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飞萍
余味无穷
——鲁迅和余秋雨的“乡土情结”之不同
黄飞萍
“乡土情结”本身是人之常情,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情感,其中可能也含有某种现实的姿态。历史可以因怀旧而显得更加遥不可及,也可以因怀旧而得到情感上的重新复活。“鲁迅的乡土情结是由主观内因和客观外因两个方面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童年的记忆对鲁迅乡土情结的形成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而社会历史变革的陶铸、时代思潮的熏染与城市生存环境的挤压则作为客观外因导致了鲁迅乡土情结的最终形成与成熟。”鲁迅自1898年离开故土,除了短期任职于绍兴师范学堂,以及屈指可数的几次探亲,终生没有再踏上故乡绍兴的土地。他大半生南北迁移漂泊,产生出故土的“过客”与“弃儿”般的浓厚的苦闷与孤独情绪。在《野草》中的“过客”是鲁迅为自己选定的身份,《影的告别》表现出灵魂找不到归宿的迷惘与痛苦,这种情绪贯穿于他毕生的心理活动和创作历程中。
细细品味余秋雨的散文,他的笔触几乎能够毫无滞碍地在历史和现实的不同时空间自由滑动,而他故乡的往事和贮存在记忆深处的情感,又像是历史的影子在飘来浮去,若隐若现在荡气回肠的文化散文中。
不同时空下的两位大师,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体会到隐藏在伟大人物心灵深处的故土情怀,相似的人生经历让这种乡土情结扎根于内心,在极大的人文关怀下,用理性思考的深邃思想使他们的文学创作达到了高峰,同时不同的时代背景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不同的烙印,从而在对待乡土风景、民情和风俗的态度上表现出差异性。
1881年和1946年,是鲁迅与余秋雨出生的年份,却是完全不同的时代,一个是清王朝风雨飘零,整个社会笼罩着浓厚的封建气息的年代,另一个则是抗日战争将要结束,人民面对新的生活,充满无限憧憬和希望的时代。不一样的时代背景,在作家们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一样的感受,鲁迅是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就像大清王朝在荣华富贵之后走向没落一般。对于一个孩子,已经不能走前人的道路,只有“寻求别样的人生”才能开创新的时代。但是余秋雨不一样,虽然社会还没有完全摆脱烧杀抢掠,但是人们已经看清楚了前面的道路,他的父亲就已经在上海开创自己的天地,妻儿和母亲留在乡下只是暂时的容身之道。
如此异样的时代、生活背景,对乡土情结的产生当然有不同的影响。作家心中保存着的那块刻骨铭心的能抚慰游子心灵的精神乡土,往往和少时的记忆有关:鲁迅的乡土情结是在他少年时代受到痛苦的心灵创伤的条件下开始萌发的,年幼的鲁迅面对祖父下狱、父亲染病在床,不得不过早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奔波于当铺和药店之间,由此领略到的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在鲁迅的心灵上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这样的生活状况,对于鲁迅来说,只能选择逃离,这样就有了他“第一次从绍兴会馆的待死堂逃到了启蒙主义的呐喊队”的独特经历。但是在余秋雨的记忆中,更多的是童年的稚趣、亲情的温暖、民间风俗的趣味和神秘,在他散文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体悟到他无法忘却和割舍的乡土世界中的尽善尽美的人和物。母亲和王逸琴阿姨为了扫除乡间文盲的举动、祖母脑袋里装满了每天都讲却讲不完的故事、每次去外祖父家都能吃到的糖葫芦,这些在年幼的孩子心中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记。所以对余秋雨来说,无论走得多远,都无法忘记那些看似平淡、看似毫无意义的东西。当有人问及余秋雨是否经常回家时,他的回答可想而知,“祖坟在这里,而且这儿的人很热情。不过基本上都是静静地来,静静地走。我不敢惊动乡亲们,如果他们看到那么多的小车,那么多的人,会说,秋雨你干什么呀?我觉得和故乡的交往,就是在外游子与祖先的交往……”
鲁迅笔下的《社戏》以孩提时期月夜摇船去看社戏为主要情节,那朦胧的月色,宛转的横笛,豆麦的清香,点缀着烂漫乡间的天籁之趣;余秋雨在《贵池傩》中提到小学的校长带领学生破除迷信、捣毁道士法事,还有重新走街串巷搜集整理傩文化,都衬出了在乡间淳朴闲适的自然环境中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理想中的童年故乡就这样随似水年华漂流而去,一切都不可能重现。童年最终成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理想乐土、精神家园。但是,两人的乡土情结却有截然不同的心理烙印,这是任何时候都无法抹杀的。
鲁迅的记忆中对乡土还有些许美好的影子,但同时受到痛苦的心灵创伤却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办法抹去。在时代潮流的召唤下,像许多蛰居乡村的青年知识者一样,鲁迅从故土旧梦中惊醒,怀揣着对新世界、新生活的憧憬,远离故土,探索救亡与启蒙的道路,《狂人日记》结尾处“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这样的呼救,就展现了鲁迅自己少年时代“绝望”与“希望”互相交织、起伏的内在思想、情感、心理线索。当他接触到了与传统文化异质的西方文化,便燃起了新的希望:用西方现代科学知识“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的时候,在异国所感受到的落后民族的屈辱,特别是“幻灯”事件,再一次将他推入“绝望”的深渊,麻木地鉴赏他人(同胞)痛苦的场面给鲁迅的心灵如此巨大的不可弥合的伤害,使他无以摆脱,以至于“示众”(“看”与“被看”)成为以后鲁迅小说的基本模式。正是为了从这痛苦的记忆烙印中挣扎出来,鲁迅又做起以“文艺”“改变精神”的“文学启蒙梦”。
余秋雨的童年生活没有伤痛的印记,但是当这位年仅10岁,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乡下人”现身于纷繁复杂的大城市上海的时候,马上就感受到了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冲突对峙,他的感观体认方式不能与之相顺应。他在父亲的安排下走向城市,怯生生地开始了孤旅。在漫漫人生旅途中,时时感到精神的焦灼、身心的疲惫,迫使他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乡土烙印不能不让他怀疑父亲当时的举动是多么大的“悖论”。他挣扎于都市,体味着城市生存环境对他造成的强大的心理压力,这便激发了他重新寻找精神支柱的愿望。他自然会想到“乡土”这块祖传的精神避难所,即使自己没有乡土家园可回,也要再造一块这样的“心理乡土”。或许余秋雨发现自己并不属于城市这个花花世界,而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乡村羁旅者,于是他毅然远行,成为永恒的异乡人。
在回归的时候,鲁迅感慨的是这已“不是从前记忆中的故乡了”“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当面对“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的时候,对故乡的美的怀想虽不会即刻消失,但面对故乡现状的满目疮痍,衰微破败,鲁迅不得不失望落寞,悲愤伤感,产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辛酸,于是怀乡的情结中就掺杂了许多批判之情。在余秋雨踏上故乡归途的土地上时,还是一直在后悔当时离开的时候,“没有在上林湖里拣取几块碎瓷片随身带着,作为纪念”。所以一瓶酒浸杨梅,一包霉干菜携带后,又一个活脱脱最标准的余姚人出现在读者面前。虽然在长时间的苦旅中,余秋雨已经与故土乡村隔得太久、太远,但是故土农村和农民生活片断的、零碎的回忆却一直在他的散文中展现,农村生活丰富充沛的细节、近切细微的场景和摇曳多姿的画面都是余秋雨心中永恒的风景。
不同时代背景和乡土生活,在余秋雨和鲁迅心中留下了不一样的烙印,从而也影响了两人对待乡土风景、民俗以及乡间百姓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
在受异域新思想、新文化的影响后,鲁迅认识到不仅要对故土的旧文化、旧道德做永远的诀别,而且要毫不留情地去批判它们。他试图通过故土的“病”推及民族的“病”,以民族的“病”来印证故土的“病”。然而故土民众的“病”,顽固强大,积重难除,改造救治的过程显得沉重而艰难,鲁迅在漫漫黑夜里苦苦地挣扎与思索,内心充满了对故土的忧虑与惆怅,充满了对乡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忧患与焦虑。这种情结中渗透了改造灵魂、启蒙民众、探索道路的时代内涵,以及强烈的忧患意识。当鲁迅以现代意识的目光审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时,看到的不是相关的美景,而是故土遭受“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压榨的悲惨境遇和乡民精神的荒芜与麻木。这必然激发起鲁迅变革现实、启蒙国民、唤醒民众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鲁迅先生就算是对自己的故乡人,很多时候也是采取无情而执着的批判态度。不仅有对滑稽可笑的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批判,对不觉悟群众的集体形象“看客”人格的批判,他还以乡村社会群落的形式把众多人物显现于作品之中,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完整的批判国民众生相的剪影。在这幅剪影中,有《狂人日记》中或看或笑或议论狂人的赵贵翁和大哥、路人和孩子、陈老王和医生;有《孔乙己》里咸亨酒店里拿孔乙己的又破又烂又脏的长衫、脸上的伤痕、迂腐的神色、被打折的腿来打趣玩味的酒客、掌柜和小伙计“我”;有《明天》里在帮助的幌子下赏玩单四嫂子失子之痛的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有《祝福》中取笑祥林嫂不幸遭遇的柳妈及鲁镇村民;有《药》中“颈项都伸得好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的围观杀头的人群;有《阿Q正传》中“蚂蚁似的”一群比饿狼还凶残的看枪毙阿Q的人们……总之,可以说是乡村社会底层的诸色人等,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当然鲁迅作品中,也有对底层民众坚韧的抗争精神的赞颂。在绍兴这样一个有着深厚文化传统的地方,乡土传统与民间文化传说,深深地影响着鲁迅的一生。乡亲们最津津乐道的是两个“鬼”:一个是“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女吊;另一个是腰束草绳,脚穿草鞋,手捏芭蕉扇,富有同情心的“无常”。这种类似的富于反抗精神的乡间民众,常在鲁迅笔下出现,并被给予极大的赞颂和关注。鲁迅在《一件小事》中对车夫的细小行为的注意足以传达他那颗爱人之心,在《记念刘和珍君》中感叹那群为民族呕心沥血、呼唤麻木心灵的革命者,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故作《希望》最终喊出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祝愿。
余秋雨的人生一直在旅途中,他的思想基点很清楚:“人类总是不断地寻家又弃家,成为永恒的异乡人,一再从无奈的留驻中重新找路,重新出发。”(《文化苦旅·自序》)他在旅途中诉说着故乡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以及在故乡所受的熏陶,时刻让读者感受到乡土的温暖和叶落归根的归宿意识。他以自己的生命去感应乡村社会的人,他凭借着山水景物,探寻着文化的精魂与人生的真谛,这其中不仅仅有一己的悲欢,更多的是在文化的大背景下对人生的俯瞰。无论是道士的愚昧无知、女教师的寂寞人生、和尚们难以预测的生命、还是文人被贬官的失落,都无不是人生的真实写照。
尽管作者从记忆中乡土社会中的人身上挖出了陋习,甚至还给予了尖刻的嘲讽,然而,这些人却是他意识目标中的本体,是他为之扼腕顿足地呼叫、救助、热爱的对象。这些活泼跳跃着的个体生命,很多都来自乡间,无所谓好与坏,对与错,男与女,老与少,甚至不用问生与死,他们在奔腾汹涌的历史文明长河里,都是一枚枚裂得透彻的碎片。《老屋窗口》中抗婚后身着运动衣奔跑在山村小学校运动会上,最终还原为农妇的河英姑娘;《酒公墓》中早年留学美国,中年错划右派,勤勤恳恳为四邻乡人写字的酒公张先生;《信客》里一生长途跋涉,不辞辛劳以替乡亲传送信物为己任的两代谦谦信客;《牌坊》中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最终立了一块贞洁牌坊的美丽而善良的乡村女教师;《夜航船》里童年记忆中和自己争论“笃笃”声是航船还是木鱼的祖母;《西湖梦》里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世俗道德观念的西湖名妓苏小小……一个个真诚的生命,就在这里呈现,他们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自我,都在那片土地上呈现过个性生命本体的原色,只是余秋雨把这些富含文化意韵的碎片重新整合罢了。
从这一枚枚在历史文明长河里浸染过的碎片上,我们去解读每一位漂泊者的生命;又从每一位漂泊者的生命元素中,去解读我们古老的文化,解读古老文化千百年来聚成的生命之河。也许,滞重的文化,使我们的民族比任何民族都迫切需要弘扬个体生命意识,更需要在多少代来都难以打碎的“国民性”堡垒中泻进几许“我”的生命阳光,对这些人执着追求过程中时时碰到的社会制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社会悲剧,鲁迅只能声嘶力竭地呐喊和无可奈何地彷徨,余秋雨只能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无奈和沉郁饱满的反思。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对这些生命悲剧观照的同时,带给后人(另一部分生命)无尽思索,引发出一群生命的共振。
[作者单位:浙江省余姚市梁弄镇初级中学]