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王瑾(以下简称记者):王教授好!感谢您接受本刊采访。近几年,“作战试验”概念已经成为热门话题,作为我军军事需求与作战试验专家、数字化部队运用与训练专家,请您讲讲什么是“作战试验”?
王凯教授(以下简称王教授):好的。我们研制的武器装备能不能用、管不管用、好不好用,到底是谁说了算?是研制部门说了算?生产部门说了算?还是使用部队说了算?我想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最终都应该是战争说了算。战争是检验武器装备的最佳舞台,打胜是衡量武器装备建设成效的终极标杆。
在缺少实战考核检验武器装备的今天,怎么评估和检验武器装备,这是个难题。我认为,将战争环境前移,来衡量检验武器装备是否合格是个好办法。按照信息化战争的实战要求,构建逼真的战场环境,在接近实际的作战流程中,在战争可能发生的时间、地域、假定对手等条件下,检验武器装备的作战效能和适用性,就应该是作战试验承担的任务。
武器装备作战试验,是指在武器装备全寿命周期过程中,由独立作战试验机构依据武器装备作战使命与训练要求,构建近似于实战的、逼真的试验环境,运用多种试验方法手段,对武器装备的作战效能和作战适用性进行试验评估的过程。随着军队体制改革的深入推进,装备试验鉴定工作面临重大变革,以实战能力检验为出发点的“作战试验”,成为未来装备试验鉴定工作创新突破的方向。
记者:那么,对于武器装备作战试验的认识,我们应该把握哪些方面呢?
王教授:我认为,主要应该把握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作战试验贯穿于装备论证、方案设计、样机研制、设计定型、生产定型和使用保障的全寿命周期过程,每一阶段的试验评估合格后,才能转入下一个阶段。二是作战试验应当由独立的专业机构负责完成,确保试验体系和过程的独立性与权威性。三是作战试验必须着眼实战,在试验环境构建、试验数据获取和试验结果评估等方面都要符合作战要求。四是作战试验的目的是发现和改进武器装备设计和生产缺陷,提高新型武器装备综合战技性能,考核评估其任务完成率和体系贡献率。此外,作战试验还能够为武器装备编配和作战运用原则的确定,以及部队训练和保障要求的确定,提供科学依据。
记者:在武器装备建设中,军方要进行哪些试验?
王教授:“技术发展”与“军事需求”是推动装备发展的两个轮子,由于技术发展带动装备建设,甚至引发军事变革的例子比比皆是。坦克的出现,闪击战横空出世。导弹的出现,精确打击战闪耀登场。但不是说,所有由技术发展而带来的装备都能够在战场上得到很好的应用,装备是否适用于战场,必须经过近似于实战条件下的严格检验。
军方对装备的定型鉴定主要靠两个试验,一是性能试验鉴定,评价武器装备是否达到设计标准,满足战技指标要求,确保武器装备达到设计的功能,规避设计风险。二是作战试验鉴定,主要从使用者的角度鉴定装备是否满足军事需求,重点考核的是武器装备的作战效能和战场适用性。
例如,在装甲车辆的作战试验中,要考察的是“装甲车辆是否具有地面优势”、“在战场中能否持续作战”等问题,而非考察车辆的速度、火炮射程等性能是否达标。作战试验是武器装备建设的重要环节,贯穿于武器装备科研订购的全过程,是在装备定型鉴定中发现问题、消除风险的有效手段,是评价武器装备是否能用、管用、好用的重要依据。
记者:我们知道,外军十分重视武器装备作战试验鉴定,外军的作战试验鉴定是如何开展的?
王教授:是这样的,世界军事强国都非常重视武器装备作战试验鉴定。谈及作战试验鉴定怎样开展,首先需要了解美军作战试验鉴定的具体做法。美军作战试验鉴定起步较早,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汲取美军作战试验的经验教训,将有利于我们在武器装备建设上开阔视野,不断探索总结出具有我军特色的武器装备作战试验道路,加快武器装备的创新发展。
美军作战试验鉴定分为早期作战评估、作战评估、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和后续作战试验与鉴定四个阶段。
早期作战评估,通常开始于装备方案分析和技术开发采办阶段,在某些情况下可能延续至系统集成阶段。其主要目的是在研制早期,对武器装备潜在的作战效能和作战适用性进行预测与评估,从而鉴定武器装备的潜在价值以及在实战中可能发挥的作用。在早期作战评估中,武器装备尚未研制,还没有物理实体可供试验,因此该阶段的评估通常以经验数据、仿真模型、替代产品等为对象进行,同时也可以利用其它的数据源。美陆军在该阶段就经常使用其它数据源,包括概念实验计划的试验、创新性试验、部队发展试验、供方选择试验等。
作战评估,通常在武器装备采办过程的系统集成阶段开始,一般会持续到武器装备的小批量生产阶段。作战评估是对完整的装备系统进行的作战性能评估,评估的目标主要包括鉴定武器装备的性能是否能满足作战要求等,重点关注研制工作中出现的重要趋势、项目缺项、风险领域、需求的充分性,以及项目对作战试验的保障能力,评估结果支持设计定型审查。
在评估过程中,作战试验部门可以利用其它试验结果、建模与仿真以及其它来源的数据,从作战的角度对这些数据进行鉴定。然后可随着进度在工程开发模型或试生成产品上进行试验,直至装备性能成熟为止,这时即可认定该装备已符合开展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的要求。
举个例子,2008年,美军在进行反辐射导弹作战评估时,为了验证能否开展设计定型,美军共进行了10架次静态挂飞和2次实弹射击试验。评估后,作战试验鉴定局认为该导弹试验情况与性能达到预期目的,能够支持设计定型。在2009年,研制试验与作战试验人员在同一个作战想定任务中,采用具有作战代表性的导弹硬件和软件,成功进行了一次在飞机上的实弹射击。根据这个结果,作战试验鉴定局认为可以开展反辐射导弹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
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它是作战试验与鉴定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通常在武器装备采办过程的小批量生产阶段实施,必须在批量生产决策审查前完成。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要求必须在接近于实战的条件下,组织典型部队作战人员,将一定数量的武器装备样机按照实际作战编制编配,使用真实的战术战法展开试验,以鉴定武器装备实际的作战效能和作战适用性,试验鉴定结果支持批量生产决策。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的主要内容包括武器装备完成任务的能力和生存能力;武器装备的可靠性、可用性、维修性、兼容性和保障性;武器装备在人员、培训和安全等方面的需求,在编成和部署方面的需求;武器装备进入批量生产的条件等。
2011年10月,美军末段高层区域防御系统进行了首次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试验选择在了夏威夷考爱岛太平洋导弹靶场,由美国陆军试验鉴定司令部、导弹防御局与美国陆军联合组织开展。试验模拟了真实的战场环境:参试人员完全没有被告知试验的日期和时间;系统连续发射2枚导弹,第1枚近程弹道导弹靶弹从太平洋上空空中发射,紧接着第2枚近程弹道导弹靶弹从经过改装的航母上发射,模拟战场多枚敌方导弹从不同角度攻击的战场环境。本次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验证了末段高层区域防御系统在接近实战环境下的雷达和指控系统的作战能力,以及多目标拦截能力和近程导弹拦截能力。
后续作战试验与鉴定,通常在装备服役后进行,由军种作战试验部门或作战司令部实施,主要评估装备全系统作战能力,验证装备缺陷的纠正情况,评估系统改进或升级对作战能力的影响。后续作战试验与鉴定在试验条件、试验方式、试验要求等方面都和初始作战试验与鉴定都有很多相似点,所不同的是,后续作战试验与鉴定可能使用更少的试验品,通常利用已部署的装备进行,试验的主要目标也从评估武器装备自身的能力,转化为评估武器装备在使用方面和保障方面的需求。
记者:您刚才提到,武器装备作战试验主要是围绕作战效能和作战适用性进行考核,什么是武器装备的作战效能?如何评估武器装备的作战效能?
王教授:武器装备作战效能是武器装备在作战环境下满足特定作战任务要求的能力。围绕武器装备的作战效能进行试验,一是构建真实作战环境,包括工事、障碍、电磁等自然及人工环境,同时营造尽可能真实的作战对抗环境。二是设计实际作战任务,明确武器装备需要执行的军事任务,以及如何完成这些军事任务及成效。三是考核评估实战能力,验证武器装备满足遂行任务的程度。在近似实战的对抗体系下开展作战试验,可以分析实际作战中武器装备能力发挥的制约因素,判断设计缺陷对能力发挥的影响,验证各种设计方案的实际效果,充分满足作战需求。
以信息技术为核心进行的数字化部队建设是对陆军的重塑。以美军为例,海湾战争后,美军根据战争实践需求和技术的发展开始了新一轮陆军数字化部队建设。如何检验和分析评估数字化部队建设的效果呢,美军主要就是通过一系列作战试验来验证采用数字化信息技术及改变部队编制、战术、技术、功能和程序后部队作战效能的改进,检验各种嵌入和附加设备性能,收集有关数字化系统效能及适用性数据,收集各类影响部队作战效能和系统性能的数据。美军认为,对数字化部队的作战能力论证工作,最好是通过一系列连续、及时的论证性演习的基础上评估实施。
美陆军曾对坦克装甲车辆运用数字化信息系统的情况进行了一系列试验,证明即使只是运用数字化信息系统的规模和程度上的差异,也将带来实际作战效能上的重大变化。与仅在连、排长坦克装备数字化信息系统相比,全连坦克都装备数字化信息系统后,任务完成率提高22%,命中目标数量提高28%,敌我损失比提高28%。数字化信息系统进行的试验也进一步证明,通过非数字化通信手段传送电文的重发率一般为30%,而数字化通信手段传送电文的重发率只有4%。在营一级,数字化通信的速率一般是非数字化通信的2倍,从单车向营指挥中心发送完整的作战报告,用非数字化通信手段需要9分钟,采用数据通信方式只需5分钟。
美军在数字化部队的演习中证明,采用前方地域防空指挥控制系统,E-3空中预警机将所发现的目标数据传输到地面炮兵射击瞄准手只需4~9秒。在火力发挥方面,与非数字化部队相比,数字化部队的间瞄火力射击雷达目标观测率由51%提高到100%,进攻战斗中的炮兵有效射弹量由430发提高到920发,防御战斗中的炮兵射击任务量由10个平均基数提高到22个。以现有非数字化的武器技术装备进行夜战,火炮的首发命中率只有8%,而用数字化装备在同等条件下作战,首发命中率提高到73%。
记者:什么是武器装备的作战适用性?如何评估?
王教授:武器装备作战适用性是武器装备在作战使用过程中保持可靠遂行任务的程度,主要区分为作战环境适用性试验、作战保障适用性试验和作战使用适用性试验。运用于战场的武器装备既要考虑自然环境及交通运输环境,更要关注对复杂电磁环境、联合火力打击等环境条件下的适应性。武器装备平时的操作使用与战时的运用也有很大不同,必须在作战环境下考虑武器装备的使用便利性、安全性、可靠性和人机结合性。同样,武器装备在作战条件下的保障适用性也需要放到实战环境中去验证,武器装备能否在作战中得到及时有效的抢救抢修、维护保养和补充供应,将成为衡量武器装备持续作战能力和战斗力再生的重要方面。
利用作战试验构建形成的系统的环境,可以完整的评估检验武器装备的各种作战适用性。如美陆军在数字化部队建设中进行的“集中派遣”演习,主要试验评估:营和旅的编制变化、数字化装备要求、火力支援能力的提高、旅及旅以下战斗指挥、不同的战斗勤务支援组织和运用情况、联合的及部门间的情报交流、情报收集工作改进、战场敌友识别方法及防空等。在“勇士聚集”演习中,则重点评估从单兵至旅级的战斗指挥网、特种作战部队和常规任务的接口、联合作战的数字化、连续作战问题、第二代热成像仪、对大规模摧毁武器的防御网络、精确的空中打击系统、行进间战斗指挥及训练问题等。
美军作战试验表明,与非数字化部队相比,数字化部队的机动能力得到极大提高。在使用车辆定位导航系统及数字通信设备后,数字化部队行军的准确性提高96%,完成行军任务的时间减少42%,车辆绕过核、化污染区的成功率增加33%,节省燃料12%,减少行军里程10%,报告位置的准确度达99%以上。
具有实时图像传输功能的无人侦察机和直升机是数字化部队实施空中侦察的主要手段。从演习试验情况来看,数字化部队使用无人侦察直升机,不仅使部队有效观察监视的战场地域范围扩大了2倍以上,使敌人更加难以隐蔽其行动企图和目的,而且,易在敌作战人员中产生极大的心理压力和恐慌,给其作战行动带来重大影响。一名参加了对抗演习的非数字化部队上尉说:“无论你是隐蔽在树下或伪装网下,数字化旅的无人侦察机上的热成像仪都能够发现你,我们很难做到隐蔽自己的行动。而数字化部队在作战之前就已了解了我们所有的防御阵地,并知道我们阵地后面的所有隐蔽位置,这使部队感到心理上的疲惫。”
记者:我军信息化建设正在深入推进,作战试验在推进武器装备信息化建设方面能起到什么作用?可以举例说明吗?
王教授:信息化武器装备技术先进、构成复杂,操作使用与抗干扰等方面与机械化武器装备具有许多不同的特征,例如操作复杂、易受干扰、比较脆弱等。信息化装备特点决定其使用效能在相对平稳的试验环境下和比较激烈的实战环境下会产生较大的差异,一方面,各种信息化武器装备的有效性、可靠性需要在复杂电磁干扰、系统可能遭到各种软硬毁伤等作战环境中进行试验。另一方面,信息化技术对于武器装备作战效能提高的贡献度,以及信息系统运用产生的冗余信息对于指挥员决策的干扰程度,只有通过逼真的作战试验才能得到正确的检验与评估。如何准确衡量信息对于战斗力的倍增效用,清晰掌握武器装备承载的信息化手段是否具备实效,找到制约基于信息系统体系作战能力生成与发挥的“关节点”,加快推进信息化武器装备的发展,作战试验是必要的基础与保证。
举例来说,美陆军是从营规模特遣队开始其数字化建设的,在营规模数字化特遣队完成其一系列试验,积累了大量数据和一定经验后,再开始设计建立“数字化旅级特遣队”,以进一步通过实验来评估数字化信息系统,深化对数字化武器装备的认识,深刻理解信息技术和作战理论、编制方面的变化对未来战场的影响,为师级数字化部队作战试验辅平道路。美军认为,重建精干、高效的21世纪陆军需要一个较长时期,各种信息化武器装备的都需要通过反复的作战试验作战实验来进行评估。如“沙漠铁锤”演习就是“集中派遣”和“勇士聚焦”两个后续高级作战试验演习的基础。以此类推,作战试验是一个反复进行的过程,一旦完成某个作战试验的分析,就将以此建立起一个滚动式基础,在不断发展的基础上,展开分析、比较、研究。
在“数字化旅级特遣队”战术演习中,美陆军使用的战术互联网包括1 200部主机、950个互联网控制器路由器、27个战术多网网间连接器路由器等设备,“就好像把一幢用互联网连接起来的30层高的办公大楼搬到1 000多辆在战场上奔驰的车辆上去”。演习中,专门在旅部连新设立了一个战术自动化排负责管理此系统。就连美陆军负责C3系统的计划执行官也称,“数字化部队试验技术方面的最大难题就是把大量的指挥控制系统和有关的数据通信系统综合一体。”但正是这种数字化指挥控制系统的广泛运用,能够充分发挥数字化信息系统的优势,使各指挥机构之间,各指挥机构与作战部队之间,各种战斗及战斗支援和保障力量之间,以及各种武器系统之间的互联互通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从而大大简化了指挥程序,提高了指挥效率,充分有效地发挥其作战力量的核心作用,增强部队整体作战能力。
记者:本次访谈您关于“作战试验”的想法,让我们很受启发,最后请您对我军如何开展作战试验提出一些宝贵建议。
王教授:作战试验对我军是个新问题,以往我军装备主要是缴获和仿制,这些装备大都经过了实战的检验,而现在我军进入了自主研发装备的新时期,装备是否管用和好用需要通过作战试验进行考核评判。如何开展好我军的作战试验,我认为应该重点关注这几个方面。
一是推进作战试验理论创新发展。实践在即,理论先行。开展作战试验面临着许多复杂的现实问题,涉及到体制机制、法规标准、人才队伍、方法手段、设施条件等一系列因素,破解这些难题,理论的先导作用不可或缺。要积极探索新的历史条件下装备作战试验鉴定的思路、目标、内容和方法,增强理论研究的针对性,使理论成果不断贴近实践,从顶层上搞好作战试验的系统规划和总体设计,逐步形成具有我军特色的装备作战试验鉴定理论体系,推动作战试验实践稳步展开、科学发展。
二是加快作战试验能力体系生成。相对于性能试验来说,作战试验还是新生事物,亟待形成系统、实用的能力体系。要以作战需求为牵引,设置逼真的电磁环境和对抗环境,构建贴近实战的作战试验条件,注重“试法”与“战法”结合,发展系统化的作战试验技术,形成较为完善的试验规划论证、试验指标体系、试验数据获取、数据分析评估等技术体系,推动试验方法和手段的不断发展。要严格规范作战试验的组织实施环节、内容和程序,不断增强试验内容的可操作性,提高试验的规范化水平,建立起一整套科学完备的作战试验分析评价体系。
三是聚焦信息化战争开展作战试验。仗怎么打,装备就应怎么试。瞄准信息化战争开展装备作战试验,就要明确信息化战争与机械化战争对装备需求和标准的差异,以信息化、网络化、数字化的思维来推进作战试验,依托现代信息技术和手段来组织实施和分析评价作战试验,而不能简单地停留在战场环境构设和作战方法运用上。
四是立足装备体系开展作战试验。未来战争是体系与体系的对抗。传统的装备型号性能试验不能完全体现出装备体系的作战效能,各单项性能指标占优的装备集合,并不一定具有强大的综合作战效能。作战试验必须注重装备体系效能的试验,强调网络信息的融合一体,突出系统功能的紧密协调,真实地反映体系作战条件下装备的作战效能和适用性。
记者:再次感谢王教授对武器装备作战试验问题的精彩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