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抹脸的人

2016-07-13 06:39
飞天 2016年7期
关键词:耳洞耳垂闯红灯

这个人有个奇怪的特征,或者说是习惯——他时不时地老喜欢伸手去抹一把自己的脸,像是刚刚没能躲过一场急雨,被浇了满脸的水。这个人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自己也没说,至少在这个小说里他一个字都没提过他的身世。我们姑且就叫他“喜欢抹脸的人”吧。

喜欢抹脸的人整天无所事事,似乎没有正当职业,是个闲人,或者失业者。反正,他清早起床,出来跑步——跑步时和他跑完步去逛街,穿的是同一双大头皮鞋。皮鞋是褐色的,有点长,皮鞋头圆圆的,像是一半面包。他看样子很喜欢那双皮鞋,整天不离脚,又或者,他就那么一双皮鞋——运动鞋也没有,要不他应该穿运动鞋出来跑步才对。我们都没去过他的房间,他有多少双鞋,还是只有一双皮鞋,都不得而知。他住在一片即将改造的老房子里,具体是哪一间,也不知道。他每天从那片老房子出来,跑步到体育馆,绕着体育馆跑八圈,一圈八百米。他就累了,开始抹自己的脸,频率越来越高。接着他会走上大街,在每一个红灯面前停下来。他从不闯红灯,实际上他也没什么急事——大多时候,他还很享受等着灯从红变绿的过程,似乎这样能给他一种满足感。

多少天都是这么过的,喜欢抹脸的人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他逛了一天的街,到往回走时,早已精疲力竭,但他从不因此而否定自己,继而打消第二天继续按计划行事的念头。他依然坚持每天必须做的事情。他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得到过什么(比如捡到钱包,或者艳遇)——话说回来,他也从没有想过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什么。他真没想过。所以,后来发生的事,让他感觉惊讶。

喜欢抹脸的人感觉红灯马上就要跳成绿灯了。他站着不动,完全不像身边的人们,早已做好跨步过去的架势。他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生出一种优越感。就在优越感还未散去时,他看到了女人的耳朵。女人就站在他身边,挨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薰衣草一样的味道——大街上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汗臊味的整合体气味还是占了上风。他只是惊讶,女人的皮肤真白。这样的白,在夏天的阳光里,几乎还能反射出光来。还有她的耳朵——喜欢抹脸的人看的正是她的耳朵。这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耳朵了,轮廓清晰,线条柔美,在连接肉体和虚无空间之间,它既让肉体和空间高下立判,又能像花蒂和花朵那样自然而完美地衔接,使之一种美的出现不至于给这个浑浊的空间造成突然袭击……最后他才看到,女人的耳垂上戴着一枚小巧的耳环,他仔细看了下(这时他又抹了一把脸),耳环的图案是一只蝴蝶,一只可爱的蝴蝶。

他想,蝴蝶在飞翔。

红灯却在这时候卡死了,迟迟不见绿灯亮起来。安全岛上的人们开始骚动,他们有的撑伞、有的戴帽、有的撑伞又戴帽、有的没撑伞也没戴帽——如喜欢抹脸的人。他们说:“是不是坏了?”

“肯定是坏了。”

“过去吧。”

“等等,听说现在闯红灯要罚款了。”

“罚多少?”

“五百块。”

“这么贵啊?你看,现在又没交警。”

“谁知道他们躲哪了?说不定就是他们故意把红灯弄停的,正等着捉我们呢,一人五百,这里有多少人?可以赚一把吧。没听说过钓鱼执法吗?”

……

喜欢抹脸的人又举手抹了一把脸。不过这个动作在这时候并不显得突兀,天气太热了,日光堂堂亮,汗水正从他的头皮里流了出来。他猜想这帮人肯定要闯红灯了,就像电视里说的“中国式过马路”,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只是现在,听说——也是电视上说的,闯红灯要罚款了。之前,就在这个十字路口,确实有交警拦住了闯红灯的人。喜欢抹脸的人感觉事不关己,他从来不闯红灯,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没有比他更循规蹈矩的人了。

他又看了一眼女人的耳朵,以及她耳垂上的蝴蝶型耳环。他为什么又看一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站在那儿等卡死的红灯变绿,实在无所事事。有意思的是,他每一次看都有收获。这次他看到了耳垂上那个细小如沙眼的洞,如果说残缺也有美感,那么眼下就是了。关于耳洞,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见过还来不及戴上耳环的耳洞,怕耳洞长合了,她们通常会塞一根茶叶梗子——发黑的茶叶梗子看起来像是一截赃物。他觉得那样也是一种质朴原味的美。美丽的耳洞只属于女人。这也是他一直很反感男人也流行钻耳洞的原故。他想,一个女人,美丽的白皙的女人,就像身边站着的这个,当她决定要去为自己的耳垂钻一个洞,并坚信那是一种美,或者说它会慢慢变成一种美,那得要多大的勇气和信心?这样的勇气似乎天生就归女性所有,比如性爱和生育,同样是一种洞穿和撕裂。他想到了性爱和生育。喜欢抹脸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热了起来,谁也看不出,阳光早就把他的脸烤得跟木槿花一样焦红了。

喜欢抹脸的人又抹了一把脸。女人看了他一眼,这是女人第一次发现身边站着他。女人的眼神没作过多的停留,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一般都有些高傲,尽管她也不想这样,是爱慕的目光给了她无意识的优越感。总之,她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了,去看那迟迟不变绿的红灯。她的内心也焦急起来,跺了一下脚,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声嚷嚷。

“确定没有交警?”

“这样的天气,他们会那么勤快么?”

“难说,我看那树林的后面就藏着他们等待的目光。”

“不管怎么样,我再也等不及了,我还得回去买菜呢!我老婆这几天老呕吐,看样子好像是有了。”

“我要是你,我会选择闯红灯……”

“可是,我老婆说,也可能是急性胃炎,吃点药就好了。”

……

喜欢抹脸的人差点笑出声。他感觉有些人怎么这么可笑!他左右看了一下,想寻找一个共鸣者。发现其他人都没有笑的意思,他很快便收住笑容。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附和者,他是不会去做那唯一的。

如果说他是一个强迫症患者,他大概不会承认,但是当他看见女人的耳环的接口处没有紧密地扣住,还留着那么一点错位的缝隙时,这个喜欢抹脸的人就想伸出手去把那个缝隙捏进去。一切就完美了。他猜想这是很微小的一个劳动,无须女人请求,他都可以完成,而且能完成得相当漂亮。他有这个自信。他真的把手抬了起来,心里当然也在劝自己算了没必要那样,手却没能停下来。等到他的手已经离女人的耳垂还有一半距离时,他甚至产生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何不就把蝴蝶耳环占为己有?“占为己有”这个成语突然让他兴奋不已。任何男人在这个词汇上的兴奋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像一个已经溺水的孩子,他只能一路那么沉沦下去。其实,就像是在地上捡起一个硬币,甚至比这个还轻巧,一瞬间他就把女人的蝴蝶耳环从耳垂上摘了下来。也许只有他才知道,花费的力气比从荔枝树下摘下一颗荔枝要轻松得多。此刻,耳环已经在他的手里了。他又不知所措起来,他把耳环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一个天大的秘密。女人终究还是察觉了,她回头白了他一眼。“你神经啊,碰我干嘛?”她骂道。他不说话,像个内向的男人那样腼腆。当然,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安全岛上人不少,大家都心情烦躁。那该死的红灯看来真的卡死了。

“过去吧,再不走,太阳都把我们晒成番薯干了。”

“好,走吧。见鬼!”

……

人们终于集体闯了红灯。女人临开步还不忘再白他一眼,眼神里藏着一份莫名其妙。走在斑马线的半道上,女人才惊叫出声:“抢劫啊!”女人的喊叫声让闯红灯的人们都停下脚步,站在马路中间,如一群过河时集体停顿的鲫鱼。

本来,喜欢抹脸的人这时候赶紧跑也是来得及的。可就如前面所言,他的大脑总是无法及时操控自己的动作,或者说,他还无法把“抢劫”这样的行径和自己的行为对应起来。他或许还只是停留在只是帮她捏一下耳环接口处的缝隙的最初想法上。总之,他站在安全岛上,举手又抹了一把脸。抹脸的手恰好又是握住耳环的手,蝴蝶耳环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掉在了地上。

“就他,那个抹脸的男人,他抢我的耳环!”

当人们把他摁在地上时,他才意识到他完全是有可能逃脱的,也就是说,他完全有可能把这次作案完成得一气呵成、不留痕迹——姑且就承认这是一次抢劫吧,尽管它的初衷是那么美好,谁信呢?他也不会去作无人会信的辩解。

他被扭进了派出所。那些摁住他曾和他一起在安全岛上等卡死了的红灯变绿的人们,完成了一次壮举一般,正满脸期待地等着女人还有姗姗来迟的警察们的赞许。他们七嘴八舌,似乎早就看出他不是一个好东西,早在红灯还没有被卡死时就已经看出来了,并猜出他会从漂亮的女人身上下手。他在派出所里一直保持沉默,也只能沉默。当然,人赃俱获,他的沉默其实就是默认。难免也会挨一顿打,好在他受得了。他只是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跑?即使在女人喊出声之后,他也是能跑掉的。他是一个经常跑步的人,那些烦躁的人们根本追不上他。

警察等着有一天他的亲戚会找上门,交上一笔钱。可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他没说,他不能为此被警察看不起。拘留所的生活很快就适应了,他感觉还不错,白吃白住,除了每天见到的阳光少点,其他都还能接受。他还真不想离开了。然而警察受不了了,警察最终还是把他释放了。

连他自己也难以理解,出来后,他真的就干起了抢劫这一行当,似乎因为一个偶然事件发现自己天生就是干这行的。第二次作案,他抢了一个妇女的手机,还是在等红灯的十字路口。这一次,他不费多少力气就轻松逃脱了。后来人们在向警察描绘这个大盗时,统一的口径便是:他喜欢抹脸,像猴子一样。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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