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蔓
4月13日,上海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对王琳做出了一审判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这名曾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工作的女护士,趁男友李明熟睡之时对其注射过量胰岛素,导致其中枢神经功能和呼吸衰竭死亡。新闻里描述的犯罪手法让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个“冷血女魔头”,“罪有应得”。
她似乎也这么看待自己。殉情失败后,她始终以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面对周围所有人。但人性都有善有恶,“注射杀人”背后的故事,值得所有正在追逐爱、实则不懂爱的男女们,都静下心来细细思量。
强势与弱势
2011年,23岁的上海小伙李明开始追求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王琳。这个长相恬淡的护士,一颦一笑颇有江南女子的婉约。
王琳有些动心,但李明比自己小,院里还传言他已经谈过好几个女朋友,但他妈都不同意。“如果你妈妈又不同意……”
“我会说服我妈,你是我唯一的老婆。”这句誓言一语成谶。
这场爱情,对于孤单一人在上海的王琳如同一场及时雨。两人很快确定关系,租房同居。交往一年后,王琳见到了传说中“不好惹”的李母。对方虽然没有对自己多加夸赞,但也不反对。后来通过男友,她知道了对方对自己的评价:安静乖巧。
这是一种默认,王琳松了一口气。
2014年5月,正式交往三年后,结婚的事终于提上议事日程。在王琳母亲的回忆里,与未来亲家的见面却不算太愉快。
在王琳老家南昌,两位母亲第一次见面。几句寒暄后,男方主动提出婚事:“今年夏天扯证,2015年1月25日就办婚礼。”
王母不太乐意,半年的筹备期太仓促。可对方的话也有“道理”:1月25号不结婚的话,就要等两年以后,因为明年后年都是“寡妇年”。
两个人都是单亲妈妈,可王母觉得和对方不是一国的,“瞧不起我们外地人。”奈何女儿那么恨嫁,结婚的事最后都照男方的安排定了,包括婚房:李母提出把她现在住的房子腾出来,“我家地板很好,不需要换,粉刷一下,买点家具,买个电视就可以了。”
两个人有那么多不同
三个月过去了,说好的装修婚房迟迟没动静;领证的事,李明总说等一切都弄好再去。
那什么时候才开始弄?王琳急了,藏不住话的她询问准婆婆,对方笑而不语。心里打鼓时,李明突然联系上王母:“我妈给了我二十万元,但我不想用那么多。我计划装修用十万元,剩下的还给她;家具用自己的工资买,家电用王琳的工资买。”
“这应该是李明妈妈的意思吧。”王母责备自己,“真傻,早知道家装我出钱了,不至于将装修拖这么久。”但李明对自己母亲的维护她也表示理解,“做父母的辛苦一辈子都是为了孩子,孩子懂事,父母也高兴。”
婚房终于动工,最开心的莫过于王琳。中专毕业后独自留在上海,一直与人合租,她尤其渴望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这个梦想眼看就要实现了,她坚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装修。
关于装修,民间有句妙话:要分手?想离婚?装修房子吧!王琳的固执开始让李明头痛。一直以来,女友虽然也有些小脾气,但多数时候都是顺从的。可在装修这件事上,她怎么会处处与自己作对?出钱的人又不是她!
交往了近四年,有着不同价值观的两个人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们有那么多差异。
孩子吵架,大人别管
孩子们不断的争吵让王琳母亲感到担忧。2014年9月,她以给女儿买家电为由到上海,特别拜托亲家:“结婚的事本来就繁琐,我人又在外地,麻烦你多帮帮他们。女儿不懂事,但心眼不坏,是过日子的人。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就把她当自己的孩子,教教她。”
“我知道,但是该锻炼的,还是要锻炼他们。”李母说。如今回忆起来,王母觉得这种淡淡的态度已经预示了什么。后来再提陪嫁车的事,她被告知:“我们家不差钱。他们的感情我不管,你也别管了 。”
“哪有这么不关心孩子婚事的家长啊!”可男方不主动,女方无退路,王琳已向亲朋好友宣布了婚期。做母亲的只好提醒女儿:“早一点去把车选了。”
男方出房,女方出车,王妈妈愿意出20万元买车,这在南昌已经算大手笔。
到底是谁的嫁妆?
买车的事,却给之前的不愉快又添了一把火。
十月上海车展上,小两口看中一辆20万元的Jeep。见男友高兴,王琳决定付全款买下。可几分钟后,李明就改了主意,宁可分期付款也要买下39万元的奔驰SUV。
20万元已经是母亲倾囊而出的所有,王琳拉下脸,“我们是工薪层,车只是代步的。以后还要养孩子,按揭负担太重。”
可儿子的决定,母亲永远支持。“他看中了就买呗,本来他大伯伯(李母的男友)说他结婚送辆车,现在你妈买车给你陪嫁,差的部分大伯伯出,还算你陪嫁。”李母觉得这事挺好,可王琳实心眼,把顾虑脱口而出:“买车的钱咱不差,何必去跟人拼车,还是按揭。万一你以后和大伯伯分手了,每月那么多的按揭谁来付?”
这句话一下让饭桌上的气氛冷到极点。
李明见势不妙,赶紧在一根筋的女友吃完饭后把她送回家。有些话当面不好说,他就发信息交流:“你只要拿出5万元来首付,其他的钱可以买家具、家电,为什么你就不同意呢?”
男友的信息让她立刻不爽,“那我不每月还要去看大伯伯的脸色,万一他不付了呢?何况,买家具家电的钱说好了我们自己出,现在为什么要用我妈的钱了?”
“我付好了。”李明开始失去耐心,在看到对方“你的工资要买房,要养孩子,还要养车,行吗?”的回复时,发火了,“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嫌弃我?”两人不欢而散。
是的,我不喜欢她
之前再怎么吵架,儿子也不会突然搬回家、拒绝和王琳联系,可这次是真闹大了。李母决定以给舅舅打止疼药的名义,请王琳来家里解决问题。
但她低估了孩子们的任性程度。“我只懂护理,不是大夫,不会看病。他舅舅是癌症,应该去医院治疗!”她拒绝了李母。
三周后,李明舅舅撒手人寰。悲痛的李母怪罪王琳:“她要是来给他打了止疼药,说不定他还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办完丧事,她和儿子来了一次长谈。
外地人,单亲家庭,说话不经大脑……她数落了一大堆这些年里积攒的不满,明确表明:对这个准儿媳,她真的不满意。
“这么固执的媳妇你敢娶吗?”母亲的态度让还未走出不爽情绪的儿子更乱了。
换一个角度看,王琳似乎真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前不知道,现在一固执起来,还真的挺难相处。母亲又搬出许多因性格不合导致婚姻不幸的例子,李明做出“艰难”的决定:反正现在也吵翻了,结婚的事干脆先放一放。
比分手更伤人的是欺骗
2014年10月,两位母亲见了面。“很多事没解决好,婚再晚点结吧。”说是商议,王母觉得那语气更像是通知。可鬼使神差的,她同意了,“延后一下,也有足够的时间解决问题。”
王琳是最后一个知道婚礼“延期”的人,她拒绝接受这个决定。
所有人都不理解她对“家”的渴望。母亲在离异后辛苦地将她拉扯大,让她从小就有这样的想法:“有一段长久的婚姻,才是幸福的保证。”对她来说,延后婚礼和取消婚事都没区别,“我感觉自己被李明耍了。”
更让她难过的是,自己如此痛苦,男友竟一面听妈妈的话去和别的女生相亲,一面又和她保持联系,甚至亲口告诉她:妈妈介绍了别的女孩,但我不喜欢她们,我只喜欢你。“我妈姓王,属老虎,很强势,你就听我妈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还听说,婚房装好了,是李明和李母在住,她被遗忘了;李明甚至还瞒着她去了之前拍婚纱照的影楼,对老板说:“不用洗婚纱照了,我们分手了。”
最爱的人或许不再是自己的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想死的,却活下来了
没有人发现王琳此时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同事们虽然觉察到做事勤快的王琳变得郁郁寡欢,可没人重视。
王琳陷入严重的失眠,靠大剂量的安眠药度过每个夜晚。某一天,睡不着的王琳上网找到一家卖氰化钾的店。下单前,她反复问卖家:“是不是真有毒?”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下单了。
2015年3月31日,王琳接到李明的电话。他在她家附近喝酒吃饭,决定一会儿过来留宿,王琳觉得这是李明要跟她和好的暗示。
4月1日一早,她就钻进厨房忙活,男友吃完了起身就要走,“跟单位一个女大夫约了打球。”“女大夫?你是不是去约会!”她大声质问。
“没这码事,我喜欢的是你!”但不管如何解释,王琳就是不信。
她走进厨房,倒了杯水,想了想,又加了一颗安眠药。“你喜欢我,就把水喝了。”
喝了水的李明如王琳所愿地睡过去。趴在男友身边,她回忆起两人交往的点点滴滴。她爱他,爱他的柔情体贴;她恨他,恨他的言不由衷。
下午2点,李明的电话响了,朋友约他吃晚饭。李明迷迷糊糊地拿起电话,对方以为他喝醉了酒,不放心地再发了一次微信。
这一次,王琳拿起男友的手机回复:“我没事。”
回复完,她随意点开其他内容,突然看到他与其他女孩的聊天记录。那些话成为压垮王琳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给她的刺激很大。”辩护律师谢通祥说。
她把目光转向冰箱,里面有她从医院带回的胰岛素。“准备送朋友或转卖,没有开封,丢了很可惜。很多护士都这样干。”律师解释。
她熟练地将胰岛素导入针筒,针扎下去,又停住,没推。看着李明那张让她着迷了整整四年的脸,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一种生离死别的痛楚让她惊醒。
她独坐到下半夜,突然心一横,“只有死亡能把我们捆绑在一起!”胰岛素全部打入李明体内后,她丢掉针管,打开氰化钾,仰头喝下,与男友“相拥而眠”。
4月2日清晨,王琳醒来,发现自己没死,而男友身体早已没有了温度。
氰化钾是假货!她夺门而出,冲进附近一幢写字楼试图跳楼,但被保安拦下了。
想死,为什么也这么难呢?
为妈妈求生一次吧
王琳一心求死。听到死刑的宣判,她木讷的脸上拂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冷笑。她转过头,看到母亲瘫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向法官求情:“毕竟王琳主动投案,给她留下一条命吧。”
她让律师转告母亲,“李明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妈妈不要花钱了,省下来好好安度晚年吧!”
“可你真的舍得你妈妈吗?妈妈和外婆在看守所外面待了好几天。至于怕花钱,李明家不会要钱,我也不收代理费。”谢律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见过太多情杀案子,每一个“冷血杀手”背后,都有一段让人唏嘘的往事。
29岁的女孩,好容颜,有体面工作,“这么好的条件找谁找不到?”喝下氰化钾的那个晚上,那个失去理智的、生命里只有李明的王琳就已经死了。他告诉王琳,为妈妈求生一次,才有新的转机。
为妈妈求生一次吧。她在心里默念,轻轻地点了下头。
(本文王琳、李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