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混沌诡异的夜色世界

高凯

由群众出版社推出的《夜迷离》让长期以来拒绝网络文学的我对网络小说另眼相看。

资深媒体人兼作家程莫深的这部“夜小说“，十多年前意外走红网络，十多年后特意推出纸质单行本，可见其是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和检验；其由网络而现身白纸黑字之中，无疑是挑剔的读者又给了它一次面世的机会。而对于我这个至今连微信都没有的“网盲”，在其问世十多年后才通过传统载体读到它，除了深感自己对网络文学的孤陋寡闻而外，便是觉得与它有那么一点相见恨晚。

《夜迷离》是一部能够让人一口气读完的小说，当下具有这种魅力的小说不多。《夜迷离》吸引我的是它的故事、人物和语言。这三个方面，一直以来是我对小说阅读的基本要求，缺一不可。为此，我总结了“三看”原则：故事要好看、人物要耐看、语言要经看。可以说，《夜迷离》严谨的故事结构、自然的人物布局和灵动的语言表达，不但极大地满足了我的阅读需求，而且改变了我对网络作家偏执的态度。

因为是一部超越现实的作品，《夜迷离》让我也身不由己地做了一次超越现实的深度阅读。阅读过程中我的感受是，我独自穿越一个天地混沌、世相诡异的夜世界，满目迷离，惊悸不已。而掩卷之后，小说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长卷色调暗淡但却是刀锋毕现的套色木刻，文本稀罕，风格独特。《夜迷离》是现实的，也是虚幻的，但归根结底是现实主义的。如果为其作以身份定位，我认为它是一部超现实主义作品，是目前同类作品中一部不多见的具有探索意义的精品力作。小说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时间显然是当下，背景应该是西安这样的一座文化古都。邓川——“我”所在的一家都市报社，策划了一个旨在配合上面宣传的“圆梦行动”，但因为受经济利益的诱惑和驱动，这个原本意在反映社会正能量的新闻公益活动，最后变成了一场充斥着物欲、权欲和肉欲且波及阴阳两界的血腥拼杀。作者不愧是网络小说家中讲故事的高手，心思缜密，机智善变，抓住一个神秘的数字“9”不松手，以一本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魔鬼预言》为佐证，对一连串神秘而诡异的死亡事件作了遮遮掩掩而又绘声绘色的叙述，主干部分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细枝末节情趣横生，耐人寻味。在一个25万字的尺幅中，作者以不同寻常的臂力，不是用笔而是用刀不事张扬地为我们刻绘了一幅藏污纳垢的市井夜色图，从而对现实社会一些现象及其本质进行了不动声色的揭示和批判，令人深思。

《夜迷离》所开掘的深度，不但在于其触及到了深刻的社会问题，还在于作者的叙事打通了阳世和阴间两重天地，拓宽了小说的表现空间。基于这一点，我本想把《夜迷离》归入“灵异小说”或“志怪小说”一类。但是，这样一来，对这部作品的态度又太简单粗暴而且失之公允，因为它的本质毕竟是一部有着深厚文化意蕴的现实主义作品。通过阅读我们可以看到，作品之所以涉及与阳世相对的另一个世界，并非作者故弄玄虚，而是作者对这个谜一样的世界有着更多更深的认知和见解。

深度阅读引发了我的深度思考。世界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但在一个意识形态十分唯物的社会里，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从小被动掌握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唯物主义哲学。问题是，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是一个古老、复杂甚至神秘的物质混合体，许多领域或现象今天的科学还无法认识，这就让我们十分的困惑。其实，认识世界的方法很多，唯物主义的确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但只是其中的一种而不是唯一。况且，任何一种方法都有它的局限性，唯物主义方法也不例外。而唯心主义方法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与唯物主义方法平行而存在，比如离不开想象力的任何主义的文学创作，都是人类唯心的精神世界的创造活动。对于一些未知领域和神秘现象，科学不能抵达或解释，文学却可以前去探究或演绎；科学有局限性，而根植于心灵的文学绝对没有。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文学不但比科学古老而且比科学进步，文学一直是科学勇敢的先驱，科学一直在追随文学，为文学作着坚强的注释。事实也证明，被文学触摸打问过的许多神秘的事物后来都被科学所证实，比如暗物质在宇宙中的客观存在。人的灵魂就是一种与人的肉体共存的暗物质。一个人死亡之后，肉眼可见的肉体化为泥土，但肉眼不可见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按照唯物主义的物质不灭定律，与肉体分离的灵魂应该不会消失，只是唯物的我们不易或不愿看见罢了。无须多问，我们所处的世界，肯定不止一个空间，它可能与我们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或一纸之隔。我之所以在这里谈这些个人的认识，无非是想给《夜迷离》的题旨立意做一个有力的读者旁证。当然，我也希望自己下面对《夜迷离》的解读能够自圆其说。

古今中外或中外古今，遍及文学领域的鬼魂描写就反映了人类对灵魂的普遍认识。无需远扯多扯，这里仅以中国为例。在古代有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作品，而当代也不乏这方面的写作者。比如贾平凹，其《废都》、《怀念狼》等小说，就或多或少涉及鬼魂。除贾氏而外，阎连科的《受活》也是一部具有鬼魂色彩的小说。二者只是笔者视野中的案例，肯定还有更多的作家对此也有所涉及。不读《夜迷离》，我就可能不知道程莫深的触角也延伸到了鬼魂世界。而且，程莫深的《夜迷离》与贾平凹的《废都》在艺术气质和文化志趣上有一些相似之处。我之所以这样说，不是因为《夜迷离》模仿《废都》的某一方面，而是两个作家的文学理想相近或文学趣味相投，更重要的是二人对他们所在的西都或西京（其实是同一个城市西安）的历史积淀、文化内涵和灵异气息可能有着相同的感知。不过，二者有所不同的是，《废都》的西京精神颓废没落，而《夜迷离》的西都骨子里硬朗挺拔最后泛出了亮光。《夜迷离》虽在《废都》之后，但《夜迷离》的意蕴明显深于《废都》。也就是说，在小说的思想性上，后来者程莫深居上。

《夜迷离》之所以好看，除了曲折的情节而外，就是其吸引人的或厉鬼或俗人的人物形象。在这部“夜小说”中，迷离的夜幕其实就不是夜晚，而是白昼，只不过这白昼呈现的是夜晚的冥色而已。在这具有象征意义的夜色世界里，人物的命运决定着人物的布局，而人物的布局决定了故事结构或叙事方式。《夜迷离》的人物关系是复杂的，既有人与人的关系，又有人与鬼、鬼与鬼的关联。其中的“我”，也就是邓川，无疑是小说的一个核心人物。作者不但以“我”的遭遇和视角带动了情节，还勾连带出了其他人物。这一第一人称的成功运用，足以让读者避过语言的阻隔直接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作为报社的摄影记者，邓川也算是一个文化人，他敏感多思、勤奋敬业，但内心却卑微软弱优柔寡断：他正直青春季节，灵魂对真爱充满了渴望，但肉身却难以抵挡色欲的诱惑，以至于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就是这个始终处于小说主线上的邓川，很好地陪衬了另外两个血肉丰满的人物——邓川精神上的情人辛欣和肉体上的伴侣林朵。这是一个微妙的等腰三角形关系，因为它仅仅因邓川一个人真情或假意的双向维系而存在，另外两人都各怀鬼胎、心不在焉。就是说，在邓川、辛欣和林朵这个等腰三角关系中，邓川是一个弱势角色，尽管他内心充满了自尊自爱甚至自大，但他在辛欣眼里只是情感上的玩偶和工作上的帮手，在林朵的生活中只是“床上用品”和阴谋的道具。邓川也是一个有人生定力和生活方向的人，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对于辛欣，邓川心仪已久，但却一厢情愿无缘得到；而对于林朵，邓川厌恶至极，但却无法摆脱纠缠；而且，辛欣光彩照人却野心勃勃，邓川不能匹配；林朵阴险毒辣，邓川不是对手。可怜的邓川也是有人爱的，那就是在小说中不怎么起眼的芦花。但作者没有给他们机会，或者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他们的缘分，二人初尝甜蜜却戛然而止，因为芦花薄命而邓川薄情。小说这样刻薄、残酷地对待邓川，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作者只是顺从地接受了生活的暗示而已。邓川、辛欣和林朵三人是作者倾注了真情实感和生活经验的三个角色，当然也是小说中最成功的三个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令人难以忘怀。

在小说影影绰绰的夜色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达二十多个，或真真切切，或模模糊糊，虽然错综复杂，但作者都交代了他们的来路和去向。每个人都有自己明晰的脉络。其中，有三个人物略显暖色，但却令人惆怅，一个是邓川同父异母的弟弟邓冲，另外两个是不同姓不同名但却同病相怜的亲姊妹胡青和毛小兔。三人都是由农村进城谋生的打工族，他们在城市的遭际具有代表性。这三个被城市吞噬的淳朴的乡村孩子，让人看到了渐渐消失的乡村的正面或背影，所以让人无比惆怅甚至伤痛。从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人物命运的安排，我们能看见作者一颗朴素、善良而又受伤的心。即使那些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该死的或不该死的，作者都不惜笔墨倾注了感情。尽管他们让人惊悚不已，但却使人充满好奇。当然，小说在人物布局细微处也存在一些瑕疵。比如，邓川与辛欣之间的暧昧关系缺少笔墨；邓冲与胡青的爱情萌发处理得较为模糊；邓冲、毛小兔二人的性格发展缺乏铺垫，一些细节显得突兀。但是，在小说的总体格局中，这些不足之处就显得无关紧要，不足以道也。

程莫深原本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现实主义作家。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程莫深就以一部后来被称为“来自生活的罕见作品”《雨季》而引发了读者围着《青年作家》杂志长达半年之久的热烈讨论。其时，笔者正在一家报社主持文学副刊，还不失时机地讨论编发过一个整版的新闻综述呢。后来，我到了兰州，他去了西安。虽然知道他没有放弃写作，但因为他融入了网络大军，而我因为偏执抗拒网络甚至愚笨不会用电脑，就无从了解他具体的写作情况了。直到后来我也接触电脑，偶然上网瞧了一下，才知道他已经是成绩不菲的网络写作红人，让我一时有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其网络小说的代表作就是长篇小说《夜迷离》。这部在网络上获得“白领最喜爱的十佳小说”评选第三名的小说为程莫深在文坛赢得了很高的声誉。甘肃省文学院因此还授予他荣誉作家称号。著名作家李国文评价程莫深的创作时称：“视角独特，内涵丰富，批判锋芒把握适度，艺术感觉也相当准确。”

上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小说写作的程莫深，因为有着十多年的纸上手工写作的历练和期刊筛选栽植的检阅，进入网络写作状态后对于语言的苛求要比那些一开始就从网络起家的写手高得多。所以，他的语言轻松但不轻浮，多汁但不含混，富有个性但不张扬，叙事、议论和抒情干练节制且修辞讲究，颇具诗歌语言的张力和味道，读起来上口入心，经得住咀嚼回味。

网络时代成就了很多的优秀作家，程莫深应该就是其中的一个。自由的网络不但给了他更大的精神空间，还给了他更硬的书写翅膀。从程莫深的创作轨迹我们可以看到，自进入信息铺天盖地的网络世界之后，程莫深就不再是《雨季》中那个泥泞拖沓的“雨行人”，而是《夜迷离》中一个轻灵神秘的“夜行人”。这一个转身，标志着作家文学理念和文学精神的彻底转变，难能可贵。

其实，程莫深的小说，不论是以前的纸质作品，还是后来的电子作品，都是来自于他熟悉的生活，而非凭空想象，只不过一些作品深及到生活的另一个层面——灵异空间，比如这部和我们的宇宙同样混沌诡异的“夜小说”《夜迷离》。

同时身为媒体人和作家的程莫深，无疑有着新闻经验和文学积累两方面的创作优势。《夜迷离》以独特的视角，凭借作者新闻的敏感和文学的理念，比较好地把握住了网络小说的娱乐性和小说本身必须具备的思想性二者之间的重要关系，为读者呈现出一个职场、商场、官场和情场相互交织、阴阳两界虚实并存的当下社会的一个场景，情景复杂迷离，内涵丰富厚重，虽然来自游戏化的网络世界，但却是一部面孔魅惑而内核深沉的“严肃文学”，极具现实生活和未来世界的认识意义。一言以蔽之——值得开卷一读，而且是一口气读完。

精彩的《夜迷离》应该属于更多的读者，所以我的文章旨在推荐而非评判。

评论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