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苇荡

2016-07-14 06:43张西祥
短篇小说 2016年2期
关键词:乡长疯子村长

◎张西祥



疯狂的苇荡

◎张西祥

刘木犁怎么就疯了呢?我问邻居,问村长。这个走路斜着一只膀子,在人流中一插一插像犁地,也果然在黄土垄上犁了大半辈子地、绰号木犁的人,居然掂起猎枪去追他亲孙子,疯得分不清前头跑的是兔子还是孙子。

村长说:“这事恐怕还要从苇荡说起。”

苇荡我知道,就是村北那片大水洼子,方圆上千亩,从爷爷的爷爷开始都就叫它湖,如今叫湿地,也叫大自然的肺。我小时候从集镇上放学回走不到一里地,苇荡这边是我家,那边是野鸭、大雁和天鹅的家。如今虽说众鸟高飞尽,可每趟回乡我还是要去湖边遛遛,碰巧还能见到一二只白鹭,划过碧绿的芦苇上方像雪片,偶尔一声长啼,让人神清气爽。

村长嘱咐说:“苇荡那地方你可别去了,木犁一直都掂着土铳躲在苇棵里,说不定从哪里冒出来给你一枪,集镇上几个打渔打鸟的,都被他撵得像孙子,胆小的跑到家还大病一场。”

我似信非信说:“这家伙年轻时以打猎为生我知道,怎么如今疯得连人和野物一起打了?”

村长说:“怪就怪在如今他不打野物,只打人,不管是谁走近苇荡,他冷不丁就给你一枪。”

“那他藏在苇棵里吃什么,喝什么?成仙了?”

村长说:“他儿子每隔三五天背去半蛇皮袋冷馒头,像喂狗,朝滩涂上一撂,调头就跑。”

从村长的嘴里我知道,木犁疯的原因很简单,木犁是想做一回真正的爷爷。这辈子拖着一躯残身子,木犁自觉得丈夫没做好,父亲也没做好,女人丢下他和儿子回黄土垄了,他那患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和患小儿麻痹症的媳妇眼见孙子要上学,却苦于拿不出钱。木犁想真正做一回爷爷的方式是歪着一只膀子,四处寻门道打工,又被一歪一歪地赶出门。人家指他后背讥笑说:“这家伙,把俺这当废品收购站了?”

可木犁最后还真找到一份挣钱不多的差使。

乡长那回在镇头上的大鸿宴应酬,酒桌上有镇长,县农委主任,大家都知道有一道主菜的是大雁,乡长却一边吃一边说:“这只老鸭的味道真不错,大雁俺可莫去碰,雁是三类保护动物。湿地被省里划为保护区已经几年了,可是那些打鸟、毒鸟、张网捕鸟的家伙见了路过歇脚的鸟,就像牛腚上苍蝇围着转,光是我就组织民兵年年抓,突击抓,屡禁不止。我正琢磨着雇个专职守护员二十四小时看守呢。”

没想到这话像游蛇,弯弯转转一下爬进木犁的耳朵。木犁志在必得,揣上干粮赶到乡政府准备背水一战加上软磨硬磨。乡办公室主任一见他那膀子歪得奇特,又听说他家四辈人打过猎,打过更,一笑端起茶杯溜到乡长的办公室,对着乡长的耳朵嘀咕一番,笑着说:“那家伙大概是穷急馋急了,是看中了苇荡里的野味。”

乡长看问题毕竟是高屋建瓴的,果断说:“此人可以考虑。一,形象不好的人知耻而后勇,优点在于敬业,好使;二,便宜,要是雇个像样的,好赖也得七八百,这样的人给他个二百文就打发了,先试着用两个月再说。”

主任诧异地盯着乡长的脑门,一时不知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还是乡长的脑袋出了问题?质疑说:“雇个猎人去守野物?那不是雇个刽子手去保护犯人,雇个馋猫守着一筐鱼?”

乡长不耐烦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俺光是欠大鸿宴的招待费就是好几万,经费紧巴你不知道?”

木犁守苇荡头一个月,果然拿到二百元,孙子也果然有了新书包、文具盒和走进校门的新衣服。那是木犁浑身脱了一层皮换来的——就在做看守的第四个晚上,木犁拼死命抓住几个张网偷水鸟的贼,几个贼也轻而易举抓住了木犁。直到木犁被乱拳轰击得鼻青脸肿,木犁的两只手依然像铁钩,紧紧钩住人家要去见乡长。人家一见那歪瓜劣枣的胎子,随即笑出几声夜游的水鸟叫,提起腿把他的头杵进湖里喂水。一开始几个人还很醉心地欣赏水里吐出的一层水泡,后来发现水面平静了,露出一弯月牙来,才把两腿一提,顺手撂在滩涂上。

木犁为此愣怔了一整天,吃不下,喝不进,连裤腰带也不系,只为排去满肚子的水。可是几天后的下半夜,木犁的铁钩手再次钩住那几个贼,木犁就惨了,被一只臭袜子堵住嘴,剥个赤条条吊在苇荡边的大柳树上。早上有人远远发现时,以为吊的是一扇鲜猪肉,大人孩子都跑去看稀罕,木犁的家底儿全晾在蓝天白云下。

村长说木犁就是这样受刺激的,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一头扎进深不可测的苇荡再也不露面。可是你见不到木犁,木犁却能看见你,只要有人走近苇荡,木犁不分良莠“咚”地就是一土铳,霰弹在苇叶上留下“唰”的暴风疾雨声,来人既便侥幸逃得了性命,也自觉被打穿了几根神经。

真正证明木犁疯了的,是儿子领着孙子给他送吃的,儿子一见芦苇丛中伸出一根蛇样的黑枪管,扔下半蛇皮袋馒头抱起孩子就跑,枪响那一刹,儿子抱着儿子一骨碌滚进水沟里,兀自呛下几口水。

好生生有鱼有野味的苇荡,却藏着火药桶,时不时要人的命,四方那些靠着苇荡找钱,靠野味打牙祭的贼胚子最先嚷嚷起来,众多电话接连打到乡长的办公桌上:“父母官,你没听见枪响么?你就这样眼看着疯子把人当兔子打?这朗朗的乾坤哪还有安定和谐?”

乡长连连赔不是,连声说很快根除隐患,很快根除隐患。可乡长一放下电话就“扑哧”笑出声来,自言自语说:“这下好,终于有人能管住你们这些龟儿子了,你们再去偷呀,猎呀,反正疯子打死人不偿命,这样的主,天赐也,找还找不到呢。”

乡长一拖着不管,集镇派出所的压力就大了,派出所是保障一方平安的,让百姓都枕着炸药包睡觉,岂不有损警官形象?其中也有酷爱野味的警员拍拍腰里的五四式说:“走,他就是再疯,还能认不出这真家伙?趁他吓尿了裤子,顺手抓了关起来再说。”

那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较量。端着真家伙的三人只威武雄壮地呵斥,举着家伙煞有介事地比划,就是听不见枪响;疯子不仅先声夺人开了第一枪,还抱起土铳没头没脑冲上来,使原本实力悬殊的较量立马变成众不敌寡,结果可想而知。

没想到这一番折腾还带来了负面效应,疯子的骁勇被四方乡邻渲染出传奇色彩,苇荡也就此安宁下来。在苇荡安宁的大半年里,有人看见消失多年的琵鹭和天鹅又来筑巢生养,还从芦苇深处传出绯闻了,有站在二层小楼上晒谷子的人说,远远看见苇荡深处站着一个裸美人,乌黑的长发搭到粉嫩的屁股畔,像西施在对湖梳妆。

可这好事怎会落在疯子头上?那美人是怎样和疯子和平相处的?县上闻声来个记者,拿起高倍望远镜连着追踪了一天半,终于确认哪里有啥子美人?分明就是木犁本人。记者因此感慨说:“此人疯得还真不轻,头发那么长也不知道剃,光着腚也没羞耻。”

一场绯闻却闹出这结果,让乡民们很失望。

我再次回乡时,猛然听说木犁死了。村长在说到木犁死时,是吞吞吐吐的,总不肯说原因。好在都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酒到微醺时,我只连灌了他几杯,村长就硬着舌头说:“木犁死的事只有俺和木犁的儿子知道,如今跟你说,可不兴对外人说。”村长的醉话中虽然缺了不少连接词,我最终还是听明白——木犁的儿子那天又去撂冷馒头,猛发现前几天撂在滩涂上的馒头原封没动。儿子似有预感,预感人最终不是狗,整天躲在苇荡深处喝生水,啃冷馒头,就试探着向芦苇深处找。终于找到用芦苇搭的简陋窝棚子,爹是直挺挺躺在一把干草上,早凉了,身边啃剩下的半个馒头已经上了霉。儿子觉得事情重大,哭两声猛地转身就跑。

儿子是在村外的田头上遇见村长的,村长说:“如今你爹好赖也算半个吃官饭的人了,走,这事俺得给乡长回报。”

乡长一听,其惊讶就像家国痛失屏障,惋惜说:“这下可咋办?以后苇荡谁看守?”

木犁儿子说:“这也是俺要向乡长汇报的,你看俺能不能接爹的班?”

乡长神情古怪说:“你不行,你怎能守得住?”见木犁的儿子好求歹求,乡长忽然想起说,“你要真想接班也成,不过你得瞒着所有人,不能说你爹死了。关于你爹的后事,就由村长和你这做儿子的隐蔽着料理吧。”

村长和木犁的儿子回到苇荡深处,对怎样瞒着人很费一番心思,最后发现窝棚后头有个坑,坑内埋着两只病死老死的鸟,村长据此推断说,这该是木犁葬鸟的地方。村长一边招呼木犁的儿子把僵了的木犁移进坑,满腹柔情如黛玉葬花,一边说:“木犁木犁,你这就不孤单了,有鸟作伴你再不孤单了。”

埋完木犁,木犁的儿子一屁股坐下来,才彻头彻尾大哭了一场。

木犁死的事外人全不知道。

那之后,木犁的儿子在看守苇荡时,惬意而轻松,每隔三五天只去苇荡走一趟,背着蛇皮袋说是给爹送馒头,谁也不知袋子里装的是不是馒头,回来还不耽误做田上的活。

于是每隔三五天,就听见苇荡的深处响一枪,二层小楼上就有人看见长发垂腰的木犁,裸美人样的木犁。在木犁上方的蓝天上,水鸟儿在翻飞,青云在游走,一番太平景象。

我狐疑地问村长:“你是在忽悠我吧?我在村头上碰见木犁的儿子时,那小子分明一个板刷头,那苇荡里长发垂腰的是谁?木犁的鬼魂么?”

村长醉眼朦胧诡谲一笑,凑近小声说:“在苇荡深处的窝棚里,木犁留有一顶假发套,是用驴尾巴做成的……”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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