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欣[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王梵志诗歌中的奇趣与真情——从《吾富有钱时》说起
⊙李广欣[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王梵志是隋唐之际一位颇具神秘色彩的人物,他的诗在唐诗中亦可称奇。其特色在于通俗,在于以“翻著袜法”为诗。所谓“翻著袜法”,一在视角之奇,二为真性情之流露,三为思维方式之特异。本文以《吾富有钱时》一诗为切入点,试分析之。
王梵志 《吾富有钱时》 翻著袜法 佛理诗
王梵志是隋唐之际一位颇具神秘色彩的人物。关于其生卒时代、故里籍贯,乃至是否实有此人,论者皆各执一词,至今未有定论。①现存古代文献中,最早提及王梵志身世的是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其文曰:
晚唐冯翊描述得更为详尽,也更为离奇,其《桂苑丛谈》引《史遗》: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及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及问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③
从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学界倾向于认定王梵志为初唐时期民间诗人。④他创作了大量诗歌,在唐宋士人、僧侣中颇有影响,不过元代以后其诗集完全散佚。今存王梵志诗大多保留在敦煌遗书之中。《吾富有钱时》即见于敦煌写本S.0778号文献。诗曰: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
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
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
此诗平易质朴,描写不同境遇中的人情冷暖,感慨世态炎凉。富有之时,妻儿笑颜以对,百依百顺,脱衣即为之叠,出门则远相送,事事逢迎,有如白鸽盘旋依人、鹦鹉巧言讨宠;然至于一文不名,则即刻横眉冷对,毫无半点温存。面对这一前恭后倨的强烈反差,诗人胸中愤懑难以抑制,遂告诫道:贫富无常,唯钱是顾者要当心以后的报应!
据项楚先生《王梵志诗校注》⑤的辑录,今见王梵志诗约390首。虽则为数众多,但风格大体相类。概言之,王梵志诗之特色有二:一曰通俗,二曰以“翻著袜法”为诗。
王梵志诗用语通俗,罕援典故,所谓“不守经典,皆陈俗语”⑥是也,故往往被研究者称作“白话诗”“通俗派诗”“口语化诗”等。从《吾富有钱时》即可体会到这一特色,全诗娓娓道来,直白晓畅,没有难通之句、隐晦之典。又如下诗:
我见那死汉,肚里热如火。不是惜那汉,恐畏还到我。
好似向他人倾诉所见所感的闲谈之语,只不过是以五言诗的形式道出罢了。
《河岳英灵集叙》有言:“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唐初承六朝遗风,诗歌创作实践仍以藻饰、声律为好尚。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王梵志诗之通俗颇显另类。究其原因,一方面与王氏自身的处境有关。张锡厚等学者综合考察王梵志诗的内容旨趣后指出,其人“长期生活在下层社会”,家境贫寒。⑦若此,则王梵志所受教育当较为有限,亦与以士大夫为主体的主流诗坛隔阂较深。另一方面,汉魏以降,用以自适或讽刺的嘲戏诗逐渐发展⑧,如左思《娇女》、程晓《嘲热客》、陶渊明《责子》等,大多语言浅近,不尚丽。与此同时,讲经、偈颂等佛教文学,为了能够在社会下层民众中更好地传播,主动以通俗面目示人,依托现实的口头语言系统宣讲佛法、招徕信众。此等文学倾向显然影响到了王梵志的诗歌创作。王诗亦因通俗化而广泛传扬,在唐宋时期的诗话、笔记、僧录中常常被征引,王维、寒山等皆仿作过王梵志式的通俗诗歌。日本平安朝的《日本见在书目录》亦收《王梵志诗集》⑨,则王诗至迟在9世纪初时即已传播到东瀛列岛。
王梵志诗创作艺术的另一个特色即是“翻著袜法”。所谓“翻著袜法”来源于王梵志的一首诗:
梵志翻著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⑩
按,古人以粗布制袜,为美观起见,总是将平整一面向外,而以粗糙、多接缝之面切肤,故著袜难免有不适之感。反穿袜子,虽有碍观瞻,然足下却舒服了。宋人极为欣赏这一智慧,将其视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方法,认为:“知梵志翻著袜法,则可以作文。”①其实,王梵志诗歌自身即很好地演绎了“翻著袜法”的内涵。我们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来理解王诗“翻著袜”的艺术:
第一,视角出奇,即善于揭露世俗中那些为人们所忽略或刻意隐讳的现象,让社会生活中的粗糙一面暴露在阳光下。仍以《吾富有钱时》为例:唐诗中不乏慨叹世人重利轻义的作品,如高适《邯郸少年行》:“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张谓《题长安壁主人》:“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但多是描绘朋友交往中的世态炎凉。而《吾富有钱时》直指家庭,痛斥发妻亲子的“图财不顾人”,掀开了笼罩在血缘亲情之上的温情面纱,这在古代以纲常孝道为核心的文化体系下颇有些惊世骇俗。这种情况在王梵志诗中多有所见,如“造作庄田犹未已,堂上哭声身已死。哭人尽是分钱人,口哭元来心里喜”“生时不共作荣华,死后随车强叫唤。齐头送到墓门回,分你钱财各头散”⑫“耶娘不采聒,专心听妇语。生时不供养,死后祭泥土”⑬等,皆是嘲讽隐藏于守孝哭丧之后的贪婪与无情。这些往往是时人感受到却难以言表的,故南宋费衮评王诗曰“词朴而理到”⑭。
第二,不隐真情,总是将自身的真实感受痛快宣泄出来。王梵志著袜不愿隐脚,作诗亦不愿隐情,少有“发乎情止乎礼”的修养。《吾富有钱时》的结构是很值得注意的,诗中有八句是回顾富有时的洋洋得意,此后只有两句用来描写破落后的遭际,便迫不及待地愤愤不平了。乍富之际,仍沉浸于往日辉煌的记忆中,一触及今时的窘迫,就即刻情难以堪了。这是世俗之人最正常的反应。皎然曾赞王梵志诗“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⑮,此话只说对了一半。不平之音在王诗中并不鲜见,如《吾家昔富有》言:“吾家昔富有,你身穷欲死。你今初有钱,与我昔相似。吾今乍无初,还同昔日你。可惜好靴牙,翻作破皮底。”反复申说自己往昔的富有与对方曾经的贫穷,最后无奈慨叹:自己本是能做靴牙的好料,如今却只能充当鞋底了。极似富贵子弟沦落后的自怨自艾。又若:“天下恶官职,未过御史台。努眉复张眼,何须弄狮子。旁看甚可畏,自家困求死。脱却面头皮,还共人相似。”嘲讽御使装模作样,却没什么本事,脱下官服,还不是寻常人一个。与普通百姓背后议论官吏的论调无二。
当然,王梵志的部分诗歌也的确内蕴“达人之度”。如“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⑯“草屋足风尘,床无破毡卧。客来且唤人,地铺藁荐坐。家里元无炭,柳麻且吹火。白酒瓦钵盛,铛子两脚破。鹿脯三四条,石盐五六课。看客只宁馨,从你痛笑我”⑰“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⑱更多反映了安贫知足,随缘任运的生活态度。
第三,思维特异。宋人以为“知梵志翻著袜法,则可以作文”,主要是就此而言,这有些类似于“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⑲的文学追求。王梵志诗善于超越常人的思维轨迹,来论证、彰显某些人所共知的道理。如: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⑳
以馒头与馅为喻,说明人终须一死,任何人都难逃此运。诗歌构思奇特,亦不乏趣味,使人印象深刻。复如:
若还都塞了,好处却穿破。㉑
常人以为除恶务尽,家有鼠患即当尽塞鼠洞。而王梵志却有“巧思”㉒,说鼠洞不要全都堵上,否则老鼠还会在其他完好的墙壁上打出新洞来。亦即人的贪欲无法遏制,即使彻底惩处了门中的贪官,还是会有新的污吏用其他方法继续祸害百姓。
王梵志诗所表之理,往往与佛家思想关系密切。如《吾富有钱时》最后两句,将其理解为凡人愤恨不平之音未尝不可,然若深究,其中亦有佛家因果报应的思想元素。按《佛本行集经》卷四十一:“先作何业,而造业已,得是果报,至如来边,证诸圣法,复作何业,今世贫穷,还卒大富。”故“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并非仅为泄愤之语,而是可以证诸佛典的。
王梵志诗往往出人意表且通俗直白,然又能明佛理,后世佛家遂常征引之以导人开悟,敦煌写本《历代法宝记》载:
(无住禅师)寻常教戒诸学道,空着言说,时时引田中螃蟹,问众人,不会。又引王梵志诗:“慧眼近空心,非关髑髅孔。对面说不识,饶你母姓董。”
按,“田中螃蟹”典出《国语·越语》,越国以蒸过之稻种贷吴,翌年吴国颗粒无收。古人以为蟹食稻,遂以“稻蟹不遗种”描述吴国大荒。无住禅师意欲以蟹喻人,以稻田喻世界,告诫众人世间法相本质为空,而凭依于此的人亦当明了物我皆空。然社会下层民众无法理解其中奥义,于是只好援引王梵志诗,说所谓“慧眼”本自对于万法皆空的领悟,而与肉体上的眼睛无关,若是不明事理,即便你姓董那也是难以听懂的。
值得一提的是,王梵志诗歌并非皆是构意奇诡、宣扬佛理的,诚若日本学者金冈照光所言:王诗“所歌唱的不限于佛教方面,还有儒家的和所谓庶民的通俗伦理、处世训之类”㉓。如“饮酒妨生计,摆蒲必破家。但看此等色,不久作穷查”㉔“前人敬吾重,吾敬前人深。恩来即义往,未许却相寻。有能赐白玉,吾亦奉黄金”㉕“兄弟须和顺,叔侄莫轻欺。财物同箱柜,房中莫畜私。夜眠须在后,起则每须先。家中勤检校,衣食莫令偏”㉖之类,说理直白,教导人们谨守勤俭、重义的伦理道德,不见“巧思”。不过,总的看来,王梵志诗虽有“平”“巧”之别,但终归是以讽恶劝善为根本宗旨的,正因如此,他才自谓:“家有梵志诗,生死免入狱。不论有益事,且得耳根熟。白纸书屏风,客来即与读。空饭手捻盐,亦胜设酒肉。”㉗
在唐代诗歌发展史中,王梵志的影响是不容小觑的。寒山、拾得一脉的白话诗即是承王梵志而来,王维也曾做过“梵志体”诗歌,甚至在中唐的新乐府创作中也能找到某些与王梵志诗的联系。㉘
①可参见胡适:《白话文学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177页)、张锡厚:《王梵志诗校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7—273页,第298—344页)、项楚:《王梵志诗论》(《文史》第31辑)、李君伟:《敦煌文书中的王梵志诗研究述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2年增刊)等。
②《类说》卷四十一有相似条目。
③《太平广记》卷八十二、《广博物志》卷四十三、《徐文献通考》卷二五三所记皆类此。
④综观目前有关王梵志身世的研究,论者多争执于此人存在与否及其生卒时年,而较少探究王梵志为何方人氏。肯定确有此人的论者,如胡适、张锡厚等,往往从《桂苑丛谈》之论,认定王氏乃卫州黎阳(今河南境内)人。然笔者以为,《云溪友议》所记当更为恰切。理由如下:第一,敦煌写本《王道祭杨筠文》(P4978)载“大唐开元二七年,岁在癸丑二月,东朔方黎阳故通玄学士王梵志直下孙王道”云云。按两唐书《地理志》与《元和郡县志》等,唐时无“东朔方”之地。然“东”或为衍文,则有“朔方”,确为唐时郡名。其地属夏州,辖朔方、德静、宁朔三县,域内无黎阳,却与西域地近。第二,树瘿生人的传说似源于西域。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二四“高昌王世勋之碑”有言:“考诸高昌王世家,盖畏吾而之地有和休山……一夕,有天光降于树……树生瘿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见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瘿裂,得婴儿五,收养之。”此则传说绝类《桂苑丛谈》所记之王梵志降生。据陈允吉先生考证,“树瘿生人”这一母题源自古印度佛经(见《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复旦学报》1994年第6期)。考虑到佛经的传播轨迹和王梵志诗中的佛释元素,我们或可推断王氏及其神奇身世之传奇乃是由西域流入中土。第三,敦煌文献中发现了大量王梵志诗歌,多为晚唐时所抄,其中有两种三卷之版本(参卢其美:《王梵志及其诗研究》,2007年山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6—9页)。然《宋史·艺文志》《通志·艺文略》仅记《王梵志诗》一卷,远逊于敦煌边鄙之地所藏。在古代文化传播条件下,若王梵志为卫州人氏,其诗当胜于中原而波及四边,上述现象诚为不可思议。第四,笔者认为,所谓“黎阳”或为“颇黎山阳”之误传。按《新唐书·西域志》:“吐火罗……北有颇黎山,其阳穴中有神马,国人游牧牝于侧,生驹辄汗血。其王号‘叶护’。武德、贞观时再入献。”所记吐火罗再入献之时,大体与王梵志生活时代相符。唐宋之世视王梵志为异人,而“汗血”亦是神马,且二者皆出西域,故时人或并称联想。以之推论,王梵志可能是生于颇黎山南麓某地。当然,关于王梵志的史料或虚或略,笔者之说可备一观,尚难确证。
⑤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
⑥见敦煌写本《王梵志诗集·序》(S.0778)。
⑦参见张锡厚:《敦煌写本王梵志诗浅论》(《文学评论》1980年第5期)、高国藩:《论王梵志及其诗的思想》(《东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等。
⑧关于唐前嘲戏诗作的发展情况,具体可参见胡适:《白话文学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160页。
⑨[日]神田喜一郎:《敦煌学五十年》,日本二玄社1960年版,第75页。
⑩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七。
①(宋)陈善:《扪虱新话》下集卷一“作文观文之法”,民国校刻儒学警悟本。
⑫以上二诗见《云溪友议》卷下。
⑬见敦煌写本P3211号文献。
⑭⑯《梁溪漫志》卷十。
⑮《诗式》卷一。
⑰⑱㉖敦煌写本P2914号文献。
⑲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
⑳见《冷斋诗话》卷十。
㉑㉒见《庚溪诗话》卷下。
㉓[日]金冈照光:《敦煌的文学》,转引自张锡厚:《敦煌写本王梵志诗浅论》,《文学评论》1980年第5期。
㉔敦煌写本P2718号文献。
㉕敦煌写本P3418号文献。
㉗见《云溪友议》卷下。
㉘关于王梵志诗影响远及中唐新乐府运动的观念,可参见张锡厚:《敦煌写本王梵志诗浅论》(《文学评论》1980年第5期)、杨青:《诗僧王梵志的通俗诗》(《敦煌研究》1994年第3期)等。
作者:李广欣,文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师、《文学与文化》编辑部编辑,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