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月的寒风从海边吹来,穿过小镇唯一一条柏油马路。路上有两个人、一头骡子和一辆木板车。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车上,抱紧全身,一动不动,任骡子迎风往前走。此时,外地来的审判员坐在街中心的法庭办公室里,闻到一股海腥味。他站起身用力拉了拉本就关着的窗户,皱着眉头坐下来。他中专肄业,四十三岁,鼻子很尖,雷公嘴,穿一身黑色西服,裤线熨得笔直;白衬衫的领子棱角分明;上了发胶的头发很顺贴,在透过玻璃的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对面坐着一个大学实习生,手里捏着笔,另一只手把几张纸摊平。审判员沏了两杯茶,刚把其中一杯递给实习生,门外便响起敲门声。他喊了一声“进来”,随即坐下,扭头斜了眼站在门外两人中的女人,低头嘬了口茶。
“定了吗?”审判员问。
“定了。”男人回答说,声音不大,很粗重,听得出他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更肯定一些。他站在女人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正越过女人的头顶往里看。他身材高大,裹着一件油黑发亮的军大衣,右袖口发黑的棉套冒了出来;铁灰色的头发蓬松直立,宽大的脸颊黑黝黝的,一脸木讷。
“关上门。冷。”审判员说。他并没抬头,呼着气吹散杯子里的茶叶。
两人走进办公室。男人关上门,往前趋了两步。女人径直走到靠墙的椅子前,但没坐下。现在两人的距离有两米远了。
“这次不改了吧?”审判员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
“不改了。”男人说。
“说吧。”
男人朝女人的方向稍稍侧了一下头,说,“离。”“不离。”女人说得既快又干脆,“我又没干什么,凭什么他说离就离。”
审判员瞪了女人一眼,端起的茶杯停在嘴边。“你们糊弄我玩呢啊?”
“我干吗了就非要离?你说,这次必须跟我说清楚。”说这话时她没看向男人,只是不时朝男人的方向瞥去,接着她尖起嗓子,抽噎起来。
“小点声。”审判员说,“这不是你家。”
女人的声音小了一些,用手抹着眼睛。“是他一心想离。打跟了他,除了伺候那片苹果树就是伺候他。一闲下来就催着去工厂打工。这么多年,他那老娘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我歇过一天吗我?这会儿嫌我老了,他——”
“行了,都这会儿了还做什么样子。”审判员说,“你的事又不是不知道。”
“我什么事?我什么事?你有什么证据?你们就是这么调解的?”女人叫起来,唾沫乱飞,手在半空胡乱挥着,像一只追到猎物的猎狗死死盯着审判员。“你们就是这么——”
这时又响起敲门声。女人的声音断了,喘着粗气。她站在那里,穿着件大红色棉服,黑色的短裙,腿上绷着黑色厚丝袜。乍一看,谁也不会猜到她当果农已经十八年了。但只消看一眼她的手,就知道这是个常年在太阳底下和海风里干粗活的女人。她五官长得倒算清秀,年轻时兴许还挺漂亮,可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已像一个用旧的面具斑驳不堪了。
审判员还没开口,门就开了。一个男人探进头来,瞧了一眼女人后对审判员说中午有饭局。审判员回了一句“知道了”。
“我们调解也是劝和不劝分,是吧小张。”审判员舒了口气,转向实习生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们大学也是这么教的吧?”
实习生点点头,随即低下头去在纸上快速写起来。审判员扭过头去,收敛了笑容。“先回去吧。等你们商量好了再来,好吧?”
“不商量了。”男人低声说。他从裤兜掏出一团纸,走过去递给审判员又返回原处,就跟有人指定他只能站在那儿似的。审判员剥开纸团,扫了一眼。他看向女人。“这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白纸黑字。不是那个男人给你写的——”审判员抖动着纸条。
“怎么白纸黑字了?哪行哪句写着我的名儿啦?我给你说,我可不是那种人。”
“我说,离了算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这样,让其他人怎么看我?”
审判员没再理她,问男人:“家里的东西怎么分?”
“都给她吧。”
“孩子呢?”
“跟我。”男人说,嘴角抽搐了一下。
“怎么就跟你了?”女人说。
“多大了?”审判员问。
“十六。”女人没好气地说。
“哎呦,”审判员叹口气,想到中午的饭局。“在哪儿上学呀?”
“县二中。”男人说。
“还得跑去征求她的意见。”审判员看着男人,“你可考虑清楚啦。离了婚,孩子只能跟一方,也许跟你,也许跟她。这次可就定死啦。怎么着?给个话。”
男人低下头,两只手揣在军大衣的衣兜里攥紧着,衣兜不停哆嗦。他就这样低着头,似乎在打量地上的灰尘,眼睛一眨不眨。女人这时看向他,眼睛上下摆动着。
“到底怎么着?”审判员问。
男人粗粗地嘘了口气,抬起头时两滴眼泪掉在地上。“要不就不——”
“行了行了。既然你非要离那就离。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吧,反正我没做亏心事。”说着她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二
王元十五岁外出谋生,到现在算来竟有十五年了。也许他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到过多少地方,坐过多少车了。自从十五年前坐上去县城的车,他每隔半年或一年就再次坐上一辆。他近乎随意地跳上一辆车,不管去哪儿,因为过两个小时或者两个半小时或者三个小时之后,他总会到达某个地方,总会有一个住处存放他。可他再没坐过那辆经过他出生地的车。仅此一辆,拥挤不堪,破旧的车门总在吱呀叫。他想,哪天它会坏掉,这样那里的人便再也出不来。
他的记忆里没有母亲。据奶奶说,他的母亲早早死掉了。别人却都说,他的母亲早早跑掉了。包括他父亲。父亲常年酗酒,似乎就是为了喝醉后摇摇晃晃走到床前把不到六岁的他拽起来,扇上几巴掌,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因为那年他的奶奶死掉了。他一直在等她死去,像等待一根绳子崩断。十二岁辍学以后,他每天走上七里路去镇上的饭店做工,除了养活自己,每个月剩下的钱就只够买一条烟,他也只买烟。他抱着烟,一口气跑上七里地回到家,站在奶奶面前,把烟递给她,然后靠近她的耳朵大声说:“奶奶,我给你买的。”他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她只是笑着看他,使劲点头。
他十四岁时,跟着叔叔去粮所做苦力。他把袖子卷起来,细小的胳膊暴出青筋,咬紧牙,弯着腰,两只手死死抓住装满麦子或玉米的麻袋一角,拼命不让袋子落地。和他搭伙抬的是一个远房表哥,他从未见过,比他大四岁,嘴里骂骂咧咧,没完没了,除了拿到钱的那天。两人四六分。正是这个表哥告诉他,男人要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这样才能搞到女人。男人挣钱干什么,就是用来找女人的嘛。因此,在他的发小们还在镇上或城里的教室里呆头呆脑地背书时,他便穿上白衬衫,踏上大两号的黑皮鞋,出门时不忘用水沾一沾头发。也正是这个表哥告诉他,男人应该抽烟。虽然他买过很多烟,在那之前却从没抽过。他接过表哥递过来的烟和打火机,瞧了他一眼,将烟点燃。抽了第一口,他嘿嘿笑起来。“好东西。”他说。“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呢。”表哥也嘿嘿笑起来。
那些夜晚,他一直在想“更好的东西”。他翻起衬衣下摆,感到一股凉爽的空气吹拂着下部,他没有抚触,只是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存在,仿佛这些年来他不过个影子,而到那时才有了躯体。在这之前,他除了没有躯体,好像也没有舌头。他沉默寡言,始终待在远离人群的角落,以致人们都要将他忘记了。
打那以后,他在街上遇到谁就打个招呼,有时还说上几句,如果是男人便从兜里取出一支烟,帮人点上。起初人们有些吃惊,仿佛他本是个哑巴却突然说话了,后来渐渐习惯,便跟他熟起来。晚上他时常混在大人的牌局中,偶尔还能上去玩两把。谁输光了钱,就招呼他上去,刚开始他们以为这个小屁孩准是来送钱的,结果却相反。他瞪大两只眼睛,盯紧桌上的每一张牌,出牌又快又稳当,到半夜结束算账时,他们就说:“他妈逼的,又输了。”有的围观的人见他赢了钱,向他要烟抽。“赢钱的,发根烟抽。”他把烟挨个递到围着他的人的手里,把空烟盒一扔,走出门去。
那是一个傍晚,一次牌局上,正轮到他出牌。他想去厕所,便把牌匆忙让给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窜了出去。他跑到厕所门口,猛地停住了。一个女人蹲在那里,刚要起身,他直愣愣看着女人的大腿根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窜腾,在碰撞。女人赶忙拉起裤子,进屋后从别人怀里抱回孩子走掉了。他一直站在那里,盯着那个地方,就跟她还在那里似的。然后他像在琢磨什么一样咕哝说:“女人。”
到县城一年后,他有了第一个女人。她比他大十几岁,和他在一家工厂打工,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他喜欢写几句情话给女人,这也是表哥教他的(虽然已经过时),另一个原因是他认为自己长相普通因此没什么吸引力,而他写的字却很俊俏。之后他像寻到闸门的开关,女人像鱼一样游过来。可总有什么东西迫使他离开他已熟悉的人和地方,它让他在半夜惊醒,在屋子里来回打转像一头蒙了眼的驴。他搞不清是什么,想来想去他想到,也许是腿在作祟。他想,人生来有两条腿,就是用来走动的,不然人干吗长着两条腿而且还是身上最长的一部分呢。所以你要用它,不然它就整你。除此之外,他没想到更好的解释。
即使要走,他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每个地方都一样,住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和一个比他大的女人生活一段时间。因此,来到售票口时他连上个人买的是去哪儿的票都不知道便说:“一张一样的。”
三
审判员刚一出门又折回身。门外的海风把柳枝吹得上扬,路上飞起一阵细沙打过来。虽已近中午,太阳似乎变得更小了。
“这风真他妈冷,又腥又冷。”审判员站在门口,跟正走出来的实习生说。实习生笑了笑。审判员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护住头发,冲出门去。实习生跟在后面小跑。两人跑到法庭门口,钻进面包车。审判员打开后门,女人正等在门边。女人上车后,审判员发动汽车,要挂档时突然扭回头去。“谢大全呢?”审判员问。
“在骡车那儿。”女人说。
“在那儿干吗?快去叫他过来。”
“我不去。”
“哎呦。”审判员拖长着声音,斜了她一眼,对实习生说:“你去吧。”
实习生下了车,顺着栅栏走了十几米,男人正牵着缰绳,站在那里瞅着他。实习生让他过去坐车,他回头看了一眼骡子说:“我的车。”实习生告诉他坐汽车去县城快,而且挡风;男人只是看着他,没吭气。等实习生回去,审判员气冲冲开车来到他跟前,把车窗摇开一道缝。“干吗呢你?赶紧上来,这都几点了。”女人坐在后座上,咬着牙说:“死脑子。”
“我的车。”
“没人偷你这破车。”
“我……”
“操性。”审判员摇紧车窗,开车走了。
男人赶着骡子穿过小镇,拐进县城的大路。他坐在车辕上,目不斜视,缰绳搭在手里,骡子昂着头,迈着宽阔的步子,得意扬扬,走得很快。来到县中学门口时,审判员的车早已在那儿停了二十分钟了。男人勒住缰绳,跳下车,将骡子拴在近旁的一棵梧桐树上。他看了看坐在车里的三个人,又抬头瞧了眼太阳,蹲下来等。
将近一个小时后,女孩从校门口走出来,走在灰白的阳光下。她把两只手揣在兜里,穿着对她来说过大的校服,松松垮垮;白色的帆布鞋几乎变成了土黄色。男人见女儿出了校门,猛地站起身。女人赶忙打开车门,下车朝女孩笑着招手。女孩歪起头,眯着眼睛远远望着她,像在辨认那人是谁。等她走近了,女人便大声说:“静静,快点过来,外边冷。”
母女二人坐在后座上。风吹着窗户,不时发出尖厉的声音。女人把女孩的帽子拉上来,女孩又拉下去。审判员在驾驶座上转过身,实习生手里拿着笔,腿上放着一张纸。
“是这样,我们是来征求你意见的。”审判员看看女孩说。
女孩没有答话,眼神落在自己脚上。
“那个,你爸妈要离婚,你知道吧?”审判员问。
“别怕,静静,妈在这儿。”女人侧过身,两只手扶在女孩胳膊上,小声小气地说。
“你知道吧?”审判员又问。
女孩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女人叹了口气说:“你爸他——”
“你别说话。”审判员对女人说,接着又对女孩说,“他们离婚呢,就涉及到你跟谁的问题。这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你自己想跟谁?”
女孩还是没说话。男人蹲在几米外的路边,看着路对面的树。
“想想。”审判员说。他转过身问实习生:“小张,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七。”实习生看了一眼手表回答说。审判员烦躁地扭了扭头。
车里一片寂静,只剩人的喘息声。
“跟谁?”没过两分钟,审判员又问。
“我爸。”女孩低着头耳语似的说。
“跟谁?静静,静静,你是不是听别人说妈什么闲话了?你千万别信那些,妈可从来都没——”
“行了你。下车。”审判员说。
“好好,我不说了。”
“跟你爸,对吧?”
这时女孩的身体慢慢绷紧起来。她缩着肩,两条腿死死并在一起,开始发颤。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她是我妈。我不能这么做。”紧跟着她的呼吸也颤抖起来,身体像丢进火里的叶子缩作一团。她的右手不听使唤地攥紧她离开教室时顺手拿上的圆规。“她是我妈,她是我妈。我不能。”她的右手骤然举起来,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那东西扎进她身边那女人的胸口,等觉到一阵刺痛才意识到,圆规扎进的是自己的胸口。接着她又刺了两下。
女人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胡乱扒开女孩的手,拔下胸口的圆规。实习生吓得把笔掉在脚边。审判员高声骂了句娘,边拧车钥匙边朝男人使劲挥手。男人看了看骡车,大步走过来。审判员在车里喊:“上车。赶紧上车,去医院。”男人毛毛躁躁打开车门,见女儿衣服上流着血,大吼一声,抱紧她。女人闭了会儿眼,脑海中闪过王元的脸,想起昨天她跟他说过的话。她看看窗外的太阳,又看看男人和女儿,车子刚要启动,她打开车门跨下车。
审判员踩着油门嚷道:“又他妈的怎么回事?”男人和女孩都没说话。
女人望着飞速驶去的汽车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笑了几下又哭起来。她想到那片苹果林,想到自己冻得肿胀的手在树枝间忙活,想到那个老女人躺在床上唧唧歪歪的声音,闻到被子里屎尿堆积发出的恶臭,她又不得不伸进手去拉出褥子,放进洗衣盆里搓。
汽车在路口拐过弯消失了。
她转身朝车站的方向跑去。
四
他坐在床边抽烟。虽已十点多,出租屋里依旧昏暗。房间背阳,狭窄不堪,仅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洗脸池和一条一人宽的过道。他没打算去开灯,把燃着的烟头扔在脚边,歪在床头。顺着墙角,他的眼睛缓缓向上爬,停在天花板的一块水渍上。他觉得水渍的图形像什么东西,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什么。于是他不看了,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烟盒又扭回去。他觉得嗓子有点不舒服,从早晨六点到现在,都抽了大半包烟了,还是缓一会儿再说。刚想到这里,他顺手把烟盒拿过来,点了一支。三十。这个数字在他的脑子里跳出来。三十。别人活到这个数儿时,一般都有了一个或好或坏的房子,有了一个或好或坏的女人,有了一个或好或坏的孩子了。他深吸一口烟,向上吐出去。但是谁也没规定非得这样不可。如果有规定到了三十岁不这样就枪毙,那他就完蛋了。幸好没有这规定。这时他听到隔壁在吵架。真鸡巴老套,每次骂的都一个样。那女人他碰到过两次。胸挺好,长得就太磕碜了。大门外边又响起孩子的玩闹声。这些声音让他误以为是星期天。只有星期天他这个点还在屋里,吵架和玩闹声似乎也只在星期天听到过。还有那女人的呻吟声。这让他以为,她除了跟男人吵架和做爱,就没别的事可做了。现在他早已习惯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地方,总充斥着女人和孩子的声音。早些年,即便自己有女人,一听到哪儿传来女人的叫床声,他就两眼冒光,打开门或窗户,侧耳倾听。那时因为这个他有时熬夜到两三点。然而一听到孩子的声音,他就心烦,浑身不自在。想到那时自己的德行,他不自觉笑了笑。忽然他坐起身,甩动夹着烟的手。他瞧一眼手指,只烫红了一小块,接着他又歪下身去。前几年,具体几年他想不起来了,在一个地方,具体是哪儿他也想不起来,他曾抽着烟睡着了,烟头把被子烧掉一角,旁边躺着的那个女人用脸盆泼了他一身水。醒来后他只管笑,看着怒气冲冲的女人破口大骂。他从没对女人发过火,不是说他没有脾气,有一次因为一瓶啤酒他把邻桌的那胖子打得满嘴是血,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女人在他眼里似乎不存在,即使存在,也只是在床上的那一会儿,之后女人便成了隐形的,甚至成了空气,如果你不是精神病,总不会对着空气发脾气。算起来,倒是女人爱跟他发脾气。发就发了,无所谓。他从窗帘一角往外看,阳光不太好,路上扬着尘土。真不是个好天儿。出门遇到这天气真是倒霉。有什么辙呢,还是得出去啊。前几天他的腿又躁动了,又让他在屋里转圈转得像头蠢驴。因此,昨天他告诉女人,他今天要走。女人说要跟他一起走,她说她早打听过,十二点半有一辆去外省的车,他说随便。之前说要跟着一起走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是像她这样有孩子的还是头一个。她长得倒不难看,也很会疼人,就是年龄大了点。三十。这个数字又跳出来。都三十了。腻了。是不是应该……哪有什么是他妈应该的。但是……他倏地站起身,对自己有些生气。他一步跨过去,打开灯。窗台上的闹钟显示刚过十一点。他觉得是时候出去吃点饭了。他打开门走出屋去。
风真大。他来到附近的饭馆,点了一份炒饼,匆匆吃完回去了。坐在床上抽完一支烟,他拎过放在床里侧的编织袋,出了门。编织袋里只有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去车站的路不太远,走路大概半个多小时。他把编织袋背在身后,摸出烟来点燃,不紧不慢地在风中走。
车站里人很多。在通往售票厅的路上,他的目光跟随着远处一个女人臀部的摆动不断延伸,直到走进售票厅。排队时他拧着眉头,特别想抽烟。等了几分钟,到他买票了。
“一张濮阳的。多少钱?”他说。
“一百二。”售票员说。
他从裤子后兜抓出一把钱。
“那……来一张,两张吧。等会儿。”
“一张还是两张?”售票员从电脑前抬起眼睛看着他。
他涨红了脸,嘀咕着骂自己,疾步来到售票厅门口。被风一吹,他觉得舒服多了,伸进兜里拿出烟盒,打开后发现烟盒空了。他左右看了看,朝右边的超市走过去。刚拿到烟,他便撕开塑料膜,抽出一支点上。然后他看向正低头找钱的女人,宽松的毛衣向下耷拉着,露出一小溜胸。还挺白,他想。接过钱后,他走出来,倚在墙上看行人。他们远远地在灰暗的阳光下无声地走着,像走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他看着眼前这人来人往的场景,觉得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希望他们消失,反倒越来越清晰。他直起身,重新点上一支烟。他想,远了不是应该模糊吗,怎么会更清晰呢?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诡异。他又把身子倚在墙上,继续抽烟。等抽完时,他抬头瞟了一眼广场的钟。十二点二十。在去售票厅的路上,他看到女人从路拐角跑过来,大红色的棉服很扎眼,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缠结在一起。他没停下来等她,也没加快脚步,只是边走边做着决定。两张还是一张?到售票口时,他还没拿定主意。
“去濮阳的票还有吗?”
“有。”售票员点了两下鼠标,回答说。
“还有几张?”
“你要几张?这马上就发车了。”
他下意识地朝售票厅门口望了望。
“到底几张?”
他的脸渐渐凝固起来,变得庄重而平静,没过几秒钟,他嘲讽似的笑了笑。
“一张。”他说。
五
面包车在柏油马路上一闪而过,在饭馆前猛然刹了车。进门后,服务员冲审判员微笑着指了指二楼。审判员瞄了一眼墙上的表,走上楼梯。
“罚酒!罚酒!”上午通知饭局的那人大声嚷嚷着,脸上的笑容泛着油腻的光。
“这地儿的风真他妈腥。”审判员扫一眼那人左边站起来的两个人,在那人右边坐下。接着他扭过头,看到实习生还站在桌边,起身过去把实习生安坐在自己身边。
“罚酒。”那人边给审判员倒上白酒边叫。
审判员端起杯子,一口喝掉一半,望着那人。
“爽快。”那人哈哈大笑一阵,摇晃着脑袋说。接着他跟左边的那两人说,“敬吴法官呐。”
两个人再次连忙站起来,半弯着腰,往前伸着酒杯。审判员没看他们,说:“吃口菜,吃口菜。”那人朝两人摆了摆手,两人坐下。
“吴哥,今天什么案子,这么磨叽。”
“离婚。”
“离个婚磨叽啥。”
“唉,对了。”审判员放下筷子,自己先乐了,对实习生说,“小张,把文件夹拿过来。”
实习生把文件夹递给审判员。审判员取出纸条转给那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给上午那女人的?”那人问。
审判员嘴里塞着菜,闷声“嗯”了一声。那人尖笑起来。“我操。这年头,还有人写这破玩意儿,还给那么一个老女人。我操。”
审判员拿回纸条,放回文件夹,递回给实习生。
“呦,忘给你倒酒了。”审判员说着拿过酒瓶给实习生倒酒,他没扭过头去,说:“别笑了。” 那人这才压低了笑声。
“我不会喝。”实习生小声说。
“干这行,不喝酒哪行。”审判员板起脸来假装嗔怪地说,给实习生倒了满满一杯。“来来来,我先敬咱这位高材生。以后在省里市里当了法官院长什么的可别忘了咱们。”审判员把酒杯伸到实习生酒杯跟前。实习生迟疑一下,端起了酒杯。
作者简介:
张不退,1989年出生,山东临清人,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