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位词人看词的发展脉络

2016-07-12 07:28杨有路浙江省新昌中学浙江新昌312500
名作欣赏 2016年29期
关键词:柳永李煜辛弃疾

⊙杨有路[浙江省新昌中学,浙江新昌312500]

从四位词人看词的发展脉络

⊙杨有路[浙江省新昌中学,浙江新昌312500]

词兴起于民间,经文人而发展壮大。李煜使词从伶工词到士大夫之词,使词的创作群体发生了改变;柳永专力填词,从小令到慢词,使词的体裁发生了转变,扩大了词的叙事功能;苏东坡“以诗入词”,开一代风气之先,拓宽了词的抒情功能,打破了原本“诗庄词媚”的格局;辛弃疾“以文入词”,进一步完善词的叙事和表现手法,集词学之大成。四位词人在词学发展上都有开拓之功,构成了词发展的一个整体脉络。

词体发展 李煜 柳永 苏轼 辛弃疾

词起源于燕(宴)乐,语极俚俗,类似于现代的流行歌曲,这从敦煌石室中所发现之晚唐抄本词曲《云谣集》便可一窥究竟。同时,词又与古乐府颇有传承,两者区别在于,乐府是“因词以配乐”,词则是“由乐以定辞”,故按调写词称“倚声”“填词”。

词的兴起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隋唐以来一直在酝酿之中,直到南唐后主李煜之后,才开始了长足的发展和突破。自此,经柳永、苏东坡而臻于完善,稼轩集其大成。此后一直到清代略有中兴,但也“只纳兰一人”而已。以上几位词人都具有开拓之功,且包含了词由兴起到发展到结束的整个过程,组成了一部简单的词学发展史。现分述之,可略窥词体之发展脉络。

一、李煜:从伶工词到士大夫之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李煜词给予了最高评价:“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所谓“神秀”,乃是词所表现出的人物内在的精神境界,按照王国维的说法就是“眼界大、感慨深”。

李煜在词史上的主要贡献在于拓宽了词作的创作群体。“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李煜一生经历使“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他本出身宫廷,“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李煜独特的生活环境与经历,因为缺少社会阅历,使他一直存有一份赤子之心,在他前期的词作中,毫无掩饰地将感情宣泄出来,读来趣味盎然。当他沦为阶下囚之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对于往事,恍如“一梦浮生”,除了以泪洗面,独自凭栏外,只能以血书之,然犹不足以释怀。

王国维道:“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这“以血书者”之词,自是血泪悲慨凝成的真情,也进一步显现了后主词的“眼界大”“感慨深”,其词亦足以“撩人情意,震人心魄”。

李煜虽是亡国之君,但毕竟也是“曾经阔过的”,因此仍然具有巨大的人格魅力,加上他“神秀”之作,当时知识分子阶层纷纷仿效。如晏殊堂堂宰相,也“日以写词为务”,范仲淹、欧阳修等朝廷要员也是著名词人,工部尚书宋祁更因“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被戏称为“闹部长”。

词最初只是由专业伶工创作,内容和主题都十分单一,文人士大夫都不屑为之,是李煜使士大夫对填词产生了兴趣。

二、柳永:从小令到慢词

李煜之后,在词学发展史上具有开拓之功者当属柳永。他在词史上的贡献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是“新声”(即慢词)的创作,即其在体裁上的拓展。“词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即是就慢词而言的。关于柳永慢词创作经历,先讲一个故事。据宋人笔记,柳永因在《鹤冲天》词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句为宋仁宗所不喜,批曰:“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因此他屡试不第,因此就有了他后来的长居京师,遍游妓馆。“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够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罗烨《醉翁谈录》)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几个信息:一、柳永居汴京时,过着流连于妓馆的市民生活,使他有了底层生活经历(或曰民间基础);二、柳永精通音律,“能够移宫换羽”,并且词名播于天下,特为妓女所厚爱;三、妓女若得柳永题咏的词作,立时增价十倍,可见柳永词经歌妓传唱之艺术价值已转化为她们的经济价值,这又刺激歌妓们更喜爱柳词(类似于现在的导演之于演员,如张艺谋之捧红章子怡、巩利);四、柳永词给歌妓传唱,本人可获得“稿酬”(金物资给之),开始了商业化操作。换言之,柳永经济生活的来源,已不类士大夫者流靠官俸资给,而是“以文为货”,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柳永主要生活于仁宗朝,当时“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乐府余论》),这里一“赌”字用得十分生动,形象地说明了当时“夜总会”生意上的激烈竞争。因为柳永“词名播于天下”,所以“教坊乐工,每得新声,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从中足可看出柳永在当时歌(词)坛举足轻重的地位。

宋初词宗《花间》,多唱小令。独柳永首唱新声,功不可没。试看北宋初年至徽宗时代,几个大名家的词集几乎全是小令:如晏殊的《珠玉词》,全部一百三十多首,除了卷末五首应酬之寿词《拂霓裳》《连理枝》是中调外,几乎全是小令。欧阳修的《六一词》,也绝大部分是小令,且有些调子用得特别多,如《渔家傲》三十调,《玉楼春》二十九调,《蝶恋花》十七调,《采桑子》十三调,这足以说明当时曲调之单一。柳词则多为长调,并在以往慢词的调名上注明宫调名称,以指导乐器的演奏员按调奏乐,如“正宫”“仙吕宫”“大石调”等,可见其“能移宫换羽”之术非虚,因此,他的词集名曰《乐章》。慢词创作,使词在体裁上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提高了词的叙事功能。

二是其词在民间的传播,拓宽了受众面。柳永词高度的平民化,得到了市井之人的喜爱。“耆卿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悦之”(《词林纪事》);“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言语,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乐府余论》)。到后来,“凡有井水处,借歌柳词”。关于这一点,举个例子加以说明:据宋人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记载,刑州开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饮至大醉,唯唱柳永词”。让他做佛事他不去,请他喝酒,“则欣然而从”,“酒酣,乃讴柳永词数阕而后已”。所以,连小孩子都叫他“疯和尚”。有一天,他告诉僧众,他明天就要死了,让他们给他送行,第二天一早,法明果然坐化了,并且临死前留下一偈云:“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到死都不忘歌柳词,可见其执着程度,并也因此获得了僧众的敬重,“众叹异之,因以厚葬焉”。连和尚都痴迷其中,足可看出柳词传播之广,影响之深。

柳永登第后曾进谒晏殊,因为晏殊与其父曾同朝为官,算得世交。然而,晏殊此人极不厚道,竟对柳永以有预谋的奚落:“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张舜民《画墁录》)晏殊连柳永的词句都能背诵出来,却偏偏明知故问(也曾猜测是否是没话找话,但这个猜测不成立。因为晏殊作为宰相和长辈,大可对新科进士予以关照和勉励)。不过看起来柳永似乎也没经历过世面,按照现在的话说,那是“单纯”。虽然晏殊以好作“艳歌小词”闻名朝野,但也不能回答“只如相公也作曲子”呀,这不是跟领导平起平坐,站在同一高度了吗?晏殊事实上并非要在词风上与柳永划清疆界,而是要在等级上与他划清界限。按照笔者的想法,估计当时柳永是为了与晏殊找个共同话题,拉近二人之关系,然而却碰了鼻子。当然,当时柳永词名和影响远比晏殊大,只怕也是使晏殊讨厌他的一大原因,毕竟文人相轻嘛。当然这又从侧面告诉我们,当时达官显贵也在关注柳词。

历代对柳永词褒贬不一,夏敬观《手评乐章集》对柳永之评价则较中肯:“柳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俚词袭五代淫之风气,开金元曲子之先声。比于里巷歌谣,亦复自成一格。”

三、苏东坡:从“诗庄词媚”到“以诗入词”

前人论及东坡词,不论褒贬扬抑,无不视他为开宋词一代新风气的词坛巨擘。“词至晚唐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不能偏废。”(《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东坡词提要》)也就是说,东坡是豪放派第一人也。

俞文豹《吹剑录》记载,有一次苏东坡问一位擅长拍马(善讴)的幕士:“我词何如柳七?”这个幕士深谙世故人情,两边都不得罪。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抱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此言一出,东坡深以慰怀,“为之绝倒”。因为东坡看来,他自己的词是“自成一家,别是一格”的。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言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对此,宋人胡寅《酒边词序》中云:“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以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超乎尘垢之外”,他对苏轼“另立门户”的作词观点,表达了充分的肯定。在他看来,苏词有别于传统的婉约词之处,是在对词的意境的改变及提升上,改变了所谓的“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转之度”,而把词境提升到“超乎尘垢之外”。而达到这种改变及提升,最易行的途径显然是借鉴“诗”的题材与境界入“词”,做到“诗词一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

东坡以诗入词,开一代风气之先,拓宽了词的抒情功能,打破了原本“诗庄词媚”的格局。

刘熙载在他的《艺概》中说:“词至东坡,其境益大,其体始尊,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这绝非溢美之词,苏轼将“诗”的“言志”功能带入“词”中,借鉴“诗”的题材、境界入“词”,使得言物咏志与儿女情长并见于词,从而大大提高了词的抒情功能和文学地位。总览苏轼词的风貌,除却传统的婉约清丽外,就“以诗为词”而言,在词的题材与境界的开拓上,大致体现在以下三端:一是表达治国平天下之志的“言志词”。“言志”乃宋人“诗道”核心,也是宋人诗文中最常见的题材。但在“词”里表达士大夫文人治国平天下之志的,苏轼实属第一人,这类词如《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沁园春》(当时共客长安),等等。二是借古抒怀的“咏史词”。“咏史”是我国古典诗歌中极常用的一种题材,大都是通过对古人古事的歌咏来抒发自己的怀抱,实质上也是一种“言志”。最著名的要算《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也可作为东坡的代表作了。三是寄托遥深的咏物词。中国诗歌源远流长,从《诗经》开始,就有所谓“兴寄”的传统,而《楚辞》又开创了以“香草美人”抒发情志之先河。以咏物为表象遥深寄托的词作,苏词也做出了很好的表率。如《卜算子·咏梅》及“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等等。

在东坡以前,向来认为“诗庄词媚”,“词为艳科,应歌而作”,因此总脱不了“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的老路,题材内容上总不离男女欢爱、羁旅愁绪,所营造的意境也大多纤弱凄婉,故填词总被知识分子视为“小道”,按照现在的话说是“小儿科”。在他们看来“词是诗余”,也就是说填词最多只能当作业余爱好,否则就是“不务正业”,这是宋人对词体共同的认知,所谓“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于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就连北宋文坛领袖、诗文革新的主将欧阳修都是这样认为的,他说:“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按照他的思路,填词是只能当作游戏玩玩的。

关于诗词之间意境题材的不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极精到的评述:“词之为体,要渺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所谓“境阔”,是指“诗”的境界开阔,题材上相对于“词”要雄阔大气、气象恢宏;所谓“言长”,则是儿女情长、婉转细致之意,所以“词”较之于“诗”应多婉曲。这正好符合笔者对诗词曲的评价标准,即诗之高下当以境界论之;词之优劣当以情趣论之;曲之好坏当以趣味论之。

东坡以“吾道一以贯之”理念,上承诗文革新之余,对词体进行了改革,把诗文中“载道”“言志”的主张融入词的创作,使得作为“言为心声”的文学样式之一的词能够挣脱传统的束缚,自由地抒发作者的情志。词经过他的改造,终于摆脱“附庸”“诗余”的尴尬,得以与诗并举。

四、辛弃疾:从“以诗入词”到“以文为词”

辛弃疾在词坛地位尊崇,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誉之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一生专力填词,是文学史上存词最多的人。《新编辛弃疾全集》收入他的词作六百二十九首,诗一百四十一首。与他并称的苏轼和“六十年来万首诗”的陆游都是“以诗言志”,诗多于词,唯独他“以词言志”,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承苏东坡“以诗入词”之余续,“以文为词”是稼轩词创作的重要特征。所谓“以文入词”,是指作者大胆打破传统的词、文界限,以铺排、叙述等散文笔法填词,主要是指在字法、句法、章法、表现手法等诸多方面的散文化。下面试就辛弃疾“以文入词”的特点分述之。

首先,在句法、字法上的散文化使稼轩词在语言上别具特色,或一贯而下,气势酣畅;或前后关联,纤徐有致;或问答对话,灵活洒脱;或揉进虚词,别具韵味。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写词人报国有心、请缨无路的郁闷和悲愤,其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一连七句,描绘游子情态,抒写失意感慨,其真切淋漓显然是得力于散文句式的一气呵成。

再如,词人晚年闲居时所作《贺新郎》词,开篇便搬用《论语·述而》中“甚矣吾衰矣”的文言句子,悲叹自己岁老人荒,落拓潦倒。尤其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等句,向来是作者得意、读者称赏的好言语。其妙用拟人、化用典故姑且不论,单是散文化的句式,文言的句法,虚词的巧用就足以使其平添出一段神韵来。至于如《西江月》“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日‘去’!”笔调诙谐幽默,句式流畅活泼,有如带韵散文。与散文不同的只是按照词牌格律的要求,巧妙地把散句点断而已。

其次,在词的章法结构上,辛弃疾常常打破双调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传统格式,使上下片之间不再有内容上的明显分割,而是过变不变,浑然一片,犹散文一般通体连贯,一气呵成。如《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全词从首句开始,直到“笑语盈盈暗香去”止,一路铺写元宵佳节花灯如海、游人如流、歌舞如潮的狂欢热闹,只在结尾处托出一个清高孤傲、不同流俗的“那人”形象,才归到主旨,自怜幽独,独抒伤心怀抱。这种打破词律上下片界限,过变不变、词义不断、末尾突转的章法,使词作既酣畅淋漓,又不拖泥带水。

第三,由上还不难看出,辛词的双调在章法上所以出现“过变不变”,打成一片的情形,大多是由一气的铺排叙写造成的。而这种铺叙,正是赋体作法,亦即散文的基本手法。很多人谈及辛词手法,多是谈他的比兴,而对其赋法却鲜有提及。其实,辛弃疾除擅用比兴外,也有不少敷陈铺排的赋体。如小令《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全词以喜悦的心情、清新的笔触,表现了农村劳动者一家的生活,采用的便是铺排白描。

第四,辛弃疾“以文为词”还表现在他常于词中发表议论,阐释哲理。议论说理本属理性思维范畴,在宋以前多出现在散文里面,而在讲究形象蕴藉、篇短句炼的诗词当中则不多见,只是入宋以来,深于思辩的宋人才开始由大幅度地以之入诗继而又引之入词。而这种以议论入词的情形,又以辛弃疾为甚。如“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这是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词的上片,词人借为朋友祝寿之机,慨叹国事,抒写心志,全以议论出之。一片词中,三问一叹,问得激切,叹得深沉,声情并现。

第五,众所周知,辛弃疾好用典故,这无疑也是“以文为词”的特点之一。此前,虽有东坡“以诗为词”冲破了所谓“词家语”的藩篱,但他“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刘辰翁《稼轩词序》)。对此,吴衡照讲得更具体,他说:“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辛词这种特有的“书卷气”,过去曾被人讥为“掉书袋”,其实,它作为一种特殊的载体,其丰富词作内含和启人联想深思的作用还是不容抹煞的。

最后,还应指出辛弃疾“以文为词”不仅表现在上述外在的“形式”上,而且也表现在其词内在的“气势”中,即所谓“以气入词”。本来,从“文以气为主”“文章最要气盛”等说法来看,这“气”原本是古文的一个主要特征,而按“词当协律,使雪儿、春莺辈可歌,不可以气为色”的主张来说,“以气入词”又是词家大忌。然而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的辛弃疾,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的时候,奋笔疾书,慷慨悲歌,尽将“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这样,就势必会打破词、文界限,使其词带上一种文的气势。如《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的愁苦郁闷之气,《贺新郎·绿树听鹈》的凄楚苍凉之气,等等。正如清人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所说:“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索索如牖下风耳。”

由上可知,辛弃疾“以文为词”,涵容甚广。其词艺术形式上的诸多特点,往往是“以文为词”的产物,体现了一种全新的词风。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说,辛弃疾“议论说理,经史百家,问答对话,统统拿来入词,而且不露斧凿痕迹,他的词既有孟子的善辩,又有庄子的诡奇;既有韩愈的不平之鸣,又有柳宗元的秀骨俊语。那种散文化的笔调,自由纵肆不可一世的气魄,在词的创作上真可谓‘别开天地,横绝古今’。他的词气盛言宜,以气御言,无往而不利”。这段话庶几可作辛弃疾“以文为词”的注脚。

五、结语

词由兴起到发展到成熟直至消亡,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文体演变过程。词兴起于民间,发展成熟则由文人完成,使词发展成熟的主要是上述四位词人,四人在词史上的贡献都是开创性的。李煜使词由伶工词转到士大夫之词,这是词发展的基础。因为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告诉我们,词的发展演变必须由文人来完成。柳永、东坡和稼轩则拓展了词的体裁形式、叙事功能、表现手法等,使词提高到与诗双峰并峙之地位。

从词的发展演变,我们窥其一斑而见文体的演变过程之全豹。任何一种文学样式,其发展过程都是从民间到士人、从简单到复杂、从粗放到精细。所谓精细,就是精雕细琢。一种体裁一旦变得精细,也就走到了消亡的边缘,因为它已经脱离了群众,成了少数文人斗室的玩物,传播范围的缩小是导致其消亡的直接原因,汉赋、唐诗、元曲等的发展演变概莫能外。

[1]吴熊和.唐宋词通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2]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曾大兴.柳永和他的词[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

[4]王兆鹏.唐宋词汇评(唐五代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5]辛弃疾.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作者:杨有路,浙江省新昌中学教师。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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