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阳台

耿艳菊

一

五姨家的阳台上，种满了玫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玫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不知不觉间30年过去了。

五姨是母亲的表姐，她家离我们家很近，只隔着一条街。母亲时常去看她，除了她们是亲戚，更重要的还有五姨一直未婚，独自一人守着一套老房子。

母亲每每见到五姨，总是很心疼她。而我和弟弟妹妹看到这一阳台的玫瑰花，既兴奋又羡慕。五姨时常站在阳台上，不时地向楼下张望，这时，她被美丽、鲜艳的玫瑰花包围着，显得既优雅又好看。

五姨在家里排行老五，也是老小，全家人都宠爱她。早年间，精明的大表舅（五姨的大哥）在福建省厦门市做生意，后来发了财，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跟着他享福去了。五姨原本也打算去的，可后来变了卦，她坚决不肯去。

大表舅以为五姨舍不得她的工作，就一再对她说，以他的实力，绝对可以给她安排一份更好的工作。五姨文笔好，在一所学校的办公室工作，干些写写画画的活。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不过是一个小城市的一所小学校。可五姨的沉默和坚持让大家都没了耐心，于是全家人丢下她走了。五姨跑到阳台上哭了一天一夜，就这样孤单地留了下来。

记得小时候，我和弟弟妹妹经常往五姨家跑，一方面是因为母亲常叮嘱我们，要多陪陪五姨；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真的喜欢五姨，她做的玫瑰饼也很好吃。五姨长得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好看，声音轻柔，举止优雅。五姨喜欢小孩子，每次我们去了，她都会放下手中的书，缓缓地走到阳台上，摘下几朵她最喜欢的玫瑰花，给我们做松软、香甜的玫瑰饼。

我们吃玫瑰饼的时候，五姨就站在阳台上，对着一阳台的玫瑰花发呆。常常是我们吃完了，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走到我们身边，摸摸我们的头，极不自然地笑笑。有一次，我仔细一看，发现她眼里竟然闪着泪光。

我们非常喜欢五姨的玫瑰阳台，觉得它特别漂亮。可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五姨特别喜欢她的玫瑰阳台，可她为什么老是看着这些玫瑰花伤心呢？五姨一直一个人生活，我们觉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好。倒是母亲多事，她每次给五姨介绍对象的时候，一向温柔和气的五姨立即像变了个人似的，蛮横地把母亲赶出门去。

二

后来我们长大了，知道了五姨一直独身的原因，是因为一个男子。想当年，她突然变卦，不肯和家人去厦门热热闹闹地生活，坚持留下来孤独地守着老房子，也是因为这个男子。

这个男子是五姨的男友。他才华横溢，写得一手的好文章，在小城里颇有名气，再加上他长得很帅，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之气，是小城里不少年轻女子心中仰慕的才子。

那时候的五姨天真、活泼、浪漫、调皮，当然，也漂亮得惊人。喜欢创作的五姨是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虽然她与这名男子未曾谋面，但五姨对他倒有几分倾慕，因为五姨常常在报刊上欣赏他的作品，这欣赏不是一般的欣赏，而是用了心的。五姨有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封面的画是她自己画的，笔记本里一页一页地粘贴着五姨从报刊上剪下的他的文章。五姨是他的铁杆粉丝，五姨偷偷地喜欢上了他。

那个贴满他文章的笔记本，五姨把它当作宝贝，恨不能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它竟然丢了，被五姨的一位领导捡到了，这位领导知道了五姨的秘密。

这位领导慈祥、和善，平时对五姨很好，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她没有把笔记本立即还给五姨，而是笑眯眯地对五姨说：“下班后，你打扮得漂亮一些，到我家吃顿饭，顺便拿走你的笔记本。”五姨一心要拿回她的宝贝笔记本，并未想太多。去了才知道，原来五姨的领导要成全她，要为他们牵线，线的另一端竟然是她倾慕的那位小城才子。没想到领导和他是亲戚，他叫领导表姑。

才子佳人相见，彼此一见钟情。那个保存着他文章的笔记本原本是一个普通的本子，可是在五姨的精心设计下，它变得无比精美。他把那个笔记本递到五姨手里，看着五姨，眼里一波一波全是温柔、深情的涟漪。

他是小城的才子，却并不风流。很多女子喜欢他，而他却一心扑在写文章上。直到遇见五姨，他那颗尘封的心才瞬间打开。

他是真心喜欢五姨的，往五姨家跑得很勤。那一段时光，是五姨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每天都去接五姨下班，两个人一起漫步在霞光里。那个年代，他那么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却敢牵着五姨的手，一路走到五姨家，这令多少人又羡慕又忌妒啊！五姨家里人多，晚饭后，他和五姨便悄悄躲到阳台上谈情说爱。

交往了半年后，他们已成为十分相爱的情侣。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他和她在阳台上说着甜蜜的情话。她无意中看到邻家阳台上的玫瑰花斜探出一朵，在月光下泛着奇妙的光。五姨说，这朵玫瑰花太漂亮了，她想要。也许是因为他年轻，也许是他的眼里只有她，于是他大胆地去摘取，他想摘下来送给她并向她求婚。

然而，他一脚没踩稳，只听得他在惊慌中叫了一声，就摔了下去。

三

那时候，大表舅已经来信让家里收拾东西，过段时间要接全家人去厦门。厦门对于我们那个小城来说，是一个大城市，谁不向往呢？

五姨想去，而且要和男友一起去。以他的才华，到厦门定会有更好的发展。他心里装着她，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况且，他不是小城的人，去哪儿都一样，有她的地方，就是家。他们商量着在去之前把婚事定了，所以那段时间他们更亲密了，并约定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他们满怀希望，憧憬着到厦门后的美好生活。

可惜那个本该美好的夜晚，因为那一朵从邻家阳台上斜探出来的玫瑰花，因为她心中那一点点浪漫和调皮，而成了灾难之夜。

五姨和家人送他去医院时，他是昏迷的。经过抢救，他的命倒是捡回来了，但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五姨守了他两天两夜后，他醒了，知道自己失去了一条腿，他瞬间变了脸，赶五姨走。五姨哭，他竟然一改往日性情，大发脾气。

从此，他拒绝见五姨。五姨去了，他大发脾气，说很多难听的话，伤五姨的心，怪五姨害了他。

后来，医生说为了他的情绪平稳，不让五姨去看他了。可五姨还是去，她站在病房门前，从门缝里偷偷地看着他，她知道他恨她。

五姨也恨自己，懊悔不已，泪水流了一夜又一夜。那一朵玫瑰花，毁了他，也毁了他们的爱情。

五姨暗暗发誓，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要不离不弃，她要照顾他一辈子。

可是，那一天，五姨去医院，从门缝往里看，却没有看到他。医生说他出院回家了。回哪个家呢？在小城，他只有一个租来的住处。五姨到那个住处去找，空空的。那一定跟着他的家人回老家了。五姨立即跑到车站，坐长途汽车来到他的老家，还是没找到他。

他似乎从世界上消失了，五姨像疯了一样满世界寻找他，到处打听他，可一直未果。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不想让你找到他，那么，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无奈之下，五姨决定，不跟大哥去福建了，无论家人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她也不找他了，她要等他，她要为他种下满阳台的玫瑰。

四

从五姨在阳台上种下第一棵玫瑰起，就更加坚定了她等待他的决心。那一棵玫瑰花开得很好，和他出事那晚要送她的那一朵一模一样，月光下泛着奇妙的光。

她种下一棵，又种下一棵，渐渐地，玫瑰花开满了整个阳台。她等待了一年又一年，这一等，就是整个最好的年华。那些锦缎般的年华和玫瑰花一起开开落落，都留在了他们曾经柔情蜜意的阳台上。

这晚的月光真好，五姨站在玫瑰花中，她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楼下，这时看到一个久违的、熟悉的身影在她家门前徘徊。五姨以为自己眼花，也许是思念太重，看走了眼。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时，五姨的心情十分紧张。打开门的一刹那，五姨恍若在梦中。竟是他！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那么多年了，无论岁月如何催人老，她都忘不了他那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心里若是装着一个人，无论过去多久，都可以一眼认出。他们就那样彼此凝望着，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双眼含泪，许久，许久。五姨多年的委屈随风而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当然，他那条失去了的腿并没有回来，而是装上了假肢。而他没有恨她，从来没有。当年他所做的一切，也是因为爱她，他希望她能找个健康的人过日子，所以他故意让她恨他。他原本以为她找不到他，就会跟着家人去远远的厦门，开始新的生活。

他去了另一座城市，隐姓埋名，用一个新笔名写文章，安静地活着，并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结婚后，他依旧想着她，就结束了那段婚姻。他本不打算来这里开笔会的，可是他莫名其妙地还是来了。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也烟消云散了，没想到却听说了她的事。

五姨在守了很多年的玫瑰阳台之后，终于等来了她的爱情。那一年，五姨已5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