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二叔

2016-07-15 16:45李晓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16年7期
关键词:侄儿堂弟种地

李晓

我爸有两个兄弟,也就是我二叔、三叔。我三叔不到40岁就死了,突发疾病,一头栽倒地上,再也没醒来。

我爸早年考上大学,分配在城里一家单位做领导秘书,这成了我二叔的荣耀。我二叔对我爸说:“大哥,我看见咱家祖坟冒青烟了,我们这个家族就靠大哥了!”有一年,二叔去城里,悄悄去了我爸的单位,正好看见我爸跟在领导的吉普车后面一阵小跑,二叔冲上去叫住我爸,问:“大哥,我可以上车坐坐吗?”一看是我二叔,我爸大发脾气:“你来干啥?不好好在家种庄稼,来城里鬼混什么?”二叔委屈地说:“大哥,你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官,我来看看,坐了小车回去跟老乡们说说,脸上也有光。”“那是你能坐的?你就是种地的命!”我爸训他说。二叔灰溜溜地回去了。

后来,二叔跟我说起此事,摇摇头,说:“你爸这个人就是太正经了,所以没当上大官。”

我18岁那年高考落榜,二叔去铁匠铺子让人给我打了一把锄头、一把镰刀,鼓励我说:“侄儿,种地饿不死人,跟我学种地吧!”那时,我铁了心在土里翻滚一辈子,跟定二叔学种地。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我疲惫地靠在院里的土墙上,听着屋后玉米地里传来的风声,突然想哭出声来,心想这一辈子果真就种地了吗?我妈去村里王瞎子那里给我算命,王瞎子大叫一声,要收我妈双份钱。我妈说王瞎子激动得眼睛都要睁开了,她甚至都怀疑他是装瞎。王瞎子说:“你家这个娃啊,是大富大贵命,要做县上的大官!我保证!”二叔知道以后,乐得晚上喝醉了酒,他收了我的锄头、镰刀,斩钉截铁地说:“你得继续读书,你不是种地的命,别被我误了一辈子!”

后来,我通过公开考试进了乡政府做干部。我到乡政府不久,一天,二叔提着两只母鸡、一块腊肉来找我,他鬼鬼祟祟地拉我到墙角,掩嘴在我耳边低语:“送给你领导,不要像你爸一样老实。快去,我要看着你送给领导,我再走!”我明白二叔的苦心,只得把鸡和腊肉送到乡长的办公室。乡长见状,连忙说:“小李,你这是干啥?”“老家的东西,乡长你尝尝。”说完,我转身就走。乡长叫住了我:“提回去,我家也是农村的,这些东西我都有,我们是同志关系!”二叔见我把东西又提回来了,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乡长也是海瑞啊。”那天,我请二叔去馆子里喝酒,二叔又喝得半醉,送他赶车时,二叔一把搂住我大声喊:“侄儿,我亲眼看见我们家祖坟又冒青烟了,这个家族就靠你了!”

一晃,我在乡里、城里工作了20多年,我辜负了二叔的期望——没在乡里当上乡长,也没在城里当上局长。二叔来单位看我,见我总是低头写材料,有时还满脸愁苦相,就说:“侄儿,你是文曲星下凡,也好,也好。”看见二叔空洞的眼神,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失望,他是在安慰我。

这些年每次回老家,总见二叔躺在山梁的草地上,眯缝着眼睛望着天,不远处,就是老家的山顶机场,飞机从屋顶呼啸而过。

6年前,二叔娘跟堂弟进城居住。二叔坚持在家种庄稼,有时来城里,给我带一些新鲜的藕、土豆、玉米、红薯、山药。

3年前5月的一天,二叔给我送菜,见他满身是泥,我几乎拉着把他关进了洗澡间,让他好好洗一次澡。水声哗哗中,二叔搓洗着身上的泥。满面通红的二叔蜷缩在洗澡间,嘿嘿地笑着,说:“侄儿啊,太舒服了!”我见洗澡间的地上黑黑的一层,那是从二叔身上落下的泥。

二叔从我这里回去后的第五天,我接到了堂弟打来的电话:“哥,我爸死了。”原来,二叔去乡里的银行取了2.3万元钱,准备拿来给堂弟在城里开馆子装修用,半路上被人骗了去。69岁的二叔心疼钱,心都撕裂了,一个人想不通,喝了酒,晚上提着农药瓶到山梁草地上,一口气喝下半瓶农药。二叔死前痛苦得很,手指都深深地掐进了泥土里。

二叔的坟离他喝农药的地方不远。而今回到老家,常幻觉二叔从草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笑呵呵地招呼我:“侄儿,想吃啥?二叔给你做。”

草地上的二叔,泥土下的二叔,好好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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