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亲多杰:生命里的多重身份

2016-07-11 01:24龙仁青
青海湖 2016年5期
关键词:格萨尔长官史诗

龙仁青



昂亲多杰:生命里的多重身份

龙仁青

昂亲多杰(1932—1991),生于果洛阿什羌哇赛部落,是哇赛部落的最后一代头人。幼时被认定为二世赛须转世灵童。1952年10月参加工作,历任多职,生前系果洛州政协副主席,青海省政协委员。昂亲多杰长期致力于《格萨尔》史诗的收集、抢救、调查、发掘、研究、出版和组织领导等工作,是果洛“格萨尔”工作最早的领导者、研究者、实践者为《格萨尔》史诗工作做出了卓著的贡献。

多年前,我还在省上一家新闻单位做记者工作,应青海电视台《高原印迹》剧组的邀请,加入了这个团队,前往果洛、玉树等地区拍摄一部纪录片。这是一部以探究“格萨尔”艺人现象为主题的纪录片,该片导演张秋良先生一直致力于青海本土文化意义上的纪录片创作,他希望我能发挥熟悉和了解藏文化的特长,一起把这部纪录片做好,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欣然接受了邀请,担任了这部片子的撰稿和翻译工作。这部纪录片后来屡获大奖,成为当年青海电视台电视创作中的一大亮点。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在果洛州府所在地的大武镇,认识了昂亲多杰先生。

我是从果洛州文化局那里得到昂亲多杰先生的住址的,便带着一条哈达上门拜访,先生在家里接待了我,和我聊起了果洛草原浓郁的“格萨尔”文化。至今记得,他说起“格萨尔”文化时的兴趣盎然,滔滔不绝,聊至酣处,还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格萨尔》史诗中的唱段。

在纪录片《高原印迹》的开头,引用了一首流行在果洛班玛、久治一带的藏族民歌,最初听到这首民歌,也是在昂亲多杰先生那里。

也许正是这首歌,引领我们在果洛草原上行走,进入这片草原的腹地,也进入了色彩浓郁的“格萨尔”文化。比较完满地完成了这部纪录片的摄制工作。

遗憾的是,这部纪录片并没有记录下昂亲多杰先生的影像,限于当时的设备,也没有留下有关他的图片资料。如今先生已仙逝,有关他的文字记载极少,只能借助于一些有限的资料和他的子女的讲述。

好在我与昂亲多杰先生有过接触,并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打动。他睿智、博学,有着极好的表达能力。凭借记忆,凭借如今能够查询到的有限资料和亲属的口述,我的脑海中显现出昂亲多杰先生模糊的形象,而且是几个不同的形象,几个形象相互重叠,相互呼应又彼此无关,最终勾勒出了昂亲多杰先生生前的一个大致轮廓。

在许多的文字里,昂亲多杰都是以艺人身份被介绍的,其实,昂亲多杰有着多重的身份,而这些身份背后,也隐藏着他曲折繁复的人生经历,每一种身份都以一个不同的侧面,展示着他人生不同的阶段各自不同的历练、磨难、艰辛和苦难,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欣慰、幸福和属于这人世间的天伦之乐。

一、作为活佛的昂亲多杰

昂亲多杰先生最早的身份,当是活佛——他一经出生,就被认定为活佛,因为之前他的兄长已经被认定为另一位活佛系统的转世灵童,家里父母不愿意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再离他们而去,而作为这位转世活佛的寺院,却希望父母能够成全他们,让乘愿而来的转世灵童来到寺院,担当起前世活佛的宏业。

在一部叫做《阿什羌哇赛部落土登雅培林寺简志》的藏文文典中,是这样记录有关昂亲多杰及其历辈前世的功德的:第十四世赛秀活佛转世灵童仁增陈列南杰,又名昂亲多杰。在谈及他本人历史之前,先简述其历辈前世历史一二:很早以前,在赛秀寺有一位名为热嘉然尖巴的智者,精通幻术。当他开始抄录一部叫《怙主典籍五部》的佛教经卷时,在他的木碗里刚刚盛上奶茶,还没等木碗里的奶茶凝结出薄薄的奶皮,他就已经把整个经卷抄录完毕了。一位叫索日诺桑的僧人还说,他用一顿茶的工夫书写的一部页数达四百余页的经卷至今在安多下部地方有收藏——这部奇书便是这样讲述着一个人超强的书写能力和写作能力,奇异中充满着世间的烟火气息——鼻息间似乎能闻到那木碗中盛满的奶茶的浓香,而一个令人难以信服的奇迹,就在这庸常的生活事物中发生着:一部经卷在转瞬之间就已经被抄录成册,墨香与茶香相互缠绕,在空中飘拂成了唐卡上云纹的样子。

这本书中依次记载了昂亲多杰前世活佛的各种掌故轶事。在写到昂亲多杰这一段落时,记载了这样一些奇异故事:藏历第十六绕炯水蛇年深冬十月十日,灵童降生于世,佛父系哇赛部落长官仁钦宫布,佛母为仁西卓玛。降生时,空中雷声隆隆,家中土灶近旁灿然盛开了一朵金黄色的赛钦花,吉兆多多。在灵童尚未降生时,赛修寺活佛格勒江华佛体染疾,不见好转。一日,他把哇赛部落长官夫妇叫到近前,赐予夫人仁西卓玛空行母唐卡、手抄本《莲花遗教》经卷等物,叮嘱道:“好生珍藏这些物品,将来一定有重用!”佛母怀有身孕期间,还让她去一位大德座前,让大德诵经布道,护佑母子平安。大德见到夫人,喜悦无比。说道:“你的到来与月亮升起的时间同步,昨夜我在梦中也梦到一轮明月升起,你腹中幼子降生,将是一位善良的王子,或是赛秀仓活佛转世啊!我为你写一道经忏祝词,回去后让僧俗众人诵念!”于是写下如此诗句:丰美骨系东山顶上,升起满月慈容王子,祈愿穿越病灾迷雾,离他月光遍照大地!夫人将祝词拿回部落,交与僧俗众人诵念,直至灵童安然降世。灵童降生后不久,夫妇二人怀抱灵童到了藏珠仁波切活佛座前,请求活佛给灵童赐名。活佛接过灵童抱在怀中,并为灵童赐名叫仁增陈列南嘉。有了这个乳名,依照藏族对孩童惯用昵称的习俗,家里人便将灵童呼作“陈宝”。

此后,赛秀寺众多僧侣前来长官夫妇家中看望灵童,并请求夫妇二人:“此孩童乃赛秀仓活佛转世,希望二位将此身赐予寺院!”哇赛部落长官心生不舍,答道:“我所生孩儿均是活佛转世(灵童兄长亦为活佛),如此似有不妥,即便就是转世灵童,那也要让他继承我长官之位,因此不愿赐舍此身为活佛!”

灵童五岁时,多俄尼玛活佛将长官夫妇并孩儿呼到近前,说:“我深信此孩童乃赛秀仓活佛转世,还是让他出家为僧,修习佛经为好!”说完,给夫妇二人赠赐宗喀巴大师唐卡等物。灵童六岁时,长官夫妇、兄长顿克等去查格隆仁波切座前,仁波切抚摸着灵童的头,说:“有缘相见,我就把《金刚瑜伽母》之密宗灌顶授予他吧!”于是开始了连续七日的加持灌顶。到了最后一日午后,仁波切说:“今天乃是此灌顶之最后一日,你等回家就是,善缘后续而成!”长官夫妇回到家里,当晚,查格隆仁波切安然仙逝。

此后,灵童开始识字修习,只要稍加接触,便能了熟于心,显示出超常的聪慧来。

十五岁时,依照第五世嘉木样大师之授记,娶康干部落南杰卓玛为妻,自此便更名为昂亲多杰。此后他担任了哇赛部落长官之职,并开始拜师学习藏医明。

与众多活佛传记一样,这部书中记录着这一活佛体系许多充满神奇现象的传闻、掌故。个人认为,这是在藏文化抑或藏传文化语境下的一种特殊的历史记忆方式,具有藏文化本体浓郁又独到的文化特色,这也是藏族社会特有的世界观和文化理念。这种文化理念,保留着人类最原初的想象力,当是藏文化提供给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感知和认识自然、人生的珍贵文化方式。

二、作为艺人的昂亲多杰

有关的记载是从昂亲多杰的父亲——哇赛部落长官仁钦宫布开始的。仁钦宫布识文断字,这在当时的藏族社会还是比较少见——旧时代,藏族社会的文化传承主要依靠寺院,俗人学习文字,并达到一定程度的并不多见。仁钦宫布由于识字,也就非常喜欢读书,他最喜欢阅读的,便是《格萨尔》史诗故事。为此,他广泛收集《格萨尔》史诗,家中收藏的各种不同的《格萨尔》史诗藏文抄本、刻本多达三十多部。

那时候,每当家中有贵客来访,在接待贵客的餐桌上,仁钦宫布也会即兴说唱一段《格萨尔》史诗,这种情景,当时已经是这个长官之家的一个常见的场面。逢年过节,家里人还会一起说唱《格萨尔》史诗。

在当地传说中,把他们家的成员也与《格萨尔》史诗中的人物挂起了钩。人们都说,长官仁钦宫布是格萨尔的兄长嘉察大帅的转世,而他的长子绕杰(一位活佛)则是格萨尔王本人的转世,次子东科则是嘉察之子扎拉泽杰的转世。众人认为昂亲多杰也是格萨尔大将丹玛的转世。

昂亲多杰的少年时代,便是在《格萨尔》史诗的吟唱声中度过的。家人对《格萨尔》史诗的钟爱,只要有空闲就会说唱起《格萨尔》史诗,使得家里氤氲着一种《格萨尔》史诗文化的浓郁气氛。昂亲多杰声音不错,加上几位哥哥以及父亲对他的影响,在闲暇之时说唱《格萨尔》史诗更是成了他一个不舍的嗜好。

《格萨尔》史诗研究专家杨恩洪先生曾经对昂亲多杰进行访谈,并写成《书写艺人昂亲多杰》一文,在这篇文字里,杨恩洪先生记录了昂亲多杰的一段趣闻轶事:昂亲多杰十五岁那年,某日夜半,他沉入梦乡,梦见自己来到了果洛草原花石峡附近的一泓湖泊岸畔,这泓湖泊被当地人称作魔湖。昂亲多杰正在湖边闲步,只见有人身跨枣红大马款款而来,昂亲多杰诧异,便上前问道:“来者何人?”来人答道:“我是格萨尔!”昂亲多杰更加诧异,便走到近前细看,却发现来者面容模糊,看不真切。于是又问:“我为什么看不清您的真容?”来者笑答:“你我虽是前世兄弟,共闯天下,但如今你却是母胎所生,凡夫俗子,如何能一睹我之真容?”说着,格萨尔便高声说唱起来,声音洪亮,高亢动听。昂亲多杰正听得入神,却一下醒了过来。醒来后,才知道方才自己是在做梦,但格萨尔在梦中的说唱却依然缭绕不止,回响在耳畔。这声音让他坐立不安,一种绵长的冲动令他不能罢休,很想把梦中所闻写就下来。于是他拿起笔,书写起来,没过几天一部《格萨尔》史诗部本《卡提琼宗》便一气呵成,应运而生。

昂亲多杰十八岁那年,从自己兄长手中接管了哇赛部落,成为哇赛部落新的长官,次年,果洛解放,他也参加了革命。不久,《格萨尔》史诗被打成“毒草”,他家收藏的《格萨尔》史诗抄本和刻本被搜出来焚烧,这其中,还有一本是他一字一句写出来的《门岭之战》。

上世纪80年代,《格萨尔》史诗得到平反,已经是果洛州藏医院的一名大夫的昂亲多杰积极投入了《格萨尔》史诗的书写和研究工作,1987年,他完成了新的部本《扎日药宗》,这是一部此前的艺人从来没有说唱过的《格萨尔》史诗部本,对《格萨尔》史诗具有着填补空白的意义。而他早年完成的《卡提琼宗》也被民间《格萨尔》史诗爱好者抄写保存,躲过了“文革”的洗劫,并把这宝贵的抄本归还给了他。

昂亲多杰认为,在各种不同的《格萨尔》艺人分类中,他应该属于“达仲”艺人,也就是在梦中得到某种启示或征兆,再从梦境中得到启发去书写故事的艺人。

昂亲多杰后来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格萨尔》史诗的书写上,而是专门从事《格萨尔》史诗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1984年,果洛州《格萨尔》史诗抢救办公室成立,他兼任办公室主任一职,此间在他的主持下,果洛州搜集整理散布在民间的《格萨尔》史诗21部,之后,他致力于《格萨尔》史诗抢救工作,做出了辉煌的成就,曾被评为全国《格萨尔》史诗工作先进个人。

三、作为藏医的昂亲多杰

昂亲多杰早期书写的一部《格萨尔》史诗部本,是《扎日药宗》,这部史诗部本讲述了英雄格萨尔王率部攻打一个叫扎日的邦国,从那里取回各种珍稀药材,并迎娶扎日国公主永珠拉泽为自己的妃子的故事。在这部史诗部本中,昂亲多杰利用自己多年修习藏医的特长,把藏草药的采集、藏药的制作以及藏医治疗理论等知识恰如其分地融入了字里行间,使得这部史诗部本氤氲在浓郁的草药的芳香之中,药香四溢。

昂亲多杰的家族,也是一个藏医世家,他的叔父达拉诺布便是一位享誉果洛的藏医学家,昂亲多杰曾经拜叔父达拉诺布为师,专心修习藏医。果洛州藏医院建成后,他便成了该医院的一名大夫,为许多患者诊疗,通过他的悉心治疗,治愈的患者不计其数。他退休后,还曾在家中设立诊所,用他的专业和慈悲之心免费为患者治病,救死扶伤,他的善举和声誉在果洛草原上广为流传。在看病治疗之余,他还专心研习藏医学,撰写了《藏医明学在果洛地区的兴起与发展》等论文多篇。

四、作为干部的昂亲多杰

昂亲多杰担任哇赛部落长官不久,果洛解放,昂亲多杰积极参加革命,成为新中国的一名干部。他先后担任过多种职务。据有关资料,1952年以来,昂亲多杰先后担任西北军政委员会果洛工作团委员、果洛工作第三团副团长、州文化教育局局长、久治县第一届人民政府副县长、州工业交通局局长、州农业局副局长、州政协副秘书长、州政协副主席等职。此后又先后担任果洛州《格萨尔》抢救领导小组副组长、州《格萨尔》抢救办公室主任等职。

纵览他的工作履历,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在不同的岗位之间不断“越界”,工作横跨许多不同的行业和工种,体现出他具有超强的能力和广博的知识,也体现出他自始至终有着一种“哪里需要哪里去”的无怨无悔精神,在每一个岗位上都是兢兢业业,从不埋怨,埋头苦干。但万变不离其宗,最终,他还是回到了他钟爱的《格萨尔》史诗的研究、书写等工作上,他生命的最后,他也是怀揣着对《格萨尔》史诗抢救工作的一片赤诚之心。

除此之外,昂亲多杰还是一名作家。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不辍写作,在各类报刊发表诗歌、小说等作品若干。他的小说《驯马人的故事》讲述的是旧时代果洛草原上一位驯马人与当时的头人和管家斗智斗勇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叫俄洛,为得到一匹骏马,他在头人和管家的指使和阴谋下,赤手驾驭野马,空拳降服狗熊,但最终依然陷入了头人管家们早已设下的圈套。故事采用了诗歌与散文体叙事相结合的手法,有着《格萨尔》史诗的叙事方式。《驯马人的故事》曾获《章恰尔》文学奖,并被青海藏语广播改编成广播剧播出。

1996年昂亲多杰因病去世,终年64岁。他的女儿昂亲拉毛继承父业,如今在果洛州群艺馆从事《格萨尔》文化及民间民俗文化研究工作。2015年《昂亲多杰文集》(三卷本)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格萨尔丛书,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龙仁青,作家、翻译家、人文学者、音乐人。1967年生于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诸《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上海文学》《芳草》《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并入选《中国短篇小说年选》《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章恰尔〉优秀作品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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