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瑞
那双眼睛在行人和车流中不断寻找。家长们争先恐后涌向学校,他们目光急切,恨不得用眼睛将自己的孩子从密密扎扎的脑袋中拎出来。汽车的开门和关门声此起彼伏,浓烈的烤肠和油炸臭豆腐味儿四处弥漫。每到这个时候,整条街就会变得拥挤不堪。奇怪的是,无序的自私和自私的无序,却总能得到人们的谅解。在那片浓稠的熙攘中,每个身体都在争分夺秒,就像竞技场上的配对游戏,大老远就瞄准对方,全神贯注,然后直扑而去。十几分钟后,嘈杂与混乱如潮水般退去。路灯昏黄,纸团恓惶,吱吱扭扭的三轮车从黑暗的小巷里出来,两盏红灯在学校的电动门上空泛泛闪烁,街道恢复了该有的模样。
街是条老街,没有像样的建筑和树,所以很丑。当同学们像水珠被海绵吸走后,他就知道自己会像焦石一样显出来。班上有个女生父母离婚的事就是那样被发现的,有一天她被留到最后,值班老师走过去将她牵在手里,半个小时后她妈妈赶到,不停地向老师表达歉意,她站在一旁,看到妈妈哭了。从那以后,异样的目光便像芒剌一样袭扰着她,她鼓励自己,试着逃避,可慢慢的慢慢的,她便屈服了,成了异类,不得不将头悄然垂下,当然还包括成绩。她变成了可怜虫,受着莫名的冷眼与讥笑,就是坏孩子把恶心的肉虫放进铅笔盒里,她都没权利哭。
那样就太危险了,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自己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在成为值班老师的目标之前,他决定找个藏身之处。他躲进了离校门口最近的一家小卖店。店主是位和蔼的阿姨,只要你买上一块橡皮,哪怕什么都不买,只要你站的地方不影响顾客,便没人注意到你。所有人都以为你、店主和家长之间有份默契的三方约定,家长迟到了,孩子在小卖店等他,如果有谁多嘴,你只要举起手中的橡皮说“我来买橡皮”,大家就都会认为你的家长此时就等在小店外边。如此的伎俩尽管漏洞百出,但却没人去核实。再说了,店主阿姨爱看书,很少询长问短。不过,为防万一,当隔着门帘看到值班老师送走最后一个学生、骑着自行车离开学校后,他还是得离开小卖店。外面的天,着实黑了,那些粗壮的树让他害怕,但对瘦小的他来说,又是种保护。有几次他被留在最后落了单,他都是藏到大树后面躲过老师和同学的。他相信这次同样不会失败。这是周末的傍晚,时候已经不早了。无论是谁来接他,也该来了呀!
他首先排除了妈妈。每个周五,中午一过,她一周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下午放学该来接他的是爸爸。自从那次父母大动干戈双方大吵之后,这就成了一条铁律。从周五下午开始一直到周一早晨,他是属于爸爸的。在平时的五天里,他跟妈妈住在学校旁边的老小区里。那房子是租来的,很小,厨房的洗菜池是水泥做的,巴掌大的瓷砖贴在墙上,还七高八低没一处平整;卫生间的淋浴没有花撒,马桶是蹲式的;卧室的墙上趴满了裂缝和白色的碱霜,木制窗扇无论怎么用力都关不严;整个房间,黑色的水泥地板油乎乎的,散发着恶心的光。每天进门第一件事,和睡觉前,妈妈都要往屋里洒香水。本该怨声载道的妈妈,却总说“值了”。他至今也不理解这个“值了”的含义,难道就因为离学校近,上下学他沿着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不用横穿马路、不用妈妈接送?还是某个早晨,他抓起枕头边的几块早餐钱,走过妈妈房间从门缝处发现床上的两个人头时,妈妈酣然熟睡的晨觉没有受到打扰?在考出好成绩时,他觉得妈妈的这个“值了”是爱;但心情很糟时,他就觉得妈妈的这个“值了”是交易。开心时,他觉得妈妈是为了他牺牲了自己;委屈时,他又觉得妈妈是为了自己而牺牲了他。
当然了,多数情况下,他相信妈妈的爱。世界上会有哪个妈妈不爱自己儿子的吗?尤其是放学回家后,她给他的那个拥抱、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掩饰不住的笑。妈妈爱笑。妈妈说当年爸爸就是被她的笑吸引、进而被征服的。妈妈总说,笑可以带来阳光,抵挡黑暗。妈妈不是没苦,不是不委屈,他曾多次见过妈妈被老板在电话里骂哭。当时,妈妈将头低到两腿间,长发将脸和手机一起淹没,当她抬起头时,尽管泪痕涟涟,但已是满脸笑容。包括爸爸找上门那次,他们吵得天翻地覆,但当爸爸夺门而去、妈妈展开双臂向躲在卫生间的他走来时,俨然已是满面笑容。他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哭,妈妈说,哭有什么用?哭只能遭人笑话,让人讨厌。
所以,妈妈的笑很爽朗。所以,妈妈的小学、初中、高中,哪怕只是借读两个月的班级同学聚会,都少不了她。妈妈不是那种简单出席、应应场,多数时候她是聚会的中心人物或组织者。所以,妈妈很忙,从早到晚抱着手机,短信、QQ、微信各类信息纷至沓来,即便陪他完成家庭作业,也没办法做到专心致志。有时,她还会突然站起来,躲到卧室去教训对方。她说,你为什么不放声笑出来?你他妈的就知道哭,就是哭死你,有人会心疼你吗?如果他要真爱你,会让你这么哭吗?别傻了,姐们儿,笑吧,世界这么大,咋还没个你笑的地方?你那点事算个屁,呵呵一笑就过去了!你现在就给姐笑,笑出来!你要笑不出来,就别来找我!
每当这时候,他心里就会泛起涟漪。因为在他隐隐约约的记忆中,妈妈是忧伤的。他觉得妈妈虚伪,知道妈妈威力四射的笑,其实只是一种虚光。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看透了这点。当时,妈妈和爸爸还装模作样勉强维持着夫妻关系。可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深壑有多宽、有多险。那时,他和爸妈、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那段日子即便现在想起来,也会让他产生蜜糖一样的感觉。那时他可以在爷爷怀里撒尿,爷爷用手去捂他的小鸡鸡儿,常常把尿溅到脸上。奶奶喜欢用头顶他的肚子,要他在她稀疏的银发里寻找精灵。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涂鸦,不是在墙上、纸上、床单上,而是在爸爸的肚子上。爸爸身形瘦弱,四肢颀长,饱受鼻炎折磨,却愿意毕恭毕敬地趴下任他当马骑。在他终于可以满地乱跑的时候,那种弥散着温暖伴有欢笑的气息,从屋里延伸到户外。可是终究纸里包不住火,当他知道年龄的意义时,他发现爷爷奶奶的头发白得是那么夸张!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他的出现、他的存在,只是一种替补、一种修复。
在他之前,家里是有过一个姐姐的。据说那个姐姐有着天使般的容貌与银铃般的笑声,可惜六岁那年死于一场车祸。那是怎样的一次车祸,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但它像毒瘤一样,嵌在每位家庭成员身体里,既甩不掉,又害怕触碰。在一次惊天动地的互殴对攻中,他头一回听说“贱货”这个词。现如今,这词几乎成了妈妈的口头禅,她不仅形容别人,也用它来对付自己。譬如,妈妈会突然扔掉电话,恶狠狠地骂自己:“我就是个贱货!”但可以确认的是,发生那次车祸时有个贱货在车上。妈妈一口咬定,爸爸是为了那个贱货才喝的酒;因为那个贱货,姐姐才被独自置于后座,爸爸开的车才像表演特技一样从大卡车腹下穿过。爸爸的车顶齐刷刷地被切了,顺便切掉的还有姐姐幼小的头。爸爸把那个贱货压到身下,两个大人躲过一劫,姐姐却身首两分。如果发生车祸的过程与细节,经爸爸的嘴能够原原本本复原,造成的后果兴许只是全家人的悲痛。可爸爸没有那样做,他把事情原委讲得颠三倒四,重要的是,他把那个贱货看似无意地忽略或藏匿了。姐姐作为惟一的见证者却命已归西。所有的情况,妈妈只能靠臆想进行逻辑推断。但对于一个有心人来说,信息迟早会被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经过认真的分析整理,真相也就会像藏在胶片上的秘密在药水中慢慢显现。爸爸说他完全不记得,彻底懵了,那些酒精发挥了作用。妈妈当然觉得是狡辩,而且不可饶恕。她开始含沙射影,将矛头直指爸爸,说爸爸与那贱货的关系早有耳闻,她双手抱头、声泪俱下,哭述自己才是天底下真正的贱货。爸爸过来抱她,不顾反抗地想把她搂到怀里,解释说正是因为怕她胡思乱猜才不提那个女人。他说那个女人只是同事,因为工作关系才在一起。可他没想到,这样的说辞只能让他罪加一等。妈妈的后脑勺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爸爸的胸上,脑袋摇得像个欢快的拨浪鼓,她一万个不信!她当然不信,她闭上眼,泪如泉涌。她想到自己天使般的女儿,声嘶力竭地大喊不公。同时,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深陷泥潭,需要自救。
妈妈可能忽略了一点,死去的女儿同样也是爸爸的骨肉。可她不管。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说那是一次谋杀。因为孩子殁了,他就自由了。爸爸只好把妈妈拉到汽车里进行现场复原,努力想说明在那种情况下他去保护离他最近的人,是出于一种本能。更严重的问题也由此引出,这不正好说明,在爸爸心中那个贱货是第一位的吗?爸爸觉得妈妈胡搅蛮缠,简直像个泼妇。他们噼里啪啦不停地争吵,所有器官在高度的紧张中颤抖不停。只有吵累了,他们才在私底下寻找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可等到下次开口,依然还是没个好气,因为在他们没有看到对方之前,女儿就先人一步站了出来,她穿着淡粉色的裙子,乌黑的娃娃头上别着发卡,蝶翅一样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晶莹闪亮,那张灵动可爱的小嘴夹在圆嘟嘟的脸蛋中间……他们的焦点总是聚到女儿身上。妈妈再次追问爸爸:既然是工作为什么要带女儿?除了为他和那个贱货作掩护,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爸爸气得肺都炸了,他忍无可忍,终于说出那句憋了很久的话:要是你不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学鬼混,能有这一出吗?出事那天,妈妈确实参加了同学聚会。妈妈听出了“不三不四”才是爸爸表达的重点。于是他们又开始纠缠“不三不四”的含义。妈妈哈哈发笑,总算看透了一个伪君子的真容。接着爸爸也笑。他们的笑让对方周身收缩,气温下降,直到他们的卧室、客厅、厨房,整个家都结起了一层霜。他们再也无法舒展了,不愿意去碰任何东西,甚至是沙发、遥控器、马桶冲水按钮,碰碰哪里都感觉冰一样的寒冷。
人是需要温暖的,可谁是给予温暖的那个人呢?他们是夫妻,却成了对方眼中的凶神恶煞。那时他还没出生,当然不知道背地里,他们有没有哭过,但他们将自己的渴望之手伸向了家庭之外的人,同事、朋友、同学,甚至是陌生人。同时他们又绞尽脑汁地去猜测,能给对方带来温暖的人是哪位。爸爸这边,会有贱货上场。理所当然嘛,似乎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贱货能够制造温暖。而妈妈那边,一定是“不三不四”中的某个异性,因为同性的温暖只能是同情与安慰,不足以融冰。到了这份儿上,夫妻还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吗?更别说家,他们形容它(当时他们有自己的房子)是坟墓了。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离婚。
离婚的结果当然是一个完整的家分崩离析。双方父母出面干涉,毕竟婚姻不是积木游戏。他们相信两个年轻人当初相遇是缘,能步入婚姻殿堂是爱,可现在,他们为什么不讲这些了呢?失去了女儿,他们更应该团结,彼此鼓励才对。可妈妈哭哭啼啼地说:“根本不是女儿的事。”女儿成了一个噱头或导火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为什么非要闹到离婚的地步?他们当然不承认当初结婚是为了离婚,他们都说自己在对方那里已经没了位置,直接表现是,妈妈不停地参加各种聚会,回到家时却萎靡不振;爸爸打电话的神情越来越诡异,每次还要鬼鬼祟祟躲进卫生间。无论天多冷,他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他说:“憋死了,简直喘不上气来。”他站在阳台,并不知道一只拖鞋正朝他后脑勺飞来,接着是妈妈的骂声:“嫌憋你就滚,滚到你能出气的地方去!”那时,妈妈不哭,她觉得有了姐姐后,爸爸变了,把她像驯服的鸟一样困在家里,而自己却出去踏青赏景。后来有一次,妈妈在爸爸的车里发现一只用过的安全套,而爸爸回击说,他曾在妈妈的内衣里发现过烟丝。他们本该作进一步解释的,譬如爸爸说那车曾经借过朋友,妈妈也可以说她有个会抽烟的闺蜜。可他们没有这样,因为他们都认为,事已至此,就不必再费口舌了。
双方父母再次把他们看作小孩,觉得他们吃盐少,遇事鼠目寸光,处处表现得年轻气盛,缺少必要的忍让和包容。他们以身说法,说谁没有年轻过呀如果爱,那就做好千辛万苦的准备,爱不是你取之不竭的宝藏,爱是棵树苗,需要你们去施肥浇水。没有付出,哪会成长?说到这里,爸爸妈妈都讲了一番自己的付出和忍让。父母们只能说一句话:那你们就再来一次,再多付出一些!两个年轻人相互看看对方,低下了头,承认自己确实太年轻,因为他们的父母们年轻时也曾打斗吵闹,哪有勺不碰锅筷子不碰碗的夫妻啊?
黑暗中,他犹豫要不要进第二家小店,那个店主是个斤斤计较的老爷爷,总是怀疑每个小朋友都有顺手牵羊的坏毛病。所以,从你进门起,他就用眼睛死死盯着你。那感觉实在不好,还不如就在夜色笼罩的街上闲逛。
他想这是周五啊,妈妈应该不在家的。几天前妈妈就电话联系了,要和同学本周末聚聚。即使由于某种原因聚会取消,她还有那个胖叔叔。那个胖叔叔,妈妈叫他胖子,长得五大三粗,五官开阔。爸妈离婚后,在租来的房子里,修水管、扛煤气罐的活就由这个胖子干。开始他在家里喝点水陪妈妈聊会儿天,后来赶上饭点儿,就吃上一顿。从谈话中,他得知胖子和妈妈是高中同学,对妈妈心仪已久,在那段妈妈最苦最难几次自杀要随姐姐而去的日子里,正是这个男人像山一样站在妈妈后面。要说帅,他比爸爸差远了,但对妈妈的好,妈妈说比爸爸死心踏地得多。从一开始胖子讲话就闪烁其词,只要妈妈放话,他就会不顾一切。可妈妈不那样做,妈妈说过她这一辈子除了他什么都不要了,更何况她已经深受其害,何必再去祸害另一个女人?妈妈神情坚决,胖子却没有打退堂鼓。一天晚上,胖子留下来吃饭,喝多了酒,声称要走,却连门都找不到。妈妈想去送他,又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家里。她只好把胖子扶进自己的卧室,还冲了糖水。夜深了,妈妈来安顿他睡觉时一脸的愧疚,她无奈,又说胖子叔叔其实心里很苦。但这些成年人的话他听不大明白。他上床后并没有真的入睡。胖子躺在妈妈床上,叫他总是想起爸爸。后来他睡着了,记得妈妈一直陪在他身边,可他又被妈妈与胖子压抑的争吵声吵醒。他紧紧地咬住被角,妈妈屋里嘎吱直响的床板声使他害怕。再后来他听到了胖子小声的抽噎。他搞不清那么大一个男人为什么哭。他猜不出妈妈当时在干嘛,没过一会儿,他就听到妈妈大彻大悟的一声哀叹:“其实这人呐,就这么回事儿,我们何苦来着!”
毕竟是孩子啊,第二天他把所有的埋怨、愤怒与不快都挂在脸上。开始妈妈柔声细语,后来就强势压人。妈妈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不易与委屈,然后问他她该怎么办?他直截了当告诉她不许胖子再来。他永远记得妈妈当时的那个表情,太无辜,又太冤枉了。他进而又说,如果那个胖子再来他就不回那个家。接着,他便听到妈妈恶狠狠地说:“你不回这儿,回哪儿啊?这儿就是你的家!”妈妈没有退让,因为她觉得自己牺牲的够多了,也需要得到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尽管妈妈让他保密,他还是把这件事说给爸爸了。爸爸和妈妈在电话里大吵,说妈妈过分,竟然用如此恶劣的手段报复他,简直是不负责任。妈妈骂爸爸不要脸,一个没有关系的人无权干涉她的生活。他再一次听到“贱货”这个词,不同的是这次是爸爸这样称呼妈妈,说她贱到了为了自己而不顾孩子的份儿上。很多话他听不懂,但句句都牵扯到他。当时他蜷在沙发上,难受极了,觉得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事情兴许会是另外一个模样。可事后,妈妈扑过来莫名其妙地向他道歉。道歉归道歉,胖叔叔并没有因为妈妈的道歉就不再来了,也没有因为妈妈的道歉就不在那里过夜了。反而次数越来越多,甚至有一天,妈妈让他叫胖子爸爸。他恶心得想吐。
他没有进那家小店,而是往学校方向走,前面是一棵被车撞歪了的槐树,每次爸爸或爷爷来,都会在那棵树下等他。但走了几步他又停下了,觉得好笑。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回头看看,决定还是朝街口走吧,毕竟那是大路。都这个点儿了,他心想,就是有人来接,也只能是爷爷了。爷爷来只会骑自行车,那样时间会长一些。
于是,他往街口处走,还顺手捡了一段树枝。旁边的旧墙垛上经常有猫蹿来蹿去,时不时地还会有一条不声不响的流浪狗从你背后跑过。他一边想是什么事让爸爸不能来呢?难道是他的鼻炎?爸爸不守时是出了名的,这倒应该怪爷爷,爷爷年轻时是位地质专业的测量工程师,干什么都求个精准,每次到火车站乘车,他都会从发车时间倒算,剪票、候车室的台阶、安检、广场的距离、公交车的运行及间隔时间、从家到公交站的步行时间,然后乘以1.05、1.15,最多1.2的误差系数。有几次列车就要开了,同行的人在车上跳高高,在列车启动前一分钟才看到爷爷不慌不忙的身影。有爷爷这个标杆,妈妈对爸爸就有了考核标准。倒霉的是爸爸从来没能做到。爸爸常常说:“快了,马上就到。”你却在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后才能看到他的身影。最严重的一次,他在下高速时告诉了妈妈时间,结果回到家已是四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你可以说路堵、车坏了、遇上了朋友、有事返回了公司,但总不能次次如此吧!那么,在那些虚报的时间里,他去了哪里呢?每次回到家,他又那么疲惫,常常坐在椅子上筷子没撂就睡着了。是谁索去了他的精力?反正不是妈妈。妈妈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个贱货。那个贱货,妈妈说,描眉画眼,挺胸翘臀,嘴唇又红又厚,一看就是个几个男人都喂不饱的。妈妈骂得狠,但只能小声嘟囔。那时,爸妈搬回老房子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而他刚刚三岁。
爸爸和妈妈还是努力好过一段时间的,否则也不会有他。姐姐没了,爸爸妈妈的爱被拦腰切断,可他们的家还在,那片滋养种子的土壤还在。在父母的撺掇下,他们决定洗新革面,重来一回。为此两人还上了一趟五台山。他们在佛祖面前吐尽真言,听着寺院浑厚的晨钟,他们发现近在咫尺的对方不至于那么恶心那么丑陋。爸爸说,车里的那个安全套真不是他的,妈妈也说,她确实有个爱抽烟的闺蜜。那当初为什么不把话说出来呢?他们的理由是,在那种气头上,说了等于火上烧油。他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就在那天早晨,他们默契地决定要第二个孩子,觉得悲伤需要幸福来冲淡。他们看着对方向神祈祷后,妈妈怀孕了,成了熊猫,享尽了宠爱。爸爸像大英雄一样向妈妈宣布,是他给了妈妈第二个孩子(事后这却成了妈妈埋汰他的把柄,因为妈妈说他只是想给妈妈第二个孩子,却不是自己真的想要孩子)。爸爸给爷爷奶奶“下任务”,要把妈妈养肥,因为母肥儿才壮。而他呢?早出晚归,努力挣钱。开始的一段时间,妈妈确实也这样认为。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改变了看法。因为爸爸答应过她,不再和那个贱货在一起的。而她的女同学有次来家里看她时向她告密,爸爸不仅还和那个贱货在一起,并且关系非同一般。那位女同学说她是在牛肉粉店看到的,那个贱货坐在爸爸旁边,吃完饭,那贱货侧仰着头看爸爸,用手抹去了爸爸嘴角的油渣儿,那样子真贱!贱货在妈妈的女同学里人尽皆知。这当然不是妈妈放的眼线,但作为同学,关键时候维护谁、站在哪方,不言自明。妈妈于是再次想到那个安全套,后悔为什么没有拿它去做DNA鉴定。她觉得爸爸是个十足的骗子,用第二个孩子给自己赢得了空间。妈妈伤心透顶,这次不再用爱与不爱衡量和爸爸的关系。她觉得自己被算计了,智商受到了侮辱。由此带来的“无法理解”和“不可原谅”涉及到了人格与品性。妈妈觉得自己尊严尽失,一直活在一场阴谋之中。她当然不干了。换作谁谁也不干!可怕的是,她认为自己应该幡然醒悟,再不能做那个人手心里的玩物。对于那个贱货,她没再去核实,有些窗户纸捅破了反倒无趣。那时,他三岁吧,或四岁?总之上幼儿园了。每天的接送任务,由爷爷完成。
妈妈跑了出去。她原本是没工作的,她从售货员开始干起,因为男人靠不住,不想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爸爸当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他问妈妈这是干什么?妈妈说,我自己有胳膊有腿,人又不傻,总是要自食其力的吧?爸爸不解,强调说有他呢,只要有他,住金銮殿不敢说,一年一件貂皮大衣不敢保证,但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妈妈一连八九个“切切”出口,满脸轻蔑,就差说出那句“男人的话要能信,除非母猪会上树”了。爸爸太大意了,或者说是妈妈太深藏不露了。不可否认的是,妈妈已经改弦更张,朝另一个方向努力了。这样,爸爸妈妈完全把他置于一边了,他不再像他们的孩子,倒像爷爷奶奶的孩子。他的出现和存在,没能修复好一对夫妻的关系,反倒成了他们的累赘。尽管大人们都不承认,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确定,这是事实。
起初,爷爷奶奶并没有感觉到不对劲,甚至还为一双儿女的努力感到欣慰。他们去书店买菜谱,研究养生诀窍,但却不是为自己。儿子儿媳工作忙,不容易,由他们照料的孙子,他们也不想因为隔代抚养就要差到哪里。晚上,他们把孙子抱回自己房间,以免打扰小夫妻休息。因为这样那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媳发牢骚,他们也只是嘿嘿一笑。后来,他们发现事情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有一次,因为儿子的手机关机,有电话打到家里来,奶奶轻轻推开小夫妻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媳妇蒙头睡在床上,儿子却和衣躺在阳台的椅子上。毕竟是过来人,奶奶一眼便能判断出爸爸是暂时在椅子上打盹,还是压根儿就没有挨过床。老两口回忆起这对年轻人一段时间来的种种不正常,譬如从哪天起,他们没有见过儿子穿睡衣出现在家里;譬如一向不拖泥带水的儿媳,居然在卫生间里一呆就是四十分钟;譬如吃饭时,儿媳不给儿子盛饭,也不给他夹菜了;譬如她的目光不是凝滞无神,便是敷衍涣散,思想不知道跑到哪里了;譬如儿子再没有过和儿媳腻在一起看电视。
爷爷奶奶把自己儿子叫到身边,但为时已晚。爸爸嘴笨,壶里煮枣,有话说不出。他觉得自己从头冤到尾,无论别人怎么看那个女人(妈妈嘴里的贱货),他都觉得她不错。那女人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懂得体贴,更重要的是业务好,和客户打交道既能做到沟通融洽,还能提高工作效率。这恰恰是他的弱项。而他,本分憨厚、为人老实、肯吃苦,她又很赞赏。他们在一起简直就是绝配,尤其是他成立快递公司以来,他实际上就是应了个名,真正支撑公司运转的人是她。爷爷奶奶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和自己的妻子开诚布公地讲呢?爸爸苦苦一笑,能吗?一提那女人,不但公司开不成,婚也早离了。可现在呢?爸爸说,无所谓了!在奶奶眼里,爸爸就是个混蛋。奶奶找机会探妈妈的口风。妈妈知道事情已败露,也就一不做二不休了,她说对爸爸一点感觉都没了,她无法和一个骗子生活在一起。
“那么孩子呢?”
“孩子跟我。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我不能没有他。”妈妈说。
“可我们熬到这七十多岁,也就这么一个孙子!”
“妈,这您不用怕,”妈妈说这话时,满脸哂笑,“您儿子能,我们前脚走,后脚就会有叫奶奶的进门。您老呀,多注意身体,后面指不定还有几个孙子等着您养呢。”
矛盾既然公开化了,爸爸就可以常常夜不归宿了。他说,回家烦。妈妈说,他是找借口。妈妈的情绪就开始激动,不是哭天喊地述冤,就是暴跳如雷要带着同学去捉奸。离婚是妈妈先提出的,爸爸不同意,妈妈就以死相逼。最后他们协议,卖掉他们的房子补偿给妈妈。从民政局回来后妈妈却真的死了一次。她没想到爸爸真的同意和她离婚,她满以为离婚只是一种手段、一种威胁。妈妈给爸爸扣上了绝情的帽子。
罢罢罢!几年折腾,她已身心疲惫,正好那年孩子要上小学,她就租了房,从爷爷奶奶那里搬了出来。妈妈料定爸爸会和那个贱货结婚,便把他看作是她的私有物,协议上是这么定的,孩子归她。妈妈输掉了婚姻,但不能输掉孩子。妈妈说:“他们不让我好过,那他们也就别想好过!”因此,妈妈不让他见爸爸和爷爷奶奶,也不让和他们联系,她有权力让有负于她的人承受痛苦。爸爸当然不干。更主要的是爷爷奶奶,本是尽享天伦之乐的年龄了,却落了个门庭冷清孤苦伶仃的下场。于是,爸爸妈妈在电话里无休止地争吵、谩骂、指责。有一天爸爸找上门,进门抱起他就走。妈妈扑上来把他抢在怀里。可她的力气毕竟比不过爸爸,在爸爸临出门时,她跑进厨房拿来菜刀,一下搁到自己脖子上,她呵呵地笑,叫着爸爸的名字说:“你走,有胆量你就走!”她把刀刃一点点嵌入肉里,血开始流出来。爸爸只得把他放下,说不是怕妈妈死,只是不想吓到他。
后来,爸爸把妈妈告了。法院出面协调,以书面形式达成协议。在分开一年半后,他第一次由爸爸带着回到爷爷奶奶家。奶奶哭了,“造孽啊,造孽!本不该弄成这个样子啊,为什么非要这样?”很多事情真的说不清,似乎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又都是罪人。家里一切都变了,客厅里原本蒲扇一样的鹤望兰已苟延残喘,他和妈妈住的屋子到处落满了灰尘。显然,妈妈离开后爸爸也走了。爷爷奶奶不允许爸爸再留在那里。爸爸有说不尽的委屈,感觉自己像十字街的石头。他到公司打地铺,后来有一天醒悟,家没了,儿子归前妻,父母那里回不去,自己总不能连个女人都没有吧?他想到那个女人,就是妈妈说的贱货。那女人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她确实也喜欢这个傻乎乎的男人。面对爸爸的求婚,她只是说:“这样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爸爸真的和那个女人结了婚,事先并没有告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还以为年轻人只是吵吵嚷嚷,闹闹别扭,等时间一长冷静下来,慢慢念起对方的好,就会有复婚的可能。妈妈似乎也有这个意思。在和他单独生活的时间里,对家、对婚姻、对爱,她似乎有了更深的体会和理解,她懂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懂得了生活远比爱情要重要。她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结果看来却不是那样。她开始反省要不要妥协,哪怕是为了儿子,每次看到饭店或公园里的一家三口,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羡慕。爸爸再婚的消息很快传到她耳朵里。那个胖子急不可耐欣喜若狂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其实妈妈已经知道了。那天,他带了酒。妈妈喝多了,说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似乎每走一步都在爸爸的算计之中。所有的希望就此破灭,怎能叫她不痛心呢!
他走到街口。下午有体育课,他饿了。如果在平时,他身上会有三四块零用钱的,可因为是周五,中午出门时就得上交,妈妈说既然爸爸接管,那就得完全接管。这时,他想起爷爷奶奶家的饺子,那是爷爷奶奶专门为他准备的,菜和肉的比例、饺子皮的厚度、个儿的大小、蘸料,都是应了他的喜好准备的。爷爷奶奶总觉得对他亏欠太多,所以从进门起就围着他转,早知天命的他们,似乎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这两天休息日。开始,他睡觉是由爸爸陪着的。这是奶奶的要求,因为一周内只有两天时间可以加固爸爸与他的关系。毕竟妈妈与他相处的时间要长,一个满腹仇恨的女人,不可能不对他挑唆使坏。从第一次由爸爸领着回家,爷爷奶奶就发现他变了,变得拘谨、胆小、腼腆、客气,无论干什么,动手前不是问“我能不能”,就是抬头看大人的脸色。他们发现,他叫“爷爷奶奶”时自然流畅,满是感情,可叫“爸爸”时,就显得刻板生硬,似乎两唇间挡了一块木板。奶奶意识到父母离异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就给爸爸下死任务,从周五晚上到周一早晨,没有特殊情况,必须全力陪他。爸爸答应了,也知道奶奶的用意,毕竟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亲情保卫战。
可终于有一天,爸爸坚持不了了,说他快疯了。他不得不站到爷爷奶奶面前,承认自己的再婚,他不停地摆弄手指,手指被他掰得咔咔直响。一天晚上,爸爸把一个女人带到爷爷奶奶家,不用介绍,爷爷奶奶也猜得出她就是那个贱货。当时她已有身孕,马上临产。奶奶气得半死,爷爷默不作声。奶奶对爸爸的态度很直接,“你这么做,对孩子怎么交待?”
那个孩子指的当然是他。
“那他呢?我怎么交待?”爸爸的手指到那女人身上,不知道是指女人,还是她肚里的孩子。
“那是你的事。”
但木已成舟,还能怎样?奶奶呆坐良久,突然嚎啕大哭,“我这造的是什么孽呀!”她觉得本来就塌了一角的家,现在彻底坍塌了。爸爸却说,坍塌是为了重建。用发展的眼光来讲,重建会汲取教训、弥补不足,只会更好。奶奶指着爸爸的脑门,无话可说。爸爸以难得的耐心坐下来,夸新妻子的好,说现在他们住在一处租来的房子里,她挺着大肚子,帮他招呼公司操持家务。“自从有了她,”爸爸说,“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奶奶依然一言不发。爸爸最后只能使出杀手锏,“孩子月底的预产期。”
“妈,是男孩。”那个女人开口和奶奶说,“你一直觉得一个男孩孤单,遇到事情压力大。这下,你马上就有两个孙子了,我们也替你高兴。”
“一直”两字在奶奶的脑子里闪烁。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她居然用了“一直”。这令奶奶害怕,似乎真正的幕后操手不是别人,正是面前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人。奶奶不接话,觉得这个女人还没资格说话。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没罪,奶奶可以不要这个儿媳,但不能不要第二个孙子。爸爸领着那个女人离开了。奶奶长叹一声,拉上爷爷去超市准备伺候月子的东西。
新弟弟出生了,爸爸贷款买了房子,说是要给母子一个交待。爷爷、奶奶、妈妈的神经一下子都变得紧张起来,本来就混乱的秩序,愈加变得复杂。爸爸的新妻子与那个只知道吃奶的孩子,成了虎视眈眈的攻方。爷爷、奶奶和妈妈莫名其妙地形成了一个保垒同盟。双休日,原本还搭把手的爷爷、奶奶撤了出去,陪他的责任完全都落到爸爸身上。开始还好,可谁都不能保证那个小弟弟不在双休日生病。有几次,那个女人,哦,自从形成事实之后,爸爸要求过他叫阿姨了,当然以妈妈的判断下一步爸爸会要求他叫“妈妈”,毕竟她现在是爸爸的合法妻子。不过,妈妈警告过他,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妈妈,他要叫了别人,尤其是那个“贱货”,那就别再认她做妈妈了。一个周日的晚上,那女人打来电话,哭着说孩子高烧,都已经抽搐了。爸爸连衣服都穿不及,就出了门。后来,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爸爸常常把他放到爷爷奶奶那里,找各种理由离开。他不是通夜不露面,就是半夜回来,还要走。爷爷奶奶忍了很久,还是把他拎到爸爸面前,声色俱厉地提着爸爸的名字问:“他到底是你的孩子,还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可没义务再替你养你的孩子!”爷爷奶奶赌气要爸爸把他领走,当然,是逼爸爸把爱分配合理。爸爸只能想办法。有两次,周五放学,就直接把他从学校接到自己的新家里。在那个家里,那女人(说实在,他并没感觉她像妈妈说的那么恶心,她只是看上去比爸爸年轻好多)把小弟弟抱到他面前,满身奶香地告诉他,小弟弟的鼻子和嘴和他长得很像。那女人很热情,热情得让他不知道该坐还是站。糟糕的是吃饭时他有个毛病,从来不吃别人筷子夹的东西,即使妈妈的也不行。可那女人一个劲儿地给他夹,爸爸一脸为难,又不好制止。他强忍着吃了几口,还是跑到卫生间吐了。爸爸追来,生气了,怪怨他:“你这个孩子呀……”他简直难受死了、伤心死了,连爸爸都这样。可他没有别的男孩大喊大叫的胆量。他委屈得想哭,却不能哭,虽然爸爸就在旁边,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
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爸爸的新妻子问他,为什么对她什么称呼都没有?即使一个陌生的小孩也会称她阿姨吧,难道她连陌生人都不如?还是有人在背后挑唆?要是他妈妈也就罢了,可是爷爷奶奶应该出面解决这个问题的啊!她觉得两位老人就没摆正位置。她把所有埋怨与责怪统统砸向爸爸,嫌爸爸摆不平爷爷奶奶。新的家庭矛盾开始爆发,原本温柔善良的小女人,看起来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爸爸再次感觉失算。
“我这是图了什么呀?”毫无退路的爸爸语无伦次,这话像风一样叫他身心生冷。爸爸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与自责,气愤时间为什么不停在某处,让他好好考虑周全,多点有把握的选择,当初他用尽力气把一颗钉子钉进去,现在却找不到拔它出来的起子。这样的苦果叫他心灰意冷,万般沮丧。由此开始,爸爸拼命地工作,他不知道为什么工作,但只要工作,只要让他离开各种各样的家就行。
他想,接他的时间爸爸是不会忘的,那么……爸爸可能是有事脱不开身。突然间,他意识到情况不妙,说不定是出事了,还不是小事。眼前,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他得给爸爸打电话,可去哪里找个公用电话呢?再说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他转身进了一家肯德基店,那里的服务生阿姨认识他(他曾在那里等过几次爸爸)。他向一位好心的服务生阿姨借手机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的手机关着。那就给妈妈打吧。可是,万一接电话的是那个胖子呢?就算是妈妈接,叫她穿着睡衣跑来接他,回去他还是会看到那个胖子。要是那样,他宁愿在肯德基店里坐上一晚。爷爷奶奶的电话他忘了,他没有爸爸新妻子的电话。文具盒里倒是有班主任的电话,但他又不能打,他可不想暴露。那位好心的服务生阿姨征求他的意见,要不要报警,请警察叔叔来帮忙?他笑着说,不用。他说:“我爸爸说来,就一定会来的。可能路上遇上了什么事。我走了,反倒让他来了找不到我。”
他坐到肯德基店靠窗户的地方。好心的服务生免费送给他一杯热牛奶。过了一会儿,窗外飘起了雪花。他困乏乏地看着,街口、路牌、大树、高楼上的霓虹灯、急匆匆乱哄哄的人们。大概又过了一小时吧,他觉得不能再在肯德基店呆下去了。正好有一辆面包车朝肯德基店驶来,他大声喊了一声“爸爸”便跑了出去。扑面而来的冷风使他不由得打起寒战。他站在街口,左右看看,爷爷奶奶家与爸爸的新家在不同的两个方向。爸爸的新家他只去过两次,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找到。他唯一能去的只有爷爷奶奶家了,可走哪条道、在哪个路口拐弯,他需要慢慢回忆。雪越下越大了,他只能勇敢。他裹了裹衣服,一脚踏进厚厚的雪地,脑海里顿时出现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身影。冷啊!茫茫的天宇间,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