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天是从一朵梨花上开始的。当第一缕春风站上村口那棵老梨树的枝头,踮起脚尖四处张望时,乡村便在布谷鸟的歌唱中,从清晨草尖的一颗露珠上醒来,抖落一身灰蒙蒙的苍凉与寂寞,敞开尘封一冬的心扉。
仿佛就在一夜间,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金黄的菜花便在不经意间开放了。乡村像个穿上花裙子的少女,跟随春风飞舞着,旋转着。拂过山林,淡绿的叶子爬上枝头;拂过田野,小草从一片枯黄中抽出嫩嫩的芽儿;拂过池塘,吹皱一池羞涩的心事,春的讯息便像涟漪一圈一圈向四处飘荡开去。
经过冬的蛰伏,乡村便在第一声春雷中蠢蠢欲动。小溪边的柳树垂下万千秀发,溪水当镜,春风作梳,扯出一冬漫长的回忆和春暖花开的向往。农人褪去厚实笨拙的棉衣,跟在一头牛或一匹马的后面,用犁铧翻开大地的篇章,书写春的序言。种子刚下地,一场春雨就缠绵地来了,让梦想湿漉漉地生根发芽。
蜜蜂飞来了,迎着空气中那缕缕淡淡的清香,忙碌地穿行于桃红李白间,漫天便响起嘤嘤嗡嗡的轻鸣;蜻蜓也飞来了,立在一株秧苗上,歪着三角形的脑袋,与近在咫尺的我们对视,然后在我们刚伸出手的一刹那猛地飞走,让那种轻盈一直盘旋在我儿时的回忆里。房前屋后,牵牛花伸出细长的藤蔓,沿着一棵梨树或杏树向上旋转着缓慢攀登,当指尖随便触碰到一根枝条,便像遇见失散多年的恋人一样紧紧缠住不愿松手。傍晚时分,还娇羞地把花骨朵藏匿在叶片的腋窝里,生怕被别人看见,第二天清晨,太阳一出,花苞便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敞开成一个个小喇叭,粉紫粉紫的,在阳光下高调地炫耀着。于是整个春天,我们都快乐得像一只蝴蝶,在烂漫的山花间飞来飞去。
当梨树杏树李树上鼓起一个个青涩的果实,田里的稻谷便开始抽穗,闭上眼睛,整个田野里都是拨节的声音。雨水和燕子倾斜的翅膀总在这时不期而至,夏天紧跟着春的脚步来到了乡村。雨水开始多起来,成天成天地下,时而细密,时而倾盆,时而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扯起一道道树根状的闪电。
透雨一落地,庄稼和树木就开始疯长。放眼望去,一片葱茏、一片苍翠,漫山遍野的绿像海洋一样铺天盖地地卷来,淹没了山村。燕子开始在堂屋大门上方衔泥筑巢,不久里面便响起了“啾啾啾”生命的呢喃,于是便有两只剪刀似的燕子穿梭在风雨中,早出晚归,院子里也就多了一份生机与活力。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像个大火球每天挂在乡村的头顶拼命燃烧,地面腾起一阵阵热浪,整个山村变得懒洋洋洋的,就连一天狂吠不止的狗,此时也无精打采地趴在屋后那棵老梨树的阴影里,伸长舌头喘着粗气,偶有路人经过,也只是抬起头斜望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不理不睬。只有知鸟不怕热,从这棵树叫到那棵树,还没等我们发现它的踪迹,猛地一个黑影从树荫里飞起,不久便在另一棵树上传来一阵嘶声呐气的鸣叫,于是整个夏天,乡村到处弥漫着这种叫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神不宁。
天气热的时候,风就不来了,整个乡村就像一幅静止的油画,就连炊烟也变得直勾勾的,一动不动,直到升上天空,才渐渐变淡变稀薄,慢慢散去。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乡邻间便不约而同地坐到了田边地角,搓一把烟叶,愉快地装进烟锅,朦胧间燃烧了天边那抹羞涩的晚霞。母亲总在这时搬条小板櫈,坐在门外的水沟边给我们纳千层底的布鞋,一根长长的麻线,纳出乡村的宁静与淡然。
乡村的夏夜热闹非凡。夜的幕布刚一拉开,清脆的蛙鸣就登场了,一声接着一声,一阵紧似一阵,一浪高过一浪,跟比赛似的。稻田里、河沟边,一只只小青蛙铆足了劲,鼓起圆圆的肚子放声歌唱,就像是一串串挂在窗前的风铃,随着山风一吹,变成悦耳的乡村小夜曲在村子里四处游荡。月亮出来了,挂在东山顶上,像把割猪草的弯镰,不经意间割破了夜的墨汁,一层淡淡的黑从天际倾泻下来,把乡村染成了一幅淡雅的水墨画,点缀上几粒星光,便足以让我们用一个季节去回味。
秋风初起时,乡村进入了绚烂的秋天。院子里有阳光的时间变短了,阳光开始柔和起来,淡淡的云,红红的霞,高高的天空。太阳用尽最后一点余辉,把金色和紫色掺杂在山林最后剩余的绿色里,仿佛是日光融成了点滴从天上落到了茂密的树丛里,嫩绿、藏青、枯黄、深红,五颜六色的树叶交织在一起,乡村变成了一块五彩斑斓的琥珀,随意散落在山坡上,美得让人窒息。
过完中秋节,吃完月饼,稻谷开始变黄,原本高傲的稻穗少了几分夏季的桀骜不驯与年少轻狂,沉甸甸地低下了头,多了几分厚重与实诚。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满是令人心醉的金色,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光耀夺目,整个田野都是金灿灿的,好像铺了一地的金子,农人的脸上除了汗珠,还多了一份丰收的笑容。
成群结队的麻雀不时像一片乌云似的从稻田里“哄”的一声腾空而起,又像下冰雹似的纷纷散落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田边地角便多了些穿破衣烂衫戴破草帽的稻草人,于是整个季节田野里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有节奏的“嘭—嘭嘭—嘭嘭嘭”的打谷声,稻谷割倒处,便有蚂蚱惊慌失措地蹦来跳去,惹得孩子们一阵欢呼、一阵雀跃。
打谷是这个季节乡村最为隆重的大事,乡里乡亲都会聚在一起来帮忙,田野里欢声笑语,一片忙碌景象,主人家忙出忙进,砂锅煮腊肉,石磨推豆花,一派热火朝天。沉甸甸的稻谷一背一背的从田里背回来,到黄昏时分,堂屋的阁楼上便堆成了一座小山。劳累一天的乡民们,在火辣辣的包谷酒和四季财的酒令中,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庞上堆满了幸福和喜悦。
秋收过后,天空一碧如洗,好像用清水洗过的蓝宝石一样,又如大海一样湛蓝,朵朵白云宛如扬帆起航的轻舟,慢悠悠地漂浮着。风一吹,树叶就开始落了,像一只只黄灿灿的蝴蝶,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
深秋的风吹起来就停不下来,越吹越有劲,“呼呼”地掠过山梁、掠过房顶、掠过村口那棵老榆树的树梢,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拼命地摇动着它,无情的秋天剥下了它美丽的衣裳,老榆树只能忧郁地站在那里,让褐色的苔藓掩住身上的皱纹。风把天空吹得发灰,云彩也失了形状,好象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沌沌的。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这样的云彩,有时带来雨点,有时带来细雪。
“呼呼”的北风刮了一夜,田野里的稻草垛也缩成一团,鸟儿纷纷躲进了窝。第二天一大早推开门,雪就来了,房屋披上洁白素装,长长的冰柱像水晶短剑似的挂在屋檐下,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山峦像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天连着地,地连着天,白雪茫茫,无边无际,乡村变成了一个粉装玉砌、充满诗情画意的童话世界。
路上的积雪足足有十多厘米深,踩上去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空气清新寒冷,象针一样刺痛双颊。但孩子们不怕冷,打雪仗、堆雪人,手和脸冻得红通通的,头上却冒着汗,欢笑着,嬉闹着,原本静谥的山村便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几家早起的村民开始做早饭了,烟囱里飘出几缕袅袅炊烟。那飘荡的烟雾在晨曦中随风吹拂逐渐地升腾,慢慢升入天际化作一条细线,消失在晨光中。树林里偶尔会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和枯枝折断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鼓,久久地在雪地里回荡。
太阳升起来了,将温暖投向大地。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屋顶上的积雪、屋檐下的冰坠儿开始融化,屋檐开始淌水,滴在雪地上,把地上的雪穿成一个个小洞洞。树上的雪顺着树干往下淌水,树枝上不时地抖下一两块巴掌大的雪块,无声地滑落在雪地上。污浊的空气随着白雪的融化而变得更加清新,深深地吸一口,心旷神怡。雪绒被下,青青的麦苗枕着春天的梦想甜甜睡去,梦中,那缕春风又站上了村口那棵老梨树的枝头。
消逝的炊烟
春节回老家过年,晚饭后独自一人在乡间小路上徜徉,夕阳泛着缕缕金黄的余晖,懒洋洋地挂在金沙江对面大凉山的山顶上,乡村也跟着变成了一幅金黄色的油画,静谥、肃穆。时值冬末春初,田野里的树木大多掉光了叶子,突兀地向天空伸出细长的树枝,四周一片枯黄、几分萧瑟,让人心里平添几许凄凉。
常年寄宿昆明,一年偶尔回老家一两次,大多来去匆匆,从未像今天这样悠闲自得,用一种恬静、安然的心态去重新端详这个生我养我也许将来还会埋葬我的村庄。我尽量放慢脚步,跟着心随意地游荡,没有目的地,也无计划,任那条细长的乡间小路牵着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风筝,那条乡路就是拴在我心头的线,父母则是那个放风筝的人,无论我飞多高飘多远,父母在故乡那头一扯线,心便会痛,那是思念的痛,刻骨铭心。
这几年搞新农村建设,家乡变了,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目之所及,砖房多了,瓦房少了,茅草房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是现存的瓦房,也大多白灰粉墙,刷得雪白,随意地依山就势散落在山坡上。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但却找不到儿时打光脚板奔跑在乡间小路的感觉,是村庄变了还是我变了?心里总感觉缺少点什么,空落落的,有几分惆怅与失落。
到底缺少了点什么呢?目光缓慢地划过田野、山林、村庄。炊烟!对了,缺少炊烟。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没看见炊烟呢?晚饭时分,村庄上空本应是炊烟缭绕、柔情万分的,而眼前的这个村庄,却不见一丝一缕的炊烟。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儿时乡村的画面:乡野清晨,薄雾晨曦,乡间一片静谥,一抹朝霞羞涩地挂在天边,几声鸡啼鸟鸣划破村庄的寂静,“吱呀”第一声开门声响起,随后,“吱吱呀呀”此起彼伏的开门声便从村子的各个角落传来,家家户户几乎同时升起了炊烟。淡淡袅袅的炊烟,像一条条轻柔的丝带,映衬着薄薄的晨雾,好似一幅清淡素雅的山水写意画。风儿轻拂,炊烟继而化作片片花絮随风飘散,慢慢消失,从而拉开乡村一天的序幕。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天空、大地、山林一片金黄,远山如黛,炊烟再次在村落的上空徐徐升起,那种透明的青色,轻纱般缓缓流过村庄,那是一种怎样的极致与静美啊!炊烟起时,乡间小路上便有农人肩扛锄头或犁铧,跟在一头慢条斯理的老牛后面,抽着叶子烟,悠闲自得地向着炊烟、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而眼前的村庄,炊烟都消逝了。丢失了炊烟的乡村,就像一个失了魂的人,行尸走肉般,黯然、木讷、死气沉沉。我有些失落地回到家,和母亲谈起炊烟,母亲笑笑说:“现在哪还有人家烧柴草,都用电用沼气用液化灶了,哪来的炊烟,山上的柴都好多年没有人去砍了。”
听罢平添几分怅然。儿时的乡村,柴草是主要的燃料,做饭煮猪食烧开水,全靠一个土灶一口大锅一堆柴草。每年一到秋冬季节,生产队便会通知各家各户到村子对面的青岗岭去清理自家的山林,一年仅此一次,持续时间将近一个月,平时是封山育林区,绝不允许砍伐和牲畜上山的。这时开山,一来清理掉枯枝茅草以防山火,二来各家也可备足一年的柴草。我家的山林在半山腰上,山势极为陡峭,离家好几里地,路程好似一个大写的V字,看着就在对面,走起来却要一两个小时。每年一到砍柴时节,父母便会早早起床,用口缸或饭盒带上一盒午饭便出发了,一直要到傍晚才会回来。于是每到冬季,房前屋后便一垛垛的堆满了柴草。每次父母砍柴回来,一放下背架,来不及擦去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便会像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熟透的地瓜来,比拇指略大些,紫红的皮,捏在手里软软的,用手掰开,里面露出红红的瓤,放到嘴里,甜中带着一丝轻微的酸,算是那个年代我们能吃到的最好的水果。
把柴草收拾整齐,母亲开始做饭了。家里的厨房很宽敞,七八个人进去也不觉得挤。墙脚一个双眼土灶,一边烧柴另一边烧煤,上置两口二尺四的大铁锅,两灶的交接处留一孔,然后顺墙往上开一槽,中间掏空,外面用瓦片和泥土糊住,谓之为烟囱,超出房顶部分用砖砌一两尺高,顶上置一破锅但不封死,既能通气又能防雨水流入。儿时的我最喜欢帮母亲烧火,拾一把干柴,置于膝盖上两手一用力,“啪”的一声,树枝便折为两截,放入灶膛内,划一根火柴点燃,便有火苗窜起,把我们的小脸映得通红,烟雾随着烟囱排出屋外在房顶上空飘摇便形成了炊烟。我通常是烧几把柴抹一把汗,待饭菜做好,脸便成了小花猫,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柴草是炊烟的前生,炊烟是柴草生命的延续。小时候,我总喜欢在黄昏时分,坐在小门外,看村子里的炊烟,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一样,每看一眼,都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没有风的时候,炊烟是直直的,一动不动,像一幅素描,刚从屋顶上升起时,浓密细黑笔直,往上渐渐变粗变淡、变稀薄,最后融入到云彩,消失得无影无踪;微风初起时,炊烟便像一位舞者,在空中升腾起妙曼的舞姿,随意旋转扭曲,无拘无束,似行云如流水,尽情挥洒乡村的情和韵;风再大一点,炊烟便没有了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团浓雾,肆意笼罩在屋顶周围,先前的逐渐消失,后来的又继续萦绕,乡村便因炊烟有了生机和灵气。
有位诗人说:“炊烟是大地伸向天空的血管!”我总感觉很抽象。炊烟其实没那么神秘,炊烟是乡村的符号、是家的方向、是围着锅台转的母亲对野孩子的柔声呼唤。毕竟那个年代,在田野里疯玩的我和小伙伴们,回家的时间是以屋顶上升起炊烟为准。
当液化灶、沼气和电取代了土灶和柴草,炊烟便成了乡愁里一道永恒的风景,一个古老的故事,一段如歌的岁月。站在今天的村庄,感动疼痛的,除了炊烟,还有我对儿时乡村的思念。
作者简介:万吉星,汉族,1976年生于云南昭通巧家,现居昆明。在《云南日报》《昭通日报》等20余家报刊发表新闻报道100多篇;文学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滇池》《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昭通文学》等刊物。曾获中国作协《文艺报》社“九六之春”文学笔会三等奖。
【责任编辑 吴明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