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崔峤
2016年7月5日,我在生日深夜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竟是阿巴斯在巴黎逝去,这样的巧合真是无常。同样是癌症发现没多久就突然去世,同样是新作发布前后忘我投入,同样是震撼启示了我生命思考的谦逊大师,我有幸一同工作过的皮娜·鲍什和阿巴斯,竟如此相似地先后离开。
很多人问我大师是不是都孤独,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理解他作品里绝望中的光。现在一再想起的画面竟是我和阿巴斯扶着北京贵宾楼饭店的中庭栏杆,开心地看着下面一层大厅的红色春节背板舞台,盛装的大妈们在排练一个群舞。他看得认真、好奇,传染我也重新品味这种因日常而被忽视的幸福。我们去后海吃饭,他不顾寒冷、兴致盎然,在荷花市场的入口广场处和老太太们舞着华尔兹。我和阿巴斯去逛三联书店,旁边有家著名的盗版电影DVD店,阿巴斯把店里所有他自己的盗版碟买走(数量本来并不多),“送朋友。”他说。带阿巴斯去工体的“三个贵州人”,阿巴斯能一边品尝口味怪怪的折耳根,一边和中戏的博士、莎士比亚专家坦率争论伊朗革命的各种问题。
2005年的瑞士洛迦诺电影节,我偶然看到他的英文诗歌书籍、摄影展、电影回顾展。命中注定一样,我电邮邀请他来中国巡展,第二天就收到他从德黑兰的亲自回信,英文超出预料的好,承诺给予我尽可能的支持。果然,所有的电影放映、艺术装置、摄影展品、诗歌书籍中文版权都是他协调各方机构,免费提供。他还介绍推荐了意大利人阿尔贝托·巴巴拉和我一起紧密合作策展。阿尔贝托当时是意大利国家电影博物馆馆长,现在是威尼斯电影节的主席,她给予我很多关键性的支持。
2006年开始,中国巡展陆续在广州、杭州、上海、沈阳、西安开展,每一站展览都有自己的风格和小故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西安站竟然被粉丝观众偷走一张正式授权的阿巴斯早期短片DVD。希望这位观众能好好珍视保管好它。
每站完成,我都会寄给他一大厚本的现场报告、媒体报道,中国观众对他的理解和热爱让阿巴斯颇为意外。平面设计大师陆智昌、王序担纲的展览海报、画册、书籍让阿巴斯尤其喜欢,我专门寄了一大箱给他德黑兰的地址。
2008年冬天,阿巴斯中国摄影电影巡展来到最后一站:北京。阿巴斯重感冒,却为了不辜负我的热切努力和长篇小说一般的电邮,从法国片场中特意停机,第一次来中国。我去机场接他,从旁边接人的花丛里临时借了一枝白色百合。他和助手拿到行李出来,我高兴地举着花,左摇右晃地示意,百合花却被我摇得掉在地上,我们看着光秃秃的枝干一起哈哈大笑。
阿巴斯是人文大师,也是侠士。他是伊朗护照,人在法国,跨境来华的签证问题异常复杂。我那时每天做梦都想着如何能拼尽运气,通天解决他的签证。最后真的奇迹出现,得到了贵人的帮助。他很幽默,和我轻松说,因为“9·11”,他被美国政府拒签,他觉得也没什么。芬兰电影大师考利斯马基还为他公开抗议过美国政府的不公。各种困境总是在阿巴斯的生活和工作里不停出现,即使电影在伊朗被禁多年,他还是独自留在德黑兰郊区的家里。返程去机场的路上,我送给阿巴斯一个西藏寺庙中的黑色经版金刚像木刻,那是我唯一赠予他的礼物,我还期待以后能够有机会邀请他再来中国,去西藏。
西方媒体总是问他关于伊朗电影审查的问题,他曾经说:“一个门关了,我就试着打开另一扇门。”真正限制我们的就是我们自己。阿巴斯真正的关注永远在于人、自由、爱、宽容,却不提供确定的答案,由每个人成就自己的生命探险。他给我看过一个短片,镜头一直在贴身跟拍一个女人的茂密长发,阳光下的各种律动和光泽,和他的《五》有些神似。
2006年,阿巴斯杭州站展览开幕的时候,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通宵写了致辞发言稿,声音激情洋溢,回忆他与阿巴斯的偶然相遇:“在德黑兰国家美术馆国际绘画双年展的繁忙现场,我和一位戴着深色眼镜的中年男子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点头打了个照面。我们默默地坐了十多分钟。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是伊朗著名电影大师阿巴斯。第二天,我去参观伊朗老城区的电影街,50米长的陋巷,居然密布着一百多家影院。我突然想起了阿巴斯。我和他默默坐了十多分钟,没有一句话,一如他的电影。阿巴斯有一份摄影自述,说他的摄影原没有‘道路主题。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25年来的照片中有上千张的道路、车辙、曲径、雪泥鸿爪。‘道路象征着什么?象征出行,象征人生,象征生命的寻觅。不仅‘象征,而且就‘是。在他所引用的关于道路的众多诗句中有一段尤令我感动:我知道,有一天定会经过这条路。到昨天我才明白,那就是今天。
(作者为2006-2008阿巴斯中国摄影电影巡展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