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夏钰[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张爱玲与王安忆都市小说中女性悲剧之比较
⊙张夏钰[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宁波315211]
张爱玲与王安忆分别作为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两位颇具代表性的女性作家,由于她们的许多作品同时与上海这座繁华都市有着不解的渊源,后人纷纷就两人的创作进行比较。阅读过她们女性题材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这两位作家都擅长透过独特的视角述说着一代代平凡都市女性的不平凡的命运,但大都以悲剧收场。本文将对二者都市女性小说中悲剧的表现形式、悲剧诱因的异同进行分析比较。
张爱玲王安忆悲剧上海
张爱玲,20世纪20年代出生于旧上海一个衰落的贵族家庭,40年代开始逐渐活跃于文坛。时间的年轮继续转动着,80年代的上海又出现了另一位优秀的女作家,《长恨歌》的横空出世令王安忆走进了更多人的视线,有人表示在《长恨歌》中读出了张爱玲的影子,于是有学者将王安忆视为张爱玲的“海派传人”,由此开始了一段张爱玲与王安忆“剪不断理还乱”的比较之旅。综观二人女性小说的经典之作,两位作家创作的共同点之一在于其大部分小说并没有着力于描写同时代的大人物们,而是选取生活在都市中的平凡女性为主人公,尤以上海这座“东方明珠”来作为故事的重要背景地。她们的另一默契之处在于她们的笔触并非温暖柔和,对于故事的情节设置也并未迎合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反而多选择以悲剧收场。本文将对两位作家的都市小说中女性悲剧的主要表现形式和悲剧诱因的异同来进行分析与比较,简单总结二者在悲剧主题创作上的继承与发扬。
(一)平凡人物的悲剧人生张爱玲曾说《红楼梦》是她“一切的源泉”,八岁时第一次读《红楼梦》,从那以后每隔几年便要重新品读一番。受其影响,其小说着眼于家庭日常琐事和主人公的细碎心绪,表现故事的情节冲突,最终多以悲剧结局。此外,张爱玲笔下的一幕幕悲剧故事更多地发生在平凡人物身上,作品多为凡人悲剧。曹七巧、白流苏、顾氏姐妹、佟振保夫妇等小说主人公大多是生活在都市里的普通市民,他们虽然没有英雄伟大,但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他们的故事能够有力地敲击着人们的心灵,代表着生命真实的底蕴。
“王安忆继张爱玲之后,依然将大都市中小人物的传奇娓娓道来,这些沉浸在爱恨情仇、饮食生活男女中的普通市民,没有崇高的超越力量,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悲剧感不是个人的、偶然的,而是带有更大的普遍性的。”①由此可见,王安忆对于人生的悲剧性认识亦是主要体现在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中,《长恨歌》用了近30万的文字讲述着上海女人王琦瑶跌宕起伏最终却孤独终老的一生;《米尼》里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平凡的女知青,但由于爱上了不良青年,终被拖累得凄凄惨惨。这些平凡人的故事中虽没有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也没有平庸与壮烈的强烈对比,但通过王安忆细腻而绚烂的描写,更加哀婉动人,悲剧色彩有增无减。
(二)无关浪漫的“爱情与婚姻” 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描写,张爱玲与王安忆是两位特立独行的女作家,她们乐于亲手捅破爱情的美丽泡沫,将它们化为一段段无关浪漫的爱情与婚姻。正是这一幕幕以“悲”为爱情外衣的故事,构成了两位作家都市女性小说中悲剧故事的主要表现形式。
提到爱情悲剧,脑海中立即闪现的作品便是王安忆的《长恨歌》。女主人公王琦瑶一生的感情故事交织着上海这座大都市从20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的历史变迁,共同谱写了一曲“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长恨歌。王琦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自不用说,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感情生活也是历经坎坷,卷入与多个各形各色的男人的感情纠葛,却始终没有圆满的结局,最终只落得个孤独老去的下场。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婚姻更多地建立在“谋生”的基础上,无关爱情与浪漫。《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费尽心机地想要成为范柳原的妻子,虽不能说她对范柳原没有一点感情,但这桩婚事更多地是为了满足她想要在乱世之中建立一个所谓的“家”的愿望②。
这种无关浪漫的爱情婚姻悲剧在张爱玲和王安忆的小说中仍有很多,她们在女性都市小说的创作风格与表现手法方面呈现出某种相似性。但在相似的悲剧外衣之下,我们不难发现,形成悲剧的原因仍有着相似与不同之处,毕竟两位作家所处的时代与各自生活背景截然不同。
同是杰出的女性作家,都市小说同是多以上海为背景,又都擅长描写爱情与婚姻中种种不美好的一面,难免会在故事情节的设置上有着相似之处。笔者认为,这种相似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命运对人的捉弄和女主人公自身性格方面的缺陷。
(一)命运:一张无形之网 “命运”这个词说来奇妙,对它不屑一顾的人很多,相信它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数。“在古希腊神话戏剧中,命运通常表现为先天注定的灾难、困厄和死亡。故事开头,作家常以先知的预言暗示观众,但戏剧主人公全然不知。他们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试图挣脱某些束缚,却最终事与愿违。”③其中典型代表当属《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虽然张爱玲与王安忆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命运色彩并不像古希腊神话中那么浓厚,但命运这张无形的网还是对她们的悲剧人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读完《半生缘》,你会深深地感叹曼桢和世钧的情深缘浅,缘分让他们偶然相识然后深深相爱,但二人终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十八年后的重逢,曼桢的那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不知看哭了多少旁观者。张爱玲用洗尽铅华、略带感伤的笔调,缓缓叙述着这一段漫长的不了情,呈现出相爱的人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的一面。命运是一张无形而又可怕的密网,给曼桢和世钧的爱情平添了许多磨难,最终有情人未成眷属。王安忆的《米尼》,讲述了一名上海女知青爱上不良青年最终堕落为惯偷与卖淫女的故事。在小说的开头处,女主人公还没有坐上回上海的轮船时,便出现了这样一段既像预言又像总结的话:“很多日子以后,米尼有时会是想:如果不是这一天回家,而是早一天或晚一天,那将会怎样呢?这一天就好像是分水岭,将米尼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她想,这一天里,其实布满了征兆。”④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是造成米尼悲剧人生的一个不可抗因素。
(二)“可怕又致命”的欲望欲望是哲学研究的重大人生问题,如果对欲望的迷惑无法把握,被它所奴役,便会使人们在一生中承受无数的心灵痛苦。女性生来就比男性敏感,经常对生活怀有种种美好的愿望与幻想,但如果这些愿望超过了一定的“度”转变成了膨胀的欲望,那它给生活带来的必然只有痛苦与无望,有时甚至还会是致命的打击。
王安忆的《长恨歌》用哀婉的笔调述说着王琦瑶起落和聚散的一生。很明显,她是有些“野心”的,不然不会去参加“上海小姐”的选美比赛,由此仓促地拉开了她传奇人生的序幕。接着又半推半就地做了李主任的情人,过上了她“理想”中的生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李主任的罹难使她的人生遭遇了第一个巨大转折。如果年少时的王琦瑶少一些高傲,少一些对“上层”生活的欲望,而是选择和程先生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或许她的一生就不会有“恨”。这些可恶的欲望导致了她波折的一生。由于欲望而形成的人生悲剧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的表现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尤以《金锁记》为突出代表。虽然命运的不公使七巧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只能嫁给一个病秧子,但她自身膨胀的金钱欲和情欲才是导致她像疯子一样苟活三十年的根本原因。欲爱而无法爱,使她的情欲逐渐扭曲畸形,对金钱日渐膨胀的欲望彻底注定了她人生的毁灭,留下的只有阵阵苍凉之感。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这是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第一句话。笔者认为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解释张爱玲与王安忆小说中悲剧诱因的不同之处。虽都是悲剧,但还是有着各自不幸的原因。
(一)上海的书写者和上海的阐释者上海,这座“东方巴黎”,似乎一直以来很少与诗词歌赋相关,发生在这里的更多的是浪漫的爱情故事,或是纸醉金迷的歌舞人生,又或是令人哀婉叹息的人生浮沉。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虽然又辗转生活过一些城市,但大部分时间仍是在上海度过的,算得上一个纯粹的上海人。因此她对上海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上海更多的仅仅是作为一种背景,一种隐性的映衬,时不时提到的老洋房、小贩的吆喝、电车的哐当,似乎仅仅是提醒你不要忘记这是在上海。她以聪慧、冷峻的笔触演绎出一部部十里洋场封建遗老遗少、没落贵族女人的现代传奇,讲述着都市里男男女女的风情故事,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对上海的书写。”⑤因此,上海这座城市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只是负责体现它的魅力与华丽,并没有其他特定的意义。
而王安忆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加之她十年的安徽插队生活,使她与上海又多了一层隔膜。从她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她在努力寻找自己与上海的内在联系,希望真正地融入上海。1981年发表的《本次列车终点》,写了一个知青重新回到上海的寂寞和陌生感,其实这也是她自身经历的一种映射。所以王安忆更多的是在阐释上海。于是:“上海这座城市在小说中不再仅仅是上演各种人间剧目的舞台,它更是一种作用于人和事之间的潜在力量,没有这种力量,人物的命运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⑥在《长恨歌》中,这种力量更是深深地植根于王琦瑶的一生,她的“上海心”已经根深蒂固,即使后来的上海不再是她年轻时的旧上海,但她仍不愿从梦中走出,只能一天天老去,无奈而又凄凉。
(二)时代和家庭环境的差异研究作家的作品自然要与她们生活的具体时代背景和家庭环境相联系,虽同是与上海有着不解之缘的优秀作家,但二人相隔半个世纪的创作时间和家庭背景的差异终究是无法忽视的因素,自然对她们的创作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张爱玲出生于20世纪初没落的封建贵族家庭里,家族没落后的悲惨命运在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加上她一生坎坷的感情经历,都充分反映在她日后的创作中。张爱玲小说中的大多数人物亦是没落名门世家中的太太小姐,由于时代的变换使她们跌入生活的窘境。这些主人公自身的封建性与守旧性,在当时男权社会对女性无形的压制与迫害的环境下,交织着命运的安排与太太小姐们自身的性格缺陷,共同谱写出一曲曲荡气回肠的人生哀歌。同时,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张爱玲,在创作中将其与自己丰富的生活积累相结合,营造出颇有张氏特色的悲情世界。
再看王安忆,她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生活经历要比张爱玲简单许多,少了个人情感的爱恨纠缠,也没有经历新中国建立前的血雨腥风。所以在她的作品中,更多的是站在一个叙述者的角度,从容地为我们讲故事。她的悲剧虽然也是命运与性格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又多了新中国成立后女性自我解放的时代背景,添加了女主人公想要改善自身生活状况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勾勒出上海女性自身解放过程中的心路历程。
张爱玲喜爱用“苍凉”来形容自己的作品,并且享受着这种苍凉感。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她曾说道:“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短短的一句话,无不表露着张爱玲对人生本质的大彻大悟。因为懂得,所以她不厌其烦地在作品中叙写着一个个令人怜悯而又无可奈何的故事,而且这种结局似乎是无法挣脱与改变的。无论是家人对于顾曼桢的“设计”,使她与世钧只能形同陌路;还是哥哥对七巧的不负责任与冷漠无情,使得七巧一步步沦为黄金的奴隶;又或是白流苏两次不幸福的婚姻,她们的“悲剧”似乎早已注定。
身处20世纪90年代大上海的王安忆,同样关注着上海女性的生存境遇与精神世界,她笔下的女性虽然也面临着生活种种的刻意刁难,与张爱玲不同的是,王安忆并不局限于悲剧人生的呈现上,而是尽自己所能去寻找导致悲剧的答案,同时对于人生的“飞来横祸”她愿意采取一种正视的态度,企图通过女主人公的自身努力与挣扎来摆脱生活的窘境。也许最终并没有完全成功地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这种创作理念至少使得作品透射出一丝人性的宽容与温情。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流逝》中的欧阳瑞丽,她曾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家族衰落后并没有萎靡不振,而是毅然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王安忆之于张爱玲,既有继承的一面,又有发扬的一面。她并不像张爱玲那样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如果说张爱玲是一个“悲情的传达者”,王安忆则多了一个“理性的指路人”的角色。“二者都在洞悉当时社会,透视人的灵魂,反思人性弱点方面发挥着不可磨灭的作用。王安忆在张爱玲的基础上,更理性地开拓出了如何正视并最终超越悲剧的空间,给悲剧赋予了更深刻的人生价值和思想内涵。”⑦在这两位女性作家的都市小说中,记叙着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到90年代的上海,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与曲折离奇的故事中,虽然“悲”的主题在延续着,但我们能感受到美好的未来离女主人公们越来越近,希望之火愈加旺盛地燃烧起来。
①王卫平、张英:《张爱玲王安忆小说悲剧艺术比较论》,《中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
②张爱玲:《金锁记》,哈尔滨出版社2005年版。
③欧阳灵芝:《希腊神话与中国古典文学中“命运悲剧”的相同之处》,《中国经贸》2009年第8期。
④王安忆:《米尼》,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⑤程娟:《都市上海的变迁——张爱玲与王安忆小说中都市书写的比较》,《科教文汇》2009年第6期。
⑥周怡:《从〈长恨歌〉看王安忆与张爱玲》,《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
⑦朱冰:《一曲谈罢韵未了,再续张腔谱悲音——试比较张爱玲和王安忆小说中的悲剧观》,《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6期。
作者:张夏钰,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与新传媒。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