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美国《外交》杂志2016年1/2月号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张建中/译
不平等与现代化:为何平等可能回归
选自美国《外交》杂志2016年1/2月号
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
张建中/译
在过去一个世纪,发达国家的经济不平等经历了一个大大的U形曲线——开始很高,紧接着弯曲着向下延伸,然后大幅回升。1915年,美国最富有的1%国民,大约拥有全部国民收入的18%。到20世纪30年代,这部分最富有的人所占的财富份额开始急剧下跌,并且在整个70年代,他们的财富所占的国民收入份额一直保持在10%以下,但是到2007年,这部分人所占的国民收入份额,又猛然上升到了24%。如果再考察一下家庭财富,而不是收入,不平等的上升就更大了。在过去30多年当中,美国最上层0.1%的家庭所占国民收入的份额,从原来的9%猛然上升到22%。在2011年,美国最上层1%的家庭控制着整个国家40%的财富。尽管美国的情况可能比较极端,但美国的情况并非特例:从1980年到2009年,据可获得的数据分析来看,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中的许多国家都经历了收入不平等的上升。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克迪(Thomas Piketty)对这些变化数据有过一个著名的解释,他认为,迈向经济不平等的趋势是资本主义的一个内在特征。他指出,在20世纪中期的几十年当中,经济不平等确实在不断下降,这可以看作是资本主义内在运行规则的一个例外,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由于一些偶然的冲击所导致——两次世界大战和“大萧条”——这些事件促使政府采取了重新分配收入政策。现在,这些冲击的影响已经减退,社会回归到了常态,结果经济和政治权力又集中到了寡头手中。
皮克迪著作中的一些细节有待纠正,但是,他认为在发达国家中,经济不平等迅速上升,这一点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不过,绝大多数对于不平等问题的分析,忽略的一点是:在过去一个世纪,不管是不平等趋势开始下降,还是随后上升,这种变化在多大程度上与精英和大众之间的权力转移有关联,另外,在多大程度上,这种变化是由不断进行的现代化进程所推动。
事实上,在以狩猎和采集食物为主的原始社会中,每一个人都拥有进行政治参与时所需的技能。沟通一般通过口头交流来进行,这就意味着村民们会了解到第一手的信息资料,村委会常常也是人们做出决定的地方,一般每一个成年男性公民都是村委会成员。因此,这样的社会是相对平等的。
随之而来的农业社会,出现了一批不用去劳作的人构成的社群,因为农业社会生产的粮食,足以养活那些拥有特殊军事技能和传播技能的人。受过教育的管理人员可以去管理一个拥有数百万人的大帝国。这种更大规模的政治需要一些特殊的技能,其中包括读写的能力。对于政治参与而言,口口相传已经远远不够了:信息必须要在更大的范围内传播。帝国许多辖区的税负和军事力量,也不能单凭人的记忆能力来记住,在这种情况下,书面记录是必需的。此外,个人忠诚也不足以维系整个庞大帝国:帝国合法性的神话必须要由宗教或意识形态专家来进行宣传。因此,在一部分技能相对熟练的统治阶级和作为一个整体的全体居民之间,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鸿沟,后者主要由一些分散的、不识字的农民构成,他们缺乏宏观处理政治问题的技能。随着这两部分人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他们之间的经济不平等也随之加剧。
在整个历史进程中,这种不平等一直在持续发展,并且一直延续进入了资本主义早期阶段。首先,工业化导致了对工人的无情掠夺:极低的工资、超长的工作时间、没有劳工法保护,甚至工会组织也遭受了打压。不过,最终由于工业革命的不断发展,通过解决精英与大众之间政治技能的不平衡问题,缩短了他们之间的鸿沟。城市化让人们居住得更加紧密,工人集中在工厂工作,加速了他们之间的沟通交流,公民识字率的普及让更多的人可以了解国家政治,所有这一切导致了社会运动蓬勃发展。在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初期,工会赢得了组织权,这让工人有了集体谈判的权利。公民权的扩张,让更多的人拥有了投票权,左派政党开始动员工人阶级为他们的经济利益去战斗。结果,选举政府接受了各种各样的再分配政策——累进税制、社会保险,以及福利国家的广泛出现——所有这一切导致的结果是,在20世纪的绝大部分时期内,不平等总体呈下降趋势。
不过,后工业社会的出现,再次改变了游戏规则。现代福利国家的成功,让实施更进一步的财富分配显得不那么急迫。非经济问题的出现超越了阶级之间的分界,认同政治和环境主义把一些富有的投票者吸引到了左派政党,而文化问题将许多工人阶级推到了右派政党。全球化和“去工业化”的出现,削弱了工会的力量,而且信息革命帮助建立了一种赢家通吃(winner-take-all)的经济。所有这一切结合起来,侵蚀了西方国家再分配政策的政治基础,当这些政策不再受到支持之后,经济不平等则再次上升。
当下,巨大的经济收益仍然是来自发达国家的创造,但是获得这些经济收益的人,主要是那些处于收入分配最顶端的一部分人,而那些收入较低的人所目睹的实际情况是,他们的真正收入已经停止增加,甚至还在不断降低。反过来,富人利用手中的特权制订一些政策,从而将财富进一步集中到他们手中,而他们所制订的这些政策,常常有悖于中产阶级和较低阶级的希望与利益。比如,政治学家马丁•季伦思(Martin Gilens)指出,对于美国最富有的10%公民的偏好,美国政府会集中精力予以回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大部分普通美国人的偏好,根本不会对政府的政策产生任何影响,或者说政府根本不会接受这些政策”。
因为一个人具有的优势往往倾向于累积,对于那些出生于富有家庭的人而言,他们接受了更好的营养保健与健康看护,接受了更多的智力刺激和更好的教育,他们会累积更多的社会资本为他们日后所用,因此,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持久发展的趋势:富有者更富,而穷人则远远地被抛在后面。不过,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这种发展趋势会蔓延开来,这要取决于一个国家的政治领导人和政治机构所做出的决策。反过来,在整个政治体系中,政治领导人和政治机构又可以折射出动员大众力量的政治压力。换句话讲,不平等上升或下降的程度,最终是一个政治问题。
时至今日,冲突已经不是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之间的冲突,而是一小部分精英和绝大多数公民之间的冲突。这意味着,在发达国家,未来政治的关键问题是:绝大多数公民如何形成一种共同利益感(a sense of common interest),以及何时他们才能形成一种共同利益感。这种令人激动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到最后,也应该有一个比较不错的实际结果。
在20世纪起初2/3的时间里,发达国家的工人阶级倾向于支持左派政党,而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倾向于支持右派政党。毫不奇怪,学者们发现,党派归属与一定的社会阶级相联系,政府在制订一些政策时,倾向于能够反映组成它们社会政治团体的经济利益。
不过,在进入21世纪之后,社会经济的性质和公众的态度行为都发生了改变。后工业社会代替了工业社会,新一代人在经济高度发达和人身极为安全的情况下成长起来,在他们的成长年代,新一代人所展示出的是一种“后物质主义者”(postmaterialist)心态,这一代人更加强调自治与自我表达。从社会人口的构成比例上来看,“后物质主义者”越来越多,他们将一些新的问题带入了政治中,并导致阶级冲突下降,以及基于非经济问题(比如,环境保护、性别平等、堕胎和移民问题)的政治极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上升。
这就导致会出现了这样一种变化,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转而支持右派政党,他们重申似乎受到攻击的传统价值。此外,大规模的移民潮,尤其是来自低收入国家的移民,他们有着不同的语言、文化和宗教,这些移民改变了发达工业国家的社会种族构成。美国出现的宗教原教旨主义,西欧国家出现的排外民粹主义运动,就代表着一种抵抗快速文化变迁的反应,这种文化的快速变迁,似乎在侵蚀着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和传统习俗——在这些国家中,这些变化有时对那些感到不太安全的群体会形成一种惊吓。
所有这一切变化,都给现存的党派体系带来了压力,在这些党派创建的年代,经济问题占主导地位,工人阶级是支持社会政治变迁的主要基础。而如今,绝大多数社会中热议的问题,一般是非经济问题,对于社会变革的支持,越来越多地来自“后物质主义者”,他们绝大多数属于中产阶级。传统的政治极化主要关注的是有关经济再分配的不同观点。一般而言,工人阶级政党属于左派,保守派政党属于右派。不断变化的社会价值观和新问题的出现,导致出现了政治极化的第二个维度,后物质主义者政党处于一极,而威权与排外的政党处于另一极。
经典的经济问题并未消失。但是到20世纪80年代末,它们的相对重要性有所下降,在西方政党的竞选平台上,非经济问题比经济问题变得更加突出。政治社会学中长期存在的一个众所周知的认识是:工人阶级选民倾向于投票给左派政党,而中产阶级选民倾向于投票给右派政党。在20世纪50年代左右,这是当时政治现实的真实写照,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投票趋势变得越来越不明显了。后物质主义者崛所引发的一些问题,倾向于将以阶级为基础的政治极化中性化。左派政党获得支持的社会基础,越来越来自于中产阶级,而有相当一部分工人阶级转而支持右派政党。
到20世纪90年代,在绝大多数民主国家,来自于各社会阶层的投票,还不到他们上一代人的一半。在美国,来自各社会阶层的投票率非常低,事实上,已经低到几乎没有进一步下降的空间了。与宗教、支持堕胎或支持同性恋结婚相比,收入和教育已经成为衡量美国公众政治偏好的一个非常微弱的指标,在很大的范围内,这些反对堕胎和同性婚姻的人,更有可能去支持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而不是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实际上,美国的选举模式已经从以阶级为基础的极化(class-based polarization),转变到了以价值观为基础的极化(value-based polarization)。
在20世纪60年代,大多数美国的劳动力在从事农业生产。到2014年,只有不到2%的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现代农业技术让一小部分人可以生产比以前更多的食物。随着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农业部门的就业机会基本上已经消失,但这并没有造成大规模的失业和贫困,因为工业部门雇佣的劳动力有了巨大的上升。到21世纪,自动化和外包让产业工人的人数大大减少,目前产业工人只占到整个劳动力的15%——但是,这种变化也没有造成普遍的失业与贫困,因为工业部门失去的工作职位,为服务部门大量出现的工作职位所弥补,现在,服务部门的工作职位约占美国劳动力市场的80%。
图1 :从农场到餐桌:美国各部门的劳动力构成,1860—2012年
在服务行业,有一些工作会与所谓的“知识经济”产生一定的固有联系,学者沃尔特•鲍威尔(Walter Powell)和凯萨•斯奈尔曼(Kaisa Snellman)对“知识经济”的定义是:基于生产和服务的知识密集型活动,这种活动能够促进生产力发展、科技进步和技术革新。由于“知识经济”在经济方面的特殊重要性,“知识经济”完全有必要从其他服务业部门中被单列出来,独自成为一个产业类别,人们一般将这个部门类别称之为“高科技领域”,那些从事信息、金融、保险以及科学与技术服务的人,基本上都属于这一领域。
一些人想当然地认为,在未来,高科技领域会带来大量的高薪就业机会。但是,这一领域的就业机会,似乎并没有增加,从过去30多年当中获得的数据资料分析来看,这一领域总的就业机会基本上没有多大变化。换句话讲,并不像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知识社会的崛起,并没有带来更多新的就业机会和好的工作。
起初,由于自动化的出现,那些不熟练工人失去了他们的工作。如今,计算机甚至占据了一些高级职业。计算机程序正在取代过去做法律研究的律师职位。一些专家系统正在被开发出来,与医生相比,这些专家系统可以迅速而准确地进行医疗诊断。目前,教育和新闻业也正在进行自动化革新。在不久的将来,计算机程序本身也许会由计算机自己来撰写。
自动化发展的一个结果,导致高技能的工作正在商品化,因此,甚至是处于收入分配顶端、受过高等教育的工人,其工资并没有得到多大提升,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带来的收入增加,仅有一小部分人受惠,这些人一般是金融家、企业家和处于最高层的企业管理者。当专家系统代替普通人,可以想象得见,仅靠市场的力量会导致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一小部分待遇非常优厚的人控制着整个经济的发展,而大部分人拥有的是不太稳定的工作,他们作为园丁、侍者、保姆和理发师,为这一小部分人服务——今天,硅谷的社会结构,就预示着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
后工业经济的崛起,让许多非熟练工人的生活前景更加不明朗,但是,知识社会的崛起似乎为这些拥有精湛技艺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打开了大门。不过,最近有证据表明,这种认识未必靠谱。1991—2013年间,在美国整个教育领域内的实际收入基本上是停滞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获得的收入,仍然要比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获得的收入多,但是从收入方面来看,不仅仅只是非熟练工人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图2 :世界是平的:美国按文化程度划分的平均实际收入,1991—2013年
其中的问题并不在于经济总量的增加。在这些年,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有显著的增长。那么这些钱究竟去哪儿了?答案是:被精英中的精英拿走了,这些精英中的精英一般是指美国大公司的总裁。
在这段时间内,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人士,像医生、律师、工程师和科学家,他们的收入基本上保持平稳的发展,而公司总裁的实际收入增加了三倍多。从一个长的时间段来看,公司总裁实际收入的这种增长模式就更明显了。在1965年,在美国350家大公司中,给公司总裁支付的工资,是支付给普通工人工资的20倍;在1989年,这一数字上升到58倍;而到2012年,这一数字上升到了273倍。
图3 :步步高升:500强企业总裁的平均薪酬合计,1992—2013年
全球化让世界近一半的人口,摆脱了勉强糊口的贫困生活,但也削弱了发达国家中工人议价协商的地位。同时,知识社会的崛起促进了经济的划分:一小部分精英赢家,以及绝大多数工作不稳定的雇佣工人。市场力量并没有显示出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扭转这种发展趋势。但是政治可以这样做,由于不安全感的增加,以及相对的经济贫困在逐渐重塑公民态度,这就能够为设计改变这种局面的政府政策,提供更大的支持。
有许多迹象表明,许多国家的公民越来越对不平等这个问题感到敏感。在过去30多年当中,人们对于收入不平等的关心有显著增加。我们从1989年到2014年进行了一项相关的民意调查,世界各地的受访者都被问及以下两个问题,调查者主要想了解受访者的观点更接近哪一个问题——“收入应该更加平等”或“收入差距可以更大一些,这样会为个人努力提供更大的刺激”。早期的民意调查显示,65个国家4/5的受访者认为,针对个人努力的更大刺激是应该的。不过,最近几年的调查显示,原来的调查结果几乎下降了一半,在这些国家中,只有2/5的人会支持这种观点。在过去25年中,收入不平等急剧上升,被调查国家中(包括美国在内)80%的公众,越来越支持减少不平等的行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观点可能会越来越强烈。
总的来讲,随着处于高层的一小部分群体和处于下层的异质多数群体之间冲突的不断出现,在发达国家中,新的政治联盟可能会再次调整精英与大众之间的权力平衡。为了让工业社会的工人阶级联盟更有效地运作,社会与认知动员的漫长过程必须要完成。不过,在当代后工业社会中,许多人接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消息灵通,甚至拥有一定的政治技能,所有这些因素要在政治上变得有效,就需要形成一种共同利益意识。
目前,这种经济不平等的充分发展,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意识”,会变成一种决定性的政治力量吗?在短期内,可能不会这样,因为各种文化热点问题的出现,吸引大家更加关注文化问题,而不是经济问题。不过,从长远来看,经济问题仍然会是一个主要的政治力量,因为随着经济不平等持续上升,人们对经济不平等的不满也可能会越来越强烈。
正是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崛起,以及对后物质主义前期变革的抵制,让处于政党政治动员核心的经济问题边缘化,取而代之的是让文化问题成为政党政治动员的核心问题。但是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持续扩散,会耗尽来自文化冲突的大部分热情,由于不平等的持续上升,正在推动经济问题重新成为政治议程中首要考虑的问题。
比如,2004年美国大选期间,在一些地区,同性婚姻的话题非常不受欢迎,因此,共和党的战略专家故意在一些选民摇摆不定的州,举行对这一问题的全民公投,他们希望通过这一策略来增加选票,尤其是那些保守派的中产阶级和处于收入分配下层选民的投票。他们的这一选举策略是非常聪明的,他们提出的反对措施每一次都获得了通过——事实上,从1998年到2008年,在其他一些情况类似的州,共和党都实施了这样的选举战略。不过,到2012年,在另外5个州举行对这一话题的全民公投时,其中有4个州的公民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纵横交错的文化分歧一直会存在着,它也可能会转移人们对共同经济利益的注意力,但是文化问题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稳稳地占据优势。事实上,不仅仅是所有的民主党人,甚至有好几位2016年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纷纷表示要取消有益于社会上层金融家的“附带权益”税收减免,这可能是社会经济发生变化的一个预兆。
现代化的本质是将经济、社会、观念和政治发展趋势联系起来。因为各种变化会波及到整个社会体系,在某一领域的发展变化,极有可能会推动其他领域发生变化。但是这种变化过程并不只在一个方向上运作,比如,经济发展趋势会推动其他领域发生变化。同样,社会力量和社会思想也能够推动重塑经济图景的政治行动。如果这种情况再次发生,那么大众动员会扭转这种经济不平等的发展趋势吗?从长远来看,很有可能是这样:世界各国的公众,越来越倾向于支持消除不平等,而那些能够生存下来的社会,正是那些成功地适应环境和社会压力变化的社会。尽管目前出现了种种疲软的社会发展迹象,但是民主国家仍然有进行社会变革的生命力。
原文标题:Inequality and Modernization:Why Equality Is Likely to Make a Come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