的哟,就像山巅白雪一样白。我的幺表妹哟,衣边表妹绣得美,蝴蝶飞来围;彩裙表妹织得美,彩虹当空挂;衣服表妹缝得美,怎么看就怎么美。1⑦
我的幺表妹哟,猪儿表妹养得快,三天成大猪;鸡儿表妹养得快,三夜成阉鸡;马驹表妹养得快,三月可上鞍。
聚焦者对幺表妹勤劳的赞美表现在纺织、煮饭、炒面、缝衣、养猪、养鸡、养马等细节性的活动中,这说明女性的勤劳为男性所激赏,幺表妹的贤惠和勤劳使得她“坐在家里美名传他乡,提亲的无数,诱奔的九家”。这也说明男性和家庭在选择新的女性成员时会把女性是否勤劳作为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然而聚焦者对女性的关注也止于美丽、勤劳,对其描述中没有出现诸如决定重大事务、从事占家庭经济地位比重大的体力活动等,这也从侧面体现出男性话语霸权语境下女性的从属地位。
《我的幺表妹》中表妹被夫家抢去之后,反抗情绪激烈,最后以死明志。这位漂亮、坚强、具有强烈为爱情自我牺牲精神的幺表妹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这段爱情画上了一个感叹号。幺表妹对于爱情的热烈的无私的自我奉献,也正是以观察者“我”为代表的男性所激赏的。幺表妹对爱情巨大的牺牲也只是换来“表哥”的心痛和哀悼。女性以自己的幸福为代价,她们往往会把自己的牺牲当成是对男性主人公的更深层次的无私奉献,而由此产生的深邃抑或痛苦的甜蜜感,成为支持她们这一信念的最坚强的理由。从男性的角度看,幺表妹是依附于男主人公的,她为爱情无私奉献,把幸福放在男性身上,她的忠贞和自我牺牲成为男性衡量自我价值的有力凭借。
在“聚焦者”的眼里,女性按照男性的评判标准被塑造,包括外貌、持家能力、无私奉献等。男性反复强调他们对女性的审美观,这种强调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女性的价值趋向和自我定位,她们会在家庭与社会的教导下,通过自我的完善与提高,趋利避害,迎合男性的期待。女性通过自身的容貌、体格、品德等条件向世人展示自己,男性则居高临下地观看女性,并不断巩固从小培养的自我确证和自我定位。男性把女性看作区别于自己的“他者”,这种虚构出来的社会性别使得女性被反复观看,男性中心意识显露无遗。
彝族叙事长诗《我的幺表妹》中幺表妹是一位美丽、善良、勤劳又极具反抗精神的坚强女性,但整篇长诗是一位以自我为中心的男性从自己的视角出发讲述的关于自己感受的故事,它体现出一些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旧社会爱情婚姻的一把亮剑,但是它仍然没有逃脱男性话语权的语境,话语权仍牢牢掌握在男性手中,使得女性在社会上被反复“观看”。
①②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版,第12页,第32页。
参考文献:
[1]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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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金莲,朱和双.当代中国的彝族妇女形象与文化认同[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0(1).
[6]肖惠华.从彝族史诗、神话和民俗中看彝族女权[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3(5).
作者:谭婷,中央民族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民族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