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京和:“自己的声音”
“在我生命的这个阶段,我当然变得更加自由,但是它没有变得更容易。生命中有许多东西是你必须学会放手的,不要恐惧。你要学会训练自己,你听到了什么,你想要传达什么,你的耳朵会不断地进步。”
只有距离很近的时候,才能看到郑京和手上的皱纹。68岁的她常常会让人意识不到她的年纪,手指依旧灵活,脸上的线条分明而硬朗,毫无半点松弛懈怠之感。当她穿着优雅的灰色长裙,疾步走上舞台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和手中的小提琴一样,绷紧了弦,准备奏响心中的音乐。拉到巴赫无伴奏小提琴曲的最后一首时,她脱掉了高跟鞋回到场上,赤足站在舞台中央,膝盖微微弯曲,身体前倾,完全沉浸在旋律的飞扬之中。你能感觉到那优雅的长裙后面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灵魂,50多年时间在琴声里过去了,但她依然年轻。
郑京和1948年出生在韩国。因为母亲热爱音乐,所以家里的孩子都接受了良好的音乐教育,最后有四个人成了音乐家,包括后来和她一样蜚声国际乐坛的二姐郑明和、弟弟郑明勋。
1967年,在莱文垂特(Leventritt)小提琴比赛上,郑京和与同门祖克曼获得并列第一名,一举成名。1970年,她与安德烈·普列文执棒的伦敦交响乐团合作演出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轰动欧洲,为自己赢得了各种演出和唱片的邀约,成为西方古典音乐界的新星。她与祖克曼、帕尔曼一起,并称茱莉亚音乐学院名师伊万·葛拉米安(Ivan Galamian)门下的三大弟子。
因为左手无名指的意外受伤,郑京和曾在2005年告别舞台,回到母校茱莉亚音乐学院任教,直到2010年才开始逐步复出。2011年重返舞台后,郑京和说,她在享受音乐生涯的“最后一个阶段”,郑京和为此选择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尝试在一场演奏会中完整演绎巴赫的六部无伴奏小提琴曲。极少有小提琴家能够做到,更何况郑京和已经68岁了。她在20多岁的时候曾经录过其中的两部,因为不满意而停止了后续的录音。手伤之后的恢复,在她看来是上天的礼物,让她可以达成心愿,完成没有做完的事情。
记者:你说过勃拉姆斯是你最喜欢的作曲家?
郑京和:那是在我40岁之后了。40岁的时候我录了三首勃拉姆斯的奏鸣曲,对他的生活和作品有了更多的了解。大概15岁左右我就开始学习勃拉姆斯的奏鸣曲,我从D小调奏鸣曲开始练习,这是一件非常成熟的作品,对我来说也很难。因为勃拉姆斯和小提琴家约瑟夫·约阿希姆(Joseph Joachim)一起工作,所以他对小提琴非常了解。他非常热爱自然,他写交响乐是他在自然中漫步,听到了自然的声音,从中获得了旋律并把它写下来。他是一个古典主义的作曲家,虽然同时期的作曲家已经在写浪漫主义的作品,但他却致力于扩宽古典主义的形式。所以当你听到他的《德意志安魂曲》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崇高、壮丽。我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的音乐。这次音乐会我演奏《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距离我第一次演奏已经过去了53年。但在这曲子里,我在不同的年龄能够发现不同的生命体验。这是一个作曲家的伟大之处,他的作品一直在持续地生长。
记者:13岁到美国后,葛拉米安是怎么指导你的?
郑京和:葛拉米安非常重视纪律和技巧,他很有教学的天赋。他花了很多时间管理他的暑期学校,因为美国的暑期很长,所以我有8个星期去暑期学校,在那儿我跟着葛拉米安以及约瑟夫·吉戈德(Josef Gingold)学习。吉戈德是一个非常传奇的音乐家,我有机会跟他学习室内乐,跟保尔·马卡诺维兹基(Paul Makanowitzky)学习奏鸣曲,他是葛拉米安的第一个学生,后来回来任教。在那里我每天都努力练习。那是我接受的最好的训练,在青少年时期不用想着去和别人竞争、比赛,而是在一个美丽的环境中与自然相处,学习音乐。他们会在周三和周日带我们去给公众演奏我们刚刚学会的曲目,所以很快我们就能知道练习的反馈。
葛拉米安曾经跟我说,你应该成为一个更睿智、更有想法的音乐家,而不仅仅是练习小提琴。虽然你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去学习跟你的乐器相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脑子需要被各种想法装满,不只是音乐,还有绘画、文学,你得不断成长。
记者:一般评价认为你的演奏中有男性演奏家的力量和强度,但是又有他们往往缺乏的细腻。在里面有一个感性和理性的问题,你觉得自己怎么达到二者之间的平衡?
郑京和:在我学琴的年代,很少有女性演奏家,所以我一开始希望演奏得像男性小提琴家一样有力。我追求大的声音,认为音乐的魅力就是大的声音,但是我演奏完之后经常精疲力竭,就像是完成一场运动。但后来我慢慢意识到音乐的魔力恰恰在它柔软的本质,如何在舞台上传递它们,那是一个更大的挑战。众所周知,在艺术领域有两个方面,男性色彩和女性色彩,刚毅和柔和。女性不仅可以很温柔,也可以传达出男性的刚毅和力量,男性反过来也一样。有一段时间我通过训练让音乐有色彩、味道、停顿。我的声音开始变化了,一开始它是高亢明亮的,但是后来它变得温暖和深沉。这是发展的不同阶段,它包含了我听到的、我希望从自己那里听到的,我希望可以保持的所有方面。这是一种训练,是你要不断努力去达到的目标,这是音乐让人兴奋的方面。
公众听到音乐只是一方面,你也可以传达你想传达的东西,所以我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自由。在我生命的这个阶段,我当然变得更加自由,但是它没有变得更容易。生命中有许多东西是你必须学会放手的,不要恐惧。你要学会训练自己,你听到了什么,你想要传达什么,你的耳朵会不断地进步。这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达到,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你发现了一种颜色,一种味道……一点一点地,它们会形成一种印象。
记者:演出或者录音前你会紧张吗?
郑京和:这要取决于人们怎么看待紧张。如果你有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在心理上紧张,那你就去舞台上准备。但是如果你没有准备好,脑子就会开始神游,然后就害怕了。这是一种折磨,是非常非常困难的状况。当我演奏的时候,我不紧张;让我紧张的是突如其来的一些干扰,某人咳嗽了,或者突然的噪音,把我带出了音乐的语境。
演奏音乐是一场旅行,紧张是因为你不安,或者像我这次演奏巴赫的全本无伴奏小提琴曲一样,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太大的挑战。但这是我的梦想,过去的6个月,我不想别的,只想巴赫的这部作品。而且我还要演奏勃拉姆斯的奏鸣曲。勃拉姆斯的作品充满力量,你需要很大的声响,但是巴赫的作品有另一种不同的本质,我只能运用不同的弓的技巧。有这么多需要去集中精力完成的事情,我没有时间去紧张、不安。而且可以在舞台上创造音乐,我非常兴奋。
记者:据说以前你经常在演出前半个小时还在排练,现在还是这样吗?
郑京和:我现在不这样了,没法再这样。如果我在演出前半小时还在排练,正式演出的时候我就没有力量了。我会在脑海里排练它们。我以前之所以在演出前半小时还在排练,是因为我觉得乐曲永远是吸引我的,即便是演出前半小时我也能够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我的确非常辛苦地排练,不仅仅是在身体的意义上,也在精神的意义上。
记者:在巅峰时期,你曾经一年演出达到100多场,这样密集的演出,你怎么来调整自己的状态?许多演奏家随着年龄增长会面临体力问题,你似乎却能克服这些困难,依靠的是什么?
郑京和:我没有选择。小提琴和我之间有一种牢不可破的关联,当我到了55岁,没过多久我的手指就受伤了,只能退休。而现在重新回到舞台,我觉得这是我的命运。热情没有失去,消失的只是体力。在我妈妈那个年代,当你到了60岁,你就是老女人,你应该退休了。但是现在没人这么说。我在30多岁时结婚了,我把演出减少到80场、40场,但是我没有离开过录音棚。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曲,我第一次录的时候是50年前了,没有录完,现在我受伤的手指恢复了,我想实现这个梦想。
如何保持我的激情?我想说,当有这么美妙的音乐,当我与这奇妙的、带着无限色彩的乐器紧密相连的时候,怎么能丢掉激情?对我来说很有挑战的是,每个演出的地方都有它不同于别处的“魔力”。所以我教导我的学生,当你去了一个地方演奏,你要用心听,什么样的声音围绕着你?在这个空间里怎么去传达?这需要训练,你需要保持你的兴趣,这样才能够保持激情和力量。恰恰是这种挑战让你想要去生活。不管你准备得多么充分,对于一个表演者而言,最棒的就是走上舞台,面对听众。这一刻是相当激动的,因为一切发生在当下,不可复制。它会成为一段历史……所以,我们拭目以待。
记者:你可以说是第一个在西方古典音乐领域享有国际声誉的亚洲女性小提琴家,你也说过很高兴可以看到亚洲音乐家去拓宽西方古典音乐的广度。能否讲讲你所体会到的文化的多重性?
郑京和:我第一次去欧洲是1967年,我去了很多博物馆。在学校的时候我不喜欢历史,但是在实际的旅途中去感受他们的历史文化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在这种氛围中,你呼吸、沉浸在整体的文化里,艺术的体验就会非常强烈。
对我来说,离开祖国,在纽约生活是非常痛苦的,我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是因为我有两个姐姐也在那里,有我家人的支持。但是当我作为一个年轻女性独自巡回演出的时候,占主导的都是男性。怎样在他们中生存?我跟自己说:你需要变得非常强大。我从来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弱点,我只是关起门来哭,然后再重新换上截然不同的面孔走出去。
记者:什么样的情况你会哭得那么厉害?很多人看过关于大提琴家杜普蕾的电影《她比烟花寂寞》(Hilary And Jackie),当她独自旅行的时候,她几乎得了抑郁症。你是怎么让自己一直保持在积极的状态中的?
郑京和:有很大一部分影响来自我的母亲。在我看来她是最积极乐观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打败她。生命太珍贵了,在生命中你需要克服各种困难,但她的信念是把这一切看作神的旨意。她相信当有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好的事情也会随之到来。我在美国有段时间跟母亲住在一起,她曾经开过一家餐馆,有一天早上餐馆发生了火灾,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没了。她跟别人说,别担心,三个月后我会重新把餐馆开起来的。我想换作大多数人,都要哭诉自己的坏运气,但是她只是说别担心。这让其他人印象深刻,都愿意借钱给她,所以三个月后,她真的把餐馆重新开起来了。这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所以当我哭泣的时候,我总是得到来自家庭的支持,他们给我提供了最好的保护。这么多的爱和关心,我觉得非常幸运。
当我跟随葛拉米安学习的时候,他教会我的座右铭是要耐心。他曾经跟我说,当你觉得一切都很糟糕的时候,那是你练琴的最好时机,因为你会努力让一切好起来;但当一切看来都非常顺利,你处在一种非常好的精神状态里,你就没有提高了。这是休息的时候,你享受你的音乐就好,但是别忘了,之后去提高它。
现在,我经历了失去父母、失去最亲近的大姐、失去老师,经历了生命中的每个阶段,我相信这些困难是神的意志,是我的命运。爱有许多种形式,在我身上,它是我对小提琴这个乐器不可磨灭的热情,它伴随着长久的痛苦。爱就是痛苦,就是要有耐心。就像葛拉米安总是跟我说,耐心一点,耐心一点,该来的总会到来。
我现在比我生命中的任何时候都积极,有许多东西我已经不再需要,我放空自己。我现在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年轻人说,要放空你自己。不!生命中有的阶段你需要充实自己,然后才有阶段你懂得放手。你的选择会变得越来越清晰。我不会对我的孩子说你必须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尽管我知道有一些事情他们不应该做,但是他们必须去经历痛苦,然后才知道它是怎样的,它需要付出什么。
(文/周翔,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